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是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伦理学家的思想,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既是心理学家,又是社会学家和伦理学家——当然,他首先是个小说家。我的讲话中要谈的,正是这些思想。
首先谈一谈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谈谈他生活中的几个事件,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显现他的性格,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勾勒出他的形象。
以下这段话说得再精彩不过了:“虚假的伟大是愤世的、难以接近的:它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所以躲藏起来,或许至少也不正面出现,只在迫不得已之时才勉强露面,以吓唬一下人们,它从来不暴露本相,也就是说,从来不显露其真正的渺小。”他从来不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超人;再没有比他更谦卑、更富人情味的人了;我甚至认为,一个高傲的人实在是无法完全理解他的。谦卑这个词不断出现在他的《书信集》和作品中:他为什么会拒绝我呢?我根本就不是在强求,我只是在谦卑地恳求。(1869年11月23日)“他常常以某种谦卑让我吃惊”,《少年》中的少年这样谈到他的父亲,当他试图弄明白他父亲和他母亲之间可能有过的关系,以及他们爱情的性质时,他想起了他父亲的一句话:“她出于谦卑而嫁给了我。”
我最近读到了亨利·博尔多先生的一篇采访录,其中的一句话稍稍有些让我惊讶:“首先要努力去认识自己。”采访者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当然,一个自我探寻的文学家是在做一种很大的冒险;这就是找到自我的冒险。从此之后,他就只写冷冰冰的、符合自己的、果断的作品了。他模仿他自己。假如他知道他的线条、他的界限,那是为了不再超越它们。他不再害怕显得不真诚;他害怕显得前后不一。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时,总是处于对自己的半无意识中。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有透过自己的作品,以自己的作品,在自己的作品之后,才能真的认识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来就没有寻找过自己;他只是狂热地投身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迷失在他书中的每一个人物身上,因为,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我们都能找到他。过一会儿,我们将看到,一旦他要以自己的名义来说话,他就该有多么笨拙;而相反,当他本人的思想通过人物的口来表达时,他又是多么雄辩啊。他正是通过赋予人物以生命,才找到了他自己。他就活在他们每一个的身上,他这样把自己交托给了人物的多样化,其最初的效果,就是保护了自身的前后不连贯。我不知道还有哪一个作家,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更充满自我矛盾,更前后不连贯;尼采会说,这是“对立性”。如果他不是一个小说家,而是一个哲学家的话,他可能会更有条理地把自己的思想理顺,但那样一来,我们就会失去最好的东西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中的事件,无论它们多么具有悲剧性,也还是一些表面上的事件。使他激动不安的激情,似乎深深地震撼了他;但是,在此之外,永远还留有一个私密的区域,一个连种种事件、种种激情都无法达及的区域。关于这一点,他的一句短短的话会给我们以启迪,只要我们把这句话跟另一段文字作一个比较的话。他在《死屋手记》中写道:没有一个人活着而没有一个目的,并为实现这一目的而付出某种努力。目的和希望一旦消失,忧虑就常常会把人变成一个魔怪…… 但是,这时,他兴许对这一目的有所误会,因为,他立即就在下文中说:我们所有人的目的,就是自由,就是走出苦役营。这是他在1861年写的。而这就是他当时认定的一个目的。当然,他因可怕的囚禁而痛苦不堪(他在西伯利亚待了四年,又服了六年的强迫兵役),他痛苦不堪;但是,一旦他重获自由,他就能意识到,他真正的目的,他真正希望得到的自由,是某种更为深刻的东西,它跟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并无什么关系。在1877年,他写了这句非凡的话,我愿将它与我刚才读的那一段作个比较:如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高级的、秘密的——甚至对我们自己来说也往往是秘密的——生存理由,它完全不同于我们多数人为自己的生命制定的外在目的。人们有时候说,他的癫痫病的最初发作,是在西伯利亚时期;但是,在他被判刑之前,他实际上已经病了,只是到了那里之后,病情越来越严重罢了。“一脸病恹恹的神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健康状况从来就没有太好过。然而,就是他,这个身体虚弱、小病小痛不断的人,被指定去服兵役,而他那位身强力壮的哥哥,却获准免予服役。
1841年,即他二十岁那年,他被任命为士官。他那时正准备考试,要在1843年获得军官头衔。我们知道,他作为军官的俸禄是三千卢布,而且他还在父亲死后继承了遗产,但由于他的生活十分自由放荡,此外还要负责最小的弟弟的生活费用,他竟落得个债台高筑的下场。只是在他逝世前几年,他才真正摆脱了拮据的困境。
