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一词在中国古已有之,《周易》中有“六见”,首先是指个人的一种内心光明、明澈、智慧的德性,如“其德刚健而文明”。其次,也有将此德性引申、教化及推广到天下的意思,如“文明以说,大亨以正”,“‘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以及“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已经颇有今天“文明”“开化”的意味了,但主要还是在说人文精神和德性的推广与化成,不直接涉及物质和政治的文明。而且,在后来中国传统的思想学术中,“文明”这个概念没有特别地理论发挥。直到近代东亚世界大量翻译西方著述之后,“文明”这个汉语词才被比较完整地用于接近英语“civilization”的词义。其实,在西方,“文明”的概念像今天一样地使用,也不是很早,而是到近代才开始流行。按照布罗代尔的解释,“文明”这个合成词先是于18世纪出现在法国,它开始还仅仅是一个法律用语,指称一种正义的行为,或者一种对刑事犯罪的文明的两端进行民事(civil)诉讼的审判;其现代含义—“进入开化状态的过程”,则出现得稍晚。布罗代尔指出,到1670年代,“civilization”已经在英国流行,并取代了“civility”(教养)一词,尽管后者历史更为悠久。德语“Zivilisation”则轻而易举地植根于德国,与更古老的“Bildung”(教养)并行不悖。“文明”与“文化”这两个词,意思接近,有时是可以不必严格区分的,如梁漱溟就时而这样使用。但是,为了更好地把握“文明”这一概念,我们还是要在两者的比较中加深对其的理解。第一,“文明”与“野蛮”相对。“文明”首先意味着一个普遍的历史过程,其范畴一般不会包括单纯采集狩猎的人类历史阶段;但“文化”却可以指原始社会的文化。如布罗代尔所言,在1874年爱德华·泰勒出版《原始文化》之后,人类学界越来越多地用“文化”来表述原始社会。现在,我们也会将一些地域的考古发现称作“某某文化”。在现实的日常语言使用中,“文明”还可以指一种彬彬有礼的,体现了文明进展成果,合乎礼仪规范,尤其是非残忍与野蛮的行为和活动。但这并不是一种完全的道德评价,“文明”更强调的是行为礼仪方面。就内心而言,在有的思想家看来,原始人也许还要更为心地单纯或淳朴,乃至是“高贵的野蛮人”。第二,与上面一条相关,“文明”更强调共性、普遍性、普世性,而“文化”则更强调特殊性、差异性、民族性。也是因此,“文明”比“文化”具有更大的涵盖性和包容性。当我们就一个地域或社会、民族、宗教说“文明”的时候,我们是就其共性而言的;而当我们说到“文化”,就常常已经意味着多元了。文化总是一个复数,过去的文明在相互分离的情况下也是一个复数,但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则越来越多地趋同,以致我们可以用“人类文明”或“地球文明”这样的概念来统括它。这时,和它相对而言的大概就是尚未得见的“外星文明”了。第三,“文明”一定包含“物质文明”,但“文化”却并不一定如此。与“文明”相区别使用的时候,“文化”甚至更多的只是表示一种“精神文化”“精神文明”。这在德语文化中尤其明显。第四,因此,在移植方面,文明的成果要比文化的成果容易得多。这在物质文明方面尤其明显,但久而久之,它也会影响到政治结构的变革和价值观念的趋同,就像传播到世界的工业革命也会影响到民主制度的建立和追求物质的观念上升一样。“文明”的传递是“明”,明白了之后很快就可以照着做;而“文化”的传递则是“化”,大概非得有一个濡染、生长的过程不可。最后,“文明”有一个确定的历史,有一个大致的共识,即一般都认为,人类文明是从一万余年前开始的,但人类文化却没有这样一个统一的、明确的历史。正是基于文明有确定的万年历史,所以,本书也才说“文明的两端”—文明诞生的一端和文明现代的一端。总之,“文明”的概念比“文化”更广大,也更固定,或者反过来说,“文化”的概念比“文明”更细微,也更弥散。在区别地使用这两个词的时候,我们常常用“文化”表达“文明”的精神的部分,不那么器物的部分。
