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韦伯:
我们时代的精神同路人
文:鲁伊 编:荞麦
火车在德国西南部丰饶秀美的平原上快速行进,一片片规整平齐犹如尺子量过的农田从车窗外掠过,渐渐地,视野中开始有了汹涌起伏的苍翠群山。站起身向外看,铁轨在前方融入一条狭窄山谷的入口处,于是,我知道,海德堡到了。
海德堡,旅游手册里德国最具诗意的城市,浪漫主义运动的中心,一个让人把心遗忘于斯的美好所在。她拥有欧洲最雄伟的中世纪古堡废墟,也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大学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德国唯一一个经历“二战”依然“完整”的城市。在她的老街上,生活依然保持着100年前的样貌和节奏。
我到海德堡来,最主要的目的,要寻找一个100年前生活在这里的人。
各种不同的教科书上为这个生于1864年的德国学者赋予众多头衔——“现代社会学奠基人”、“德国经济历史学派代表人物”、“组织管理理论之父”……
然而,于我而言,这些林林总总的头衔毫无意义。马克斯·韦伯之于我,是在成长的迷惘痛苦中,生活日积月累的压力下,一个个精疲力竭却辗转难眠的夜里,读到的那些令人恍然有所感悟,让你的心境因为感受到共鸣而得以平静的文字。
他说,你来之前数千年悠悠岁月已逝,未来数千年在静默中等待;
他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智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社会生活中隐没;
他说,在这个祛魅的时代里,鼓荡心灵的诗和宗教化为虚空,但科学又不足以解决生命的根本问题,许多人在无法调试精神以应对现代世界的变迁之余,变得毫无生气而对生命无所担当;
他说,我们处在众多不同的生命秩序之中,这些秩序各自遵循独特的规则,面对不同价值之间业已存在的冲突,人们应当考虑如何在对所有人造成最小的外在内在伤害的情况下,在理解和中立的基础上解决冲突;
他还说,那些深信自己已经获知真理、强要他们其实在心底深处鄙视的人也接受这“真理”的“信仰的斗士”是值得警惕的,因为 他们缺乏反省的能力,经验和理解对他们已经不再有影响……1930年,韦伯去世10年后,他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被塔尔科特·帕森斯译成英文,在那之后,他的影响力开始超出德国的疆界,在英语世界中不断扩大。60年代后,对韦伯著作及其思想的兴趣从美国又传回德国及欧洲大陆,并在亚洲各国蔓延开来,成为社会和人文学科最大的热点之一。学术界里,专门有一个名词形容这一现象——“韦伯复兴”。学者的影响力通常在身后呈削减之势,但这一规律却并不适用于韦伯。随着现代性的矛盾逐渐清晰地展现开来,人们惊讶地发现,早在一个世纪之前,现代化、理性化和效率化依然被玫瑰色的理想主义的迷雾所笼罩之时,韦伯就已经清醒意识到了朝着这一方向的单向度运动对人类社会丰富多样、参差包容的侵蚀和损害。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生活在怎样的一个时代?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 当我试图追寻这位哲人的生命轨迹,很快发现,这是一条交错往复,朝向多种可能,挑战任何一种预设判断的路。 韦伯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是1897年。这年夏天,他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与父亲发生了一次激烈冲突,一个月后,父亲便在旅行中猝然离世。这一事件触发了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在那之前一年,马克斯·韦伯刚刚以32岁之盛年成为海德堡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前途光明似锦。但在随后的6年半中,他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崩溃,无法应付教学,无法阅读、写作甚至与人正常交谈。他在树林中散步时也会失去控制放声大哭,狂躁发作时,连家里小猫基蒂的喵喵叫声都能让他神志错乱,而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这个曾经对妻子宣称“一个晚上1点钟之前上床睡觉的教授不配被称为学者”的工作狂,只能整日茫茫然地坐在窗前,摆弄自己的指甲,眺望外面的树梢。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让人想起克莱斯特、舒曼、荷尔德林、尼采……但是,与那些同样与大脑中的魔鬼做斗争但最终败下阵来,或自戕或终老于疯人院中的德国天才们不同,经历了长达7年的自我放逐后,马克斯·韦伯又恢复了他的创造力。尽管终身仍受精神疾病的困扰,但韦伯如今流传于世的最著名的作品,几乎全部完成于他自精神崩溃中恢复过来后的那16年。