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不能忍受无聊的一代将是无所作为的一代
▲ 罗素
如果为了达成严肃、有益的目的需要忍受许多无聊,一个男孩或者青年能够自愿做到。但如果这个男孩过着散漫、放荡的生活,那忍受无聊就不会产生有益的效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老是想着接下来的快乐,而不是未来的成就。因此,不能忍受无聊的一代将是无所作为的一代,是与自然的缓慢进程脱节的一代,是生命力像瓶中花朵一样逐渐枯萎的一代。
——罗素
作为人类行为的一种动机,我认为无聊获得的关注远远不够。我相信,无聊一直是各个历史时期最伟大的动力之一,今天更是如此。
无聊似乎是人类特有的情绪。的确,圈养的动物也会看上去无精打采,它们来回踱步、呵欠连天,但在自然状态下,我相信它们不会有类似无聊的体验。大多数时间里,它们在防范天敌,或者在寻找食物,或者两者同时进行;它们有时在交配,有时设法取暖。但即使它们不快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它们会感到无聊。类人猿在许多方面和人类相似,也许它们会感到无聊,但我从没有跟类人猿一起生活,因此没有机会做这个实验。
无聊的关键是,人们体验着当下的环境,同时不可抑制地想象着更令人愉悦的环境,这两者存在反差。人的机能无法被充分利用,这是无聊的另一个关键。从夺命仇敌手中逃跑是不愉快的,但一定不会无聊。一个人在被处决的时候也一定不会感到无聊,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气。已故的德文郡公爵在上议院发表初次演说时打了哈欠,令他的同僚钦佩不已,但除他以外没有人做过同样的事情。从本质上说,无聊就是希望有事发生,这事不一定是好事,但肯定让那些无聊患者知道今天与昨天不同。
总之,无聊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兴奋。
人类对兴奋的渴望是根深蒂固的,男性尤其如此。我想,相比于后来的时代,游猎时代人们的兴奋欲更容易得到满足。狩猎令人兴奋,战争令人兴奋,求偶令人兴奋。野蛮人会设法与一个丈夫就睡在身边的女人通奸,尽管他明知道如果她丈夫醒来自己就会丧命。我想,这种情况不可能无聊。
但是,随着农耕时代的来临,生活变得越来越乏味,当然,贵族除外,他们仍然停留在游猎时代。我经常听人抱怨操纵机器单调乏味,但与大多数博爱者的主张相反,我认为机器时代极大地减少了世界上的无聊,至少不会比采用旧式方法耕种更加乏味。工薪族在工作时间不是孤单一人,在夜晚也有各种各样的消遣,这在旧式的村庄是不可能的。
再想想下层中产阶级的生活。以前,吃完晚饭,妻子和女儿打扫干净,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所谓的“幸福家庭时光”。这实际的意思是一家之主去睡觉,妻子缝缝补补,女儿们觉得还不如死了好,或者宁愿到很远的地方去。她们不能阅读,不能离开房间,因为理论上来说父亲将在夜晚跟她们谈心,这将是一场“令人愉悦”的谈话。如果幸运,女儿们最后都结了婚,她们的孩子也像她们一样度过惨淡的青春。如果不幸运,她们就会变成老处女,最后也许会变成堕落的淑女——她们的命运就像野蛮人的祭品一样悲惨。当我们评价一百年前的世界,所有这些关于无聊的重担就压在我们心头:时间越往前,世界就越无聊。
想象一下,冬天的中世纪村庄有多么单调。人们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天黑后只能用蜡烛照明,唯一不那么冷的房间里飘满了炉火中的浓烟。道路几乎无法通行,所以很难看到其他村子的人。无聊一定是猎巫的成因之一,因为这是唯一能够使冬夜活跃起来的事情。