最初,陀思妥耶夫斯基过着一种放荡的生活,他终日出没于剧院、音乐厅,看话剧,看芭蕾舞。他无忧无虑。有一次,他租下了一套公寓,只因为出租房屋的人的模样讨他喜欢。他的仆人偷他的东西,而他也乐于被偷。运气的或好或坏,常常使他变得喜怒无常。1843年,他来彼得堡定居。那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好身无分文,靠着赊账买面包和牛奶,来维持生活。“费奥多尔是那样的一种人,跟他在一起你活得很开心,但他总是缺钱。”里森坎普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于是,他们住到了一起,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然是个很难缠的伙伴。里森坎普明明让他的病人在客厅里等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冒昧地去接待他们。每当某个病人显出可怜的模样时,他就用里森坎普的钱来接济他,或者,当他自己有钱时,就用自己的钱来接济。某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刚收到从莫斯科寄来的一千卢布,就赶紧拿去还了一些债,然后,当天晚上,他就拿剩余的钱去赌博了(据他自己说,是去赌台球了),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不得不又向他的朋友借上五个卢布。我忘了说,他最后的五十个卢布被里森坎普的一个病人偷走了,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种友谊的激情冲动下,把那个小偷请进了自己的房间。1844年3月,里森坎普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分手,后者也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转。1846年,他发表了《穷人》。这本书当即获得了巨大成功。1849年,他和一群嫌疑分子被警察逮捕。这便是所谓的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
我们很难说清楚,陀思妥耶夫斯基当时的政治观点和社会观点到底是什么。
他的《书信集》和《作家日记》中的许多段落,为我们显示了他的一种完全相反的观点。而整整的一部《群魔》,则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对无政府主义的审判。但是,他毕竟是跟那些聚集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周围的嫌疑分子一起被捕了。他被监禁,被审判,被判处了死刑。直到最后一刻,死刑才被改判为苦役,他被发配去了西伯利亚。但是,你们中可能还有些人不太熟悉那些事件,我还是愿意给你们读几段有关他的判决和他的监狱生活的信。以下就是1849年7月18日的信,是他在等待着判决的监狱中写的:在人的身上,有着坚韧度与生命力的一种巨大潜力,说真的,我原来并不相信它们会有那么多。而现在,我从亲身的经验中知道了。然后,在8月份,他疾病缠身的时候:丧失勇气实在是一种罪过……尽力地工作,“带着爱”,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我早先想的更糟糕,现在我知道,我身上原来储备着取之不尽的生命力。——《书信集》现在,我给你们读一下12月22日他那封短信的几乎全文:今天是12月22日,我们被带到谢苗诺夫校场,在那里,他们向我们全体宣读了死刑判决书,他们让我们亲吻了十字架,他们在我们的头顶上折断利剑,他们还给我们做了最终的清理。他们把我们中的三个人捆到木桩上,准备行刑。我是第六个,他们是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地处决的,因此,我就是第二批,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间可活了。我回想起了你,我的哥哥,想起了你们全家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想到的人只有你。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不止一次地读到对死刑和对犯人生命最后一刻的影射,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射。不过我现在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延误时间。
在出发前往塞米巴拉金斯克之前,他有半个钟头向他的哥哥告别。据一个朋友的说法,他倒比他的哥哥更平静,他对哥哥说:我在监狱里的那些朋友,他们可不是野兽,而是人,他们兴许比我还更好,比我还更有德行…等我一出来,我就要动手写作;在这几个月时间里,我经历了很多事;而在即将到来的那些时间里,什么样的事我会看不到,我会体验不到啊!对将来的写作来说,素材是绝对不会缺少的。此后在西伯利亚的四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被允许给家人写信。
据奥雷斯特·米勒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54年3月2日出狱;而据正式文件,他于1月23日出狱。因为有些信没有收入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集》中,所以请诸位允许我在此读其中的几个段落:看来,我终于能够跟你更长久、更安全地交谈了。但是,首先,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问你,为什么你没有给我写上哪怕只言片语?我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在我的监狱中,在我的孤独中,有多少次,我感到了真正的绝望,我想到,你兴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整夜整夜地思考你的孩子们的生活,我诅咒命运让我无法伸出手来帮助他们。