而作为精神文化的文明,是不大可能被快速移植和挪用的,只能通过生长和培养,即只能“化”,而无法像物质文明的东西那样马上拿过来“用”或“造”。当然,无论物质文明(器物之学)还是政治文明(制度之学),一旦“明”了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可以拿过来“造”的,因为物质产品和政治制度的后面也有内在的精神,所以,技术产品虽然相对好模仿,但其后面的科学精神和社会的创新条件却不是那么好学的,制度就更是如此。现在,我们也许可以给“文明”下这样一个定义:文明,就是一定数量的人们,具有一定的可以持久固定群居的物质生活基础,形成了或者正在走向一定的政治秩序,具有一定的精神生活形态的人类开化状态。文明一般包括三个要素:一是物质文明,包括劳动的分工、稳定的物质生活来源和剩余收益,以及相当规模的聚居,如城市文明的两端镇;二是政治文明,出现了国家雏形,或者正在走向国家,且可能也要容纳其中局部和暂时的政治秩序的崩溃;三是精神文明,不仅有精神的内心生活,还有精神的外在形态和成果,包括文字,或至少丰富精致的口头语言,有各种可以流传和留存的精神产品,有比较稳定的价值观念等。我们要鉴古知今,从过去来了解未来。正如黑格尔所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我想探讨文明的“前”“后”两端,也就是说,不是全面的、全部的文明史,而是省略中间大块的前后两端:一个是文明诞生的时段,从奠定物质的基础,到出现政治文明,再到出现引领各自文明走向不同道路的精神价值的创造。尽管人类的早期文明出现在不同的地域,但物质的基础是基本相同的,到政治的文明则已经出现一些不同,但更为不同的是精神文明的形态。当然,在所有这些不同中,各个文明还是有作为人类的某种共性,且精神追求在奠定物质基础和形塑政治文明的过程中就已在起作用。另一个则是文明的现代,也就是人类文明诞生后一万余年、我们正身处其中的这一端。文明在这一端似乎陡然加速,一面是集中于社会的价值平等乃至全面平等,一面是集中于人类对外物的认识和控制。这两个方面其实也是相辅相成,可以归为一个方向的,而且人们已经在舆论上将这个方向的变化视为“正当”,视为“进步”了。文明已经有了一万余年的历史,这历史相对微观生物乃至个人很长,相对于其他有些物种,更不要说非生命的地球和宇宙,就很短很短了。但这短暂的历史中却包含着巨变,最大的巨变就发生在文明万岁之后,表现于近代以来的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高科技革命、民主浪潮、大众社会的兴起等事件。当然,即便都是观察和思考,因态度的不同,文明的这“两端”,既可以被理解为“低端与高端”,还可以被理解为“开端与末端”,或“首端与尾端”。这就要看我们持一种什么样的立场了。比较乐观的看法,是强调“低端”与“高端”,这是一种进步主义的看法—人类文明从低端发展到了高端;比较悲观的看法,可能会是强调“首端”与“尾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有趣现象,就是文明的发展有一个从早期的“同”,到“轴心时代”之后的“异”,再到现代的趋“同”。人类文明的两端具有许多共性,比如,都非常专注于人类控物能力的提升,都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差异是,人类文明之初(开端)主要是打下后续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物质基础,今天(后端)则试图不断冲击物质文明的一个个高峰。前端源出一端:现代智人从东非走向世界,不到十万年,就几乎遍布了世界。他们首先要解决物质生存资料,解决基本的衣食住行,尤其是食物和能量的谋取。最初的智人几度岌岌可危,甚至在有的时候全球智人的人数下降到了几万人,似乎一场风暴、一次冰雪就会将他们从地球上席卷而去。但是他们顽强地度过了危机。而今天的智人已处在地球霸主的地位,有数十亿之众,地球上也早就没有了能够与之抗衡的对手。前端还处在技术的极其低端,后端已是技术的极其高端;前端还只是进入国家的门槛,后端则已经有了强大分立的国家。