祖先比我们无聊得多,我们却比祖先更害怕无聊。我们开始意识到——或者相信——无聊并不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全力追求刺激,就可以避免无聊。现在的女孩子可以经济独立,很大程度上正因为如此,她们才能晚上出去寻找刺激,逃避她祖母小时候不得不忍受的“家庭幸福时光”。但凡能住在城里的人都住在城里;在美国,不能住在城里的人都拥有小汽车,或者至少有摩托车,可以乘车或骑车去电影院。当然,他们家中也有收音机。年轻男女约会的难度比以前小多了,简·奥斯汀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说中期待的那种兴奋,每个女佣每周至少体验一次。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我们对兴奋的追求变得越来越强烈。那些有财力的人不停转场,他们唱歌、饮酒,把欢乐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总是希望在新地方获得享受。那些不得不赚钱养活自己的人必然会在工作时间觉得无聊,而那些富有的、不需要工作的人,就可以彻底摆脱无聊,过上理想的生活。这是一种贵族式的理想,我绝不加以指责,但恐怕与其他理想一样,理想主义者低估了实现它的难度。毕竟,昨天夜晚越有趣,今天早晨就越无聊。况且之后还有中年,甚至有老年。20岁的人觉得自己顶多活到30岁。而我已经58岁,就再也不这样想了。像消耗经济资本一样消耗生命资本,这是不明智的。
或许,有的无聊对生活是必要的。希望摆脱无聊是很正常的愿望,事实上,只要有机会,每个种族都会表达这种愿望。野蛮人第一次尝到白人手中的酒,发现终于有一种办法可以逃避旷日持久的无聊。于是,只要政府不干预,他们就一直醉生梦死。战争、屠杀和迫害都是逃避无聊的一种办法,甚至与邻居吵架也好过无所事事。
因此,对伦理学家而言,无聊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人类至少有一半罪恶是因为害怕无聊。
然而,无聊并不完全是罪恶的。
无聊有两种,一种是有价值的,一种是无意义的。有价值的无聊是为了规避自我麻醉,无意义的无聊则源自无所事事。
我不是说麻醉对生活起不了什么作用。例如,有些时候一位明智的医师会给患者使用麻醉剂,我相信这种情况比禁酒主义者预想的要多。但是,对麻醉上瘾是有害的,不能放任这种本能冲动。习惯了麻醉却不能麻醉,这种无聊我认为只能靠时间消解。在一定范围内,这些关于麻醉的理论现在也适用于各种各样的兴奋。充满兴奋的生活是令人筋疲力尽的,在这样的生活中,只有越来越强的刺激才能维持兴奋,少了这种兴奋,生活就没有乐趣。习惯了太多刺激的人,就像是病态的对胡椒上瘾的人,最后,即使让别人窒息的胡椒量,也不足以让他兴奋。只有忍受些许无聊,才能避免过度兴奋。过度兴奋不仅有害健康,还会使人对各种乐趣变得迟钝,用刺激取代了深刻的官能满足,用小聪明取代了智慧,用哗众取宠取代了真正的美丽。我不想过于极端地反对兴奋。适量兴奋有益健康,但与任何东西一样,问题的关键在于量:太少则让人上瘾,太多则令人疲惫。忍受无聊的能力是幸福生活的关键,是应该教给年轻人的东西。
所有伟大的著作都有无聊的部分,所有伟大的人生都有无聊的时光。如果《旧约》作为一份新手稿第一次交到某个现代美国出版商手中,他会是什么反应?不难想象,他可能认为这是家谱。他会说:“亲爱的先生,这一章不够生动;关于这些人的介绍太少了,你不能指望读者对一串人名感兴趣。我承认,故事开头风格别致,起初我印象很好,但你的整个故事一点儿悬念都没有。请你挑出重点,删掉冗余,把手稿缩减到适当的篇幅,再重新给我。”现代出版商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现代读者害怕无聊。对于孔子的经典、《古兰经》、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所有畅销的圣书,他都会说同样的话。
不仅是这些圣书,就连最好的小说也有无聊的段落。一本从头到尾都精彩绝伦的小说不是伟大的书。除了极少数伟大时刻外,伟人的生活也平淡无奇。苏格拉底可以不时参加宴会——毒堇草的毒发作时,他一定从谈话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只是安静地和赞西佩度过。他会在下午散步,可能会顺便见几个朋友。据说,康德一生从未走出过家乡柯尼斯堡10英里。环游世界后,达尔文在自家房子里度过余生。马克思鼓动了几场革命,然后决定在大英博物馆安享晚年。总之,我们会发现,能忍受平淡的生活是伟人的特质,他们的乐趣并非来自外人眼中的那种兴奋。如果没有持之以恒的努力,就不可能取得伟大的成就。这种努力既引人入胜,又艰苦卓绝,让人没有精力做其他更费力的消遣。
当然,假日里用来恢复体力的活动除外,攀登阿尔卑斯山可能是最好的例子。
生活或多或少有些单调,应当从小培养忍受单调生活的能力。
