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身体、跨性别:到底谁才算女人?
本文修改版以题目《跨性别女性是不是“女人”,到底什么才能决定?》首刊于 新媒体女性
「跨性別女是女人嗎?」這是一個極度有毒的問題,任何嘗試提出和討論這一問題的場合都似乎最終會演變成不可調和的爭吵。在網絡上,跨性別女哲學家Rachel McKinnon反對這樣的質問,最終因為涉及暴力言論曾被推特禁言;因為嘗試質問,墨爾本大學哲學系資深講師Holly Lawford-Smith在文化雜誌《3:AM》上的訪談受到網絡攻擊,最終訪談被撤下,專注於與當下哲學家訪談的負責人Richard Marshall辭職。
在現實中,2018年倫敦驕傲遊行中,女同組織Get The L Out抗議LGBT組織支持生理上的男性通過自我認同「成為」女同性戀者,認為這等於侵犯「真正」女同性戀者的權利。最終倫敦驕傲公開譴責Get The L Out為跨性別歧視(恐跨,transphobic)並向公眾道歉;
2017年,著名女權及黑人運動者Linda Bellos受邀到劍橋大學演講。她向組織方女權主義社團The Beard Society表示,她會談到質疑跨性別女的問題。之後The Beard Society和劍橋大學取消了對Bellos的邀請,事件引起極大的爭議。
這些都只是在廣義的左翼運動中出現的爭吵,更不用提保守右翼以及極端右翼中出現的爭吵與攻擊。
許多線上或線下的爭吵都圍繞著這個有毒的問題,然而很少對這一有毒的議題進行理性的討論,甚至任何進行討論的企圖都會最終被雙方的語言暴力甚至實際暴力所破壞。可是,這一有毒的問題背後卻可能涉及到女權主義中十分重要的議題,例如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性別,如何處理性別與身體的關係,特別是性別與生理性別和性別認同的關係。對這一問題的討論或許會引起部分追求平等的同僚的不適,但無視這一問題可能引起的爭議,並非是最好的結果。本文希望展示在這一爭議問題中有意義的討論,理清中間關於性別與身體的論辯,也許最終能夠帶來對性別更深刻的理解。
從女子競技運動談起
關於跨性別者的討論,涉及很多現實的具體議題,例如美國奧巴馬任期中的跨性別如廁法案的爭論,監獄中跨性別女性進入女子監獄的爭論,又或者2003年Kimberly Nixon控告溫哥華強姦救助中心(Vancourver Rape Relief and Women's Shelter)違反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人權法,因為該中心以她的跨性別身份為由拒絕她申請作為女性受害者的咨詢師,最終該省最高法院判決Nixon勝訴。這些例子都可以是典型的討論案例,同時也是十分難以討論的複雜案例,涉及到性別與身體以外的很多問題。為了讓討論更集中,或許更好的例子是從女子競技運動談起。
二月份,網球名將,溫網女單九冠得主Martina Navratilova公開表示反對跨性別女性參加女子競技運動,認為這是頗有問題,對女子選手不公平的措施。根據2016年國際奧委會通過的指南,跨性別男性可以無條件參加男子競技運動,而跨性別女性需要在首次參賽前一年保持睪丸酮水平低於某個要求值。在Navratilova看來,允許跨性別女參加女子運動是作弊。這番表態,引起許多跨性別團體的激烈批評,她們認為Navratilova的言論是恐跨的,事實上幾乎沒有任何跨性別女性獲得過較大的女子運動冠軍。上文提到的哲學家Rachel McKinnon曾經獲得女子場地自行車冠軍是極少數例子。隨後,爭論越演越烈,不少著名女子運動名將表示反對跨性別女參加女子運動,其中包括馬拉松冠軍得主Paula Radcliffe,田徑金牌得主Kelly Holmes,網球名將Billie Jean King。McKinnon則表示,這些恐跨言論相當於仇恨言論。
Martina Navratilova
Rachel McKinnon(中)
單就運動而言,科學界普遍同意睪丸酮在成長期、青春期、成熟期會影響一個人的發育,最終導致許多生理性別上兩性的身體差異。這個似乎並不是討論的關鍵。關鍵在於跨性別運動員通過藥物降低睪丸酮水平,是否足夠消除在發育期間睪丸酮帶來的身體優勢呢?睪丸酮的遺留效應似乎是關於跨性別女參加女子運動的爭論焦點。
但如果我們再深一層考慮,這不僅僅是關於睪丸酮效應的問題,而是我們如何去理解性別。女子運動與男子運動的區分在於根據性別的不同,以單性別為標誌讓女子或男子之間互相競爭。如果跨性別女性屬於「女子」這一性別,她們為何不能參加女子競技運動呢?在今天左翼普遍接受性別認同在性別區分上的重要作用,何以在這一個問題上無法獲得共識?澄清「性別」到底指的是什麼,就成為需要再認真思考的任務。
性別:內心的認同抑或社會的壓迫?