事实上,如果他在精神崩溃的7年里的任何一天,选择像与他几乎同时发病并曾与韦伯夫妇结伴旅游休养的表弟奥托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则他不过是海德堡大学625年历史中一个昙花一现的普通大学教授而已。身后之名或许充满各种偶然因素,但最重要的是,当1920年6月14日,马克斯·韦伯因肺炎在慕尼黑溘然而逝时,他是一个清醒、自主、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都有所担当、实现了自己所珍视的价值的人。 荷尔德林说:某一种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样也对我们内心的幸福感产生强大的影响。尽管韦伯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业已祛魅的世界,但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在我眼中,依然如舞台上被高光照亮的场景,带有某种古典的仪式的庄严的美感。我想让自己走进这种生活,用我的脚步将所有那些被时间风干的单调事实连缀起来,让我自己的回忆与那些流传下来的别人的回忆相结合。
于是,我来到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未曾被战火摧毁、据说一切还保留着100年前样貌的优雅浪漫的大学城。我要,我也只能,在我的讲述中一点一滴地完成对他的理解。▌山顶墓地:“海德堡的传奇”
山林间寂静似太古,明媚的阳光披洒下来,一座座历经岁月侵蚀但却洁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墓碑上摇动着柔美婆娑的树影。这里是海德堡城南郊的山顶墓地,市区交通图最下方小到几乎看不清的一个小灰点。即使是一些在海德堡已经住了几十年的人,也从未来过这里。马克斯·韦伯和他的妻子玛丽安妮·韦伯就长眠于此。 如果你想要了解海德堡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文化、政治、经济背景,山顶墓地是极好的一个出发点。这里埋葬着那个时代海德堡最有名望的一群人,实业家、政治家、艺术家,但绝大多数,还是与海德堡大学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学者。
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有简短的身份介绍……唯独到韦伯这里,介绍变为“马克斯·韦伯,国民经济学家,无所不知的通才”、“海德堡精神的象征”,简直仿佛出自一位崇拜者之手。
将马克斯·韦伯称为“海德堡传奇”的说法,最早见于保罗·霍尼希施海姆的《论韦伯》。霍尼希施海姆写道:任何一个人想要绘制一幅马克斯·韦伯的画像,无论像中人是作为学者的韦伯,还是作为一个人的韦伯,都必须以他那个时代的海德堡为背景。
的确,那是德意志帝国最意气风发的时代。19世纪后叶,统一后的德国经济、科技、文化空前迅速地发展扩张,有一种瓦格纳歌剧般的辉煌明亮的金属质感。那个时代的海德堡大学,自然科学和医学领域风云际会,一时间大师无数,使得这个小城俨然有欧洲科学中心的气势。依托于大学的科学研究结果,一批后来对德国工商业格局影响巨大的企业纷纷在海德堡周边建立,令城市笼罩在富庶充裕的气氛中。与此同时,宽松的政治环境也使这里成为当时德国几乎最自由、最国际化的城市,她不仅是德国本土知识分子向往的学术中心,来自奥地利、匈牙利、俄罗斯以及巴尔干半岛其他国家的文化精英也蜂拥而至。
对于当时的海德堡,马克斯·韦伯的弟弟阿尔弗雷德·韦伯后来曾有一段精彩贴切的描述:“这座小城并无小市民、狭隘或自我满足的气氛,而是彻底吸纳并弥漫着世纪交替后,在德国以一种奇特方式开始发展的新鲜事物。这座城市富有智性,令人振奋,而且彻底开放。” 事实上,这的确是马克斯·韦伯不折不扣的“母亲城”。回望马克斯·韦伯56年的一生,他与海德堡城及海德堡大学的关系,却充斥着一种复杂的、若即若离的张力。
从1882年作为一名大学新生第一次与海德堡发生密切而长期的联系开始,到1920年在慕尼黑去世,38年中,韦伯与海德堡几经离合。如果按停留时间计算,他不在海德堡的时间比他在这里的时间长得多。他喜欢柏林作为政治中心舞台的热闹,喜欢罗马温暖明亮的阳光,喜欢瑞士和奥地利湖边的恬静,也喜欢美国新大陆的激情与活力。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去,不止一次考虑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只有到了1919年9月,马克斯·韦伯去世半年前,在海德堡的老朋友们为他召开的饯行酒会上,一席话方才透露了他内心深处对海德堡的不舍与眷恋。他说,海德堡的温柔与和善在他饱受疾病折磨的时刻帮助他从黑暗中慢慢苏醒,让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马克斯·韦伯是少有的几个愿意坦承自己容易被尘世诱惑的哲人。这让他拥有一种活生生的肉体的温度。尽管出于不同目的,在他身故后,他的遗孀玛丽安妮和追随者卡尔·雅斯贝尔斯试图将他神化为一个圣徒式的天才,出自他笔下的书信和同代人的叙述却还原了那个有着人的欲望和喜好,并将其作为人生旅程理所应当的一部分承担下来的复杂而丰满的韦伯。