今天,人类文明已经在控物的科技与经济方面登上了高峰,我们大概都希望它能够不断攀登物质和技术的新高峰。但是不是还应该有另外的精神文化和政治文明的高峰?如果没有,或者我们看不到路径,找不到平衡的手段,那么,人类就有可能掉入深谷;但如果有,或者我们希望有,那么,我们还是会坚定地前行。无论如何,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还是首先要仔细审视一番,即便是上升的路,大概总还会有下降和曲折,需要不断地调整我们的步伐、速率和行走的方向。近年来,我一直关注和研究文明的历史,但正如上面所述,本书并不是一部全面的文明史。我可能更关心的是有关文明的命运,尤其是其中精神文化的命运。所以,在本书的上编,我重点描写的是文明的发端,且主要是以我比较熟悉的中华文明为例。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则是想反省一下今天的全球文明。而要认识现代文明的性质和危机,不会比观察一下文明的始端,观察一下人类形成,尤其是刚刚踏入文明的那个阶段,更有可能形成鲜明对照的了。
在人类发展史上,是什么欲望、条件和动力推动人类进入了文明,并推动人类攀上了今天的高峰吗?在科技文明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应如何看待这些欲望和动力?它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以上问题不仅是国人需要直视的困境,更是整个人类思考的动力之源。
我们不仅要站在中国看中国,读懂中国本身的特殊性,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这是文化的范畴,也是要回答的问题。更要站在世界看中国,读懂文明大潮下的中国,究竟该向何处去——这是跨越历史转型的命运之问。何怀宏老师最新出版文明史著作——《文明的两端》,堪称文明史中的异类,这本书与常见的文明史截然不同——何怀宏老师没有把它变成一部洋洋数十卷的鸿篇巨制,而是从文明的两端——开端如何进入文明,尾端如何遭遇挑战和危机入手,抓住了文明的真问题,堪称一部独特的而又截然不同的“文明史”。这部独特的文明史,除了“两端”视角的独特,更在于对当下社会的强烈的问题意识。在何怀宏老师看来,人类文明过程并不仅仅只有单一维度,而是一个从“求同”到“趋异”再到“求同”的过程。但现实却是很多人只看文明的过程,不看两端,当下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逆潮——国情论、文明特殊论、甚至反文明的思潮,其实莫不来源于此。而这本《文明的两端》不仅在开头就厘清了文化与文明的区别,更通过历史、哲学与社会三方面视角,兼容中西,包含对当下中国社会现实与问题的思考,堪称是专为中国读者所写的一部“独特”的文明史。◎凝结近十年思考,以巨大的时空尺度,厘清人类文明发展的底层逻辑本书凝聚了何怀宏老师近十年的思考,一上来就从数万年的文明演进中,抓住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底层逻辑:“以物质为基础、价值为主导、政治为关键”。也正是通过这一逻辑,很多重要却难以回答的问题,被追问到了更深的维度——比如,人何以为人,何以区别于文明状态之前的原始人,乃至区别于动物?文明何以为文明?难道人类文明就是要“始于物质,终于物欲”?人类的文明要怎样才能延续?人类文明的解救之道在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还是隐藏于文明的发端?何怀宏老师不仅是当代伦理学研究领域的奠基人,还是翻译大家,《正义论》《沉思录》等书最经典的译本,正是出自何老师之手。因此,读何老师文字,不仅没有丝毫说教之感,反而有“润物无声”之收获。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也称他为“严谨治学、长于思考的优秀学者”。此次,为了更好的阅读体验,还特别请何怀宏老师为本书亲笔签名。现货首发,数量有限,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抢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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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从文明的两端,厘清文明的底层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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