在这方面,现代父母简直应该受到谴责,他们给孩子提供太多消极的娱乐——比如电视、美食——他们没有意识到,对孩子而言,能忍受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是很重要的,至少大多数情况下如此。童年的乐趣应该主要由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创造,从自己的环境中获得。令人兴奋又不费力的乐趣应当少之又少,比如看戏。从本质上说,兴奋就是毒品,使人上瘾并越陷越深,而在精神兴奋的同时,肉体会变得滞钝,这与本性相悖。孩子就像幼苗,让他在同一块土壤上自由生长才能发育得最好。太多的旅行,太繁杂的印象,不利于年轻人成长,反而使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无法忍受有价值的无聊。我不是说无聊本身有价值,我只是说,没有一定程度的无聊,某些好事就不会发生。以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为例,但凡读过的人都知道,无论华兹华斯在思想和情感上表达了什么价值,世故的都市青年都不可能领会到。
如果为了达成严肃、有益的目的需要忍受许多无聊,一个男孩或者青年能够自愿做到。但如果这个男孩过着散漫、放荡的生活,那忍受无聊就不会产生有益的效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老是想着接下来的快乐,而不是未来的成就。
因此,不能忍受无聊的一代将是无所作为的一代,是与自然的缓慢进程脱节的一代,是生命力像瓶中花朵一样逐渐枯萎的一代。
我不喜欢神秘主义的语言,但如果不用诗性的辞藻代替科学的短语,我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无论怎样想,我们都是大地之子,属于大地生灵,从大地汲取乳汁,就像其他动植物一样。大地生灵的节奏缓慢,秋冬与春夏都必不可少,休息和运动同等重要。与成人相比,小孩尤其需要与大地生灵的枯荣保持一定联系。长久以来,人类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大地的节奏,复活节就是一个例子。
我见过一个在伦敦长大的两岁男孩,他第一次被带到绿色的乡村散步。当时是冬天,处处潮湿泥泞。在成年人眼里,这儿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物,但男孩心中涌出一种奇异的狂喜,他跪在潮湿的地面上,把脸埋进草丛,发出口齿不清的欢快的呼喊。他体验到的那种快乐,原始、简单、无与伦比。这种官能需求十分强烈,以至那些得不到满足的人很少是健全的。许多种愉悦与大地缺乏联系,其中赌博是一个好例子。这种愉悦一旦结束,人就会感觉失去活力,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总觉得少点什么,却又说不清少的是什么。这种愉悦不会带来我们所说的快乐。另一方面,那些使我们接触大地生灵的愉悦,能让我们获得强烈的满足;当这种愉悦结束的时候,它带来的快乐仍然存在,尽管这种愉悦的强烈程度比不上那些更刺激的消遣。从最简单到最文明的消遣,我所说的这种区别始终存在。我刚才提到的两岁男孩就是以最简单的形式与大地生灵相结合,更高级形式的愉悦出现在诗歌中。莎士比亚的抒情诗之所以美妙绝伦,是因为它充满了与两岁男孩拥抱草丛相同的快乐。想想“听!听!云雀”或者“来吧,来到黄沙的海滨”这样的诗句,你会发现某些情感的文明表达,与两岁男孩口齿不清的呼喊是一样的。
或者再想想爱和纯粹的性吸引之间的区别。爱是让整个生命焕然一新的体验,是久旱逢甘霖。无爱之性截然不同,片刻欢愉之后,就只剩下疲惫、嫌恶和空虚。爱是大地生灵的一部分,无爱之性则不是。
现代都市人面临一种特殊的无聊,这是因为他们脱离了大地生灵。生活因此变得燥热、灰暗和焦渴,就像沙漠中的朝圣。
对于那些能选择生活方式的有钱人,他们之所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无聊,是因为害怕无聊——尽管这似乎有些矛盾。为了摆脱有价值的无聊,他们陷入了更糟糕的无意义的无聊。幸福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宁静的生活,因为只有宁静的气氛才能孕育真正的幸福。
选自《罗素论幸福》,[英] 伯特兰·罗素 著,左安浦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