但正因如此,这个生活在一个世纪前的人才会与今天的我们产生某种联系。当他诉说痛苦时,那是一个人的痛苦,当他在不同的选择之间挣扎时,那是一个人的迷惑。宝相庄严的神祇无法帮助我们,软弱自有软弱的力量。 长途跋涉,我终于站在韦伯的墓前。1921年,韦伯在海德堡的老朋友、哲学家海因里希·莱克特的儿子阿诺德·莱克特应玛丽安妮的请求,设计了面前这座希腊柱式墓碑。墓地里埋葬的是韦伯的骨灰。1920年的时候,火葬在德国还是十分罕见的事,只有不足1%的人选择这种方式——但这是让他回到老海德堡、回到自己所熟悉的朋友圈中最好的方式。他的妻子玛丽安妮在他去世后又在海德堡生活了34年。她住在内卡河畔的老宅中,将马克斯·韦伯的书桌当成她的祭坛,用余下的时间整理出版韦伯生前作品,并继续主持原来“韦伯圈”中人的沙龙聚会。1954年,同她的丈夫一样,玛丽安妮在艾尔泽·贾菲的怀中去世,随后与韦伯合葬于此地。
第一眼看上去,这更像是对试图讲述韦伯的故事的我的一个警告。我真的有能力叙述这个故事吗?我对他的了解越多,就越深刻地认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没有见过他笑的样子——而在众人的回忆中,他是那么喜欢开怀大笑的一个人。我需要更多的感觉与触摸——他走过的石头小路,见过的街景,读过的书,住过的房子,吃过的食物……那些答案,或许在山下,或许在海德堡的老城中。但只是或许。 当我掉头下山,某个转角处,缓缓流过的内卡河和河边那栋粉白色老宅猝不及防地展现于眼前时,我突然释然了。因为我知道,不管怎样,我没有白来。只有在这一刻,在这个角度,站在这里,俯瞰这样的静好美景,才能领悟到玛丽安妮选择这段话作为韦伯的墓志铭所未曾明白道出的另一层含义——而这是从文字和纸张中永远都无法读到的。那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浮士德对尘世的最后呼唤——是否,也是马克斯·韦伯和玛丽安妮对海德堡的心声: 韦伯不仅属于现代历史上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列,而且也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德国精神领域中最令人捉摸不定、最充满矛盾的伟大人物之一。作为社会学家、国民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法学家,韦伯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马克斯·韦伯:跨越时代的人生》的作者于尔根•考伯对这个非同寻常、时常处在筋疲力尽边缘的人生进行了事实追溯和背景探究:在群星璀璨的德国学术史甚至思想史上,韦伯配的上“伟大”,学术上的韦伯高山仰止,而生活中的韦伯则让人热泪盈眶。“我们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世间的一切不过如此”。他无疑是一个精疲力尽且义无反顾的思考者。而作为思想史上绕不开的里程碑式人物,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赞扬他为:“历来登上学术舞台的角色中最有影响的一个。”他的理论深刻影响着我们当下的世界,他标志着现代思想的成年。他看清了现代,真正理解现代社会运作的底层机制;他反思现代,指出现代性最深层的缺陷。我们若要对现代文明和所处的当下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样也绕不过韦伯的理论与研究。与大众印象相反的是,韦伯并不是一个象牙塔中的学究,而是一位广泛介入公共生活,面向社会和现实,他是百年前德国最大的“公共知识分子”,他高尚的人格亦可带给我们力量,值得我们尊重。“读懂韦伯”套书是目前中文界已出版韦伯作品的精选合集,它涵盖不同读者的阅读需求:·对于专业研究者:《经济与社会》是韦伯思想的全部精华,它被看作是现代社会科学的主要概念来源,无疑是其所有作品中最有分量的。同样,韦伯的“宗教社会学”作品集是整个文明史比较的奠基之作,后世学者根本无法脱离韦伯而独立研究,如黄仁宇、余英时等。·对于普通读者:他的作品极为契合当下人们的理性困惑,作者抽丝剥茧为我们引入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它是我们每个人体悟个体命运、认识自身处境的必备佳作;关于韦伯的著作值得我们反复来读,其学术成就之宏大精深,影响之深远,在社会学界乃至整个世界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上都是空前绝后的,他的思想体现了一个博大的智慧巨人。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读懂马克斯·韦伯系列”,内含于尔根·考伯的韦伯传记,可在规格中选择。识别下图二维码,一键收藏,读懂韦伯的人格与思想。来源|本文节选自鲁伊《寻找马克斯·韦伯》一文,文章最早刊于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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