由此可见,他内心中最痛苦的,不是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而是无法伸出援助的手。我们所知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狱后的第一封信,是他于1854年3月27日写的,当时,他在西伯利亚的第七步兵营当列兵。它没有出现在比昂斯托克先生的译文中。信中这样写道:请给我寄……不是报纸,而是欧洲历史学家的著作。还有经济学家的,教会教士的。尽量要古代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塔西陀、普林尼、弗拉维乌斯、普鲁塔克、狄奥多罗斯等人的法语译本。然后还要古兰经和一本德语词典。当然,所有这一切不要求一次寄齐。总之,你尽力而为吧。还请给我寄皮萨连的《物理学》,再要一部生理学的论著,哪一本都行。假如法文本比俄文本强,就要法文本的。所有这一切,都要最便宜的版本。所有这一切,当然不必一次都寄了;而要慢慢地寄,一本接一本地寄。不管你能寄多少,我都会感谢你。你明白,我是多么需要精神食粮啊…… 在这里,我生活在孤独中:如同往常那样,我躲着人。更何况,在整整五年中,我被人看管,有时候,对我来说,孤身独处恰恰是最大的快乐。夏天我实在忙得很,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些习惯了。我的身体也有了一些好转。而且,我没有失去希望,我带着相当的勇气展望未来。
1859年11月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圣彼得堡。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时,他结了婚。娶的是一个苦役犯的遗孀,她还带了一个年龄不小的孩子,听说这孩子脾气十分古怪。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养和哺育了他,他有抚养的怪癖。“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的朋友米留科夫对我们说,他又补充说:“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大胆了,他的面部依然显现出坚毅的表情。” 1861年,他发表了小说《被欺凌与被侮辱的》。1861到1862年,他发表了《死屋手记》。他的第一部伟大小说《罪与罚》只是在1866年才发表。
1863、1864和1865年,他积极主持了一个杂志。他在一封信中谈到了这过渡性的几年,语气是那么雄辩,使我忍不住要在此给你们再读上几段:我的生活被折成两段,一段是过去,以及我生活的一切理由,另一段是未知数,没有一颗心能代替两位死者。严格地说来,我已经没有生存的理由了。建立新的联系?创造一种新的生活?仅仅是这样想一想,就让我觉得恶心。于是,生平中第一次,我感到我没有任何什么可以替代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我爱的只有他们,而一种新的爱不仅不会有,而且也不应该有。
在我们刚刚听到的这绝望的呐喊声之后半个月,也就是在4月14日的信中,他又写道:在我勇气和精力的所有储备中,在我的心灵深处,仍然存在着某种纷乱的、模糊的东西,某种近乎于绝望的东西。纷乱,苦涩,对我来说最为反常的状态……而且,我孤独一人!再也没有四十年的朋友了。然而,我似乎始终准备着生活下去。这很可笑,不是吗?
我很想把这句话跟《罪与罚》中一个非凡的句子作一下比较,在这本书的最后几页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们讲述了占据了主人公心灵的奇怪感情。他仿佛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开始真正的生活:是的,过去的这一切苦难又算得了什么?在这回归生活的第一阵欣喜中,一切,甚至包括他的罪行,他的被判刑,他的流放西伯利亚,所有这一切,在他的眼中似乎都是外来的、局外的事,他几乎要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刻着:“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是受苦受难的一生。但值得注意的是,命运虽然对他不公,但他从未怨天尤人。他虽然一度误入歧途染上恶习,但他从未丧失过良知。
他虽然有时为了应付出版商而匆忙赶稿,但他从未粗制滥造。他虽然在面对革命问题时有些迟疑,但他从未放弃过人道主义的信念。他是一位始终关心人性的作家,他是一位有良心的作家!
有人曾说:如果说俄罗斯文学是世界文学的青藏高原,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上面的珠穆朗玛峰,他是文学的塔尖,文学的巅峰。
在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等小说几乎是每个文学爱好者有志于攀登的高峰。
为此先知书店诚荐:“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典文集“,译林出版社翻译的这套,十分便于普通读者的学习、借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文译本中,本文集的优势十分突出:忠于原著,容量巨大;收录全,范围广;注解翔实,文笔优美。豆瓣评分9.5。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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