在關於性別的討論中,我們普遍相信,生理性別(sex)與性別角色(gender)是不同的屬性。簡單來說,女權主義認為,性別角色是社會傳統給不同生理性別的各種安排,包括外貌著裝的要求,行為舉止的規範,人際關係的限定,社會位置的分配等等。僅僅因為人的生理性別就決定了人的社會角色,這是不合理的,因此女權主義爭取打破傳統性別角色的要求,反對女人作為女人就應該如此這般的行為規範。
在這一點上,跨性別權利運動和女權主義可以成為盟友。跨性別人士對自己出生時的生理性別感到困惑,並不認同自己的性別,而認同另一個性別,同時希望社會接受自己的性別認同。跨性別女性,便是她出生時的生理性別為男性(male),但她的性別認同(gender identity)是女性。個人的性別認同十分重要,這一點應該不容置疑。當個人性別認同與自身的性別出現偏差,個人所受到的心理痛苦以及來自社會的壓力是巨大的,甚至是讓人崩潰的。於是,在追求跨性別人士的平等權利時,我們需要強調性別認同的重要性,根據個人的性別認同來對待她們。所以,在當下的觀念看來,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同樣重要,甚至可能比生理性別更重要,它是社會應該如何對待個人,應該如何分配權利和好處的標準之一。
然而,女權主義與跨性別運動會出現衝突的地方也在於性別認同。社會性別的認同在跨性別運動看來是一種內在的實質性傾向,如果跨性別女性的轉變在於她發現內心中希望成為女性,這個「女性」的性別認同自然是實在的一種屬性。正是這一點,引起了部分女權主義者的質疑。如上文所言,在女權主義者看來,性別角色是應用在生理性別上的社會安排,而並不是一種實在的屬性。假如我們認定性別角色可以定義什麼是女性的話,這不就等於接受了某種本質主義的女性定義嗎?某一類型的外貌特徵,某一類型的行為舉止,到某一種類型的人際關係,都是性別認同決定了的。跨性別的轉變就是向著這些類型的轉變,這似乎會讓女權主義者相信,這變相承認了女性的性別角色就該如此這般。所以,女權主義與跨性別運動之間出現的激烈爭論,就在於如何理解性別。
不能忽略的生理性別
當跨性別女性表示,自己的性別認同是女性,所以跨性別女性就是女性,這背後預設了,性別認同是確認作為女性的充分條件。這就是說,單單「我是女性」的性別認同就足夠確定作為女性的身份。然而,正如女子運動的例子所表明的那樣,生理性別在決定女性身份方面的作用也是不能被忽略的。
首先,生理性別或許不僅僅只有「男」和「女」兩種,但是生理性別具有可觀察的特徵。內外性器官、染色體、激素等等都是確定生理性別的生物屬性。這些屬性也許不是絕對不變,但它們也對個人的性別身份產生關鍵的作用。在女子運動的例子中,我們看到關於激素在決定女性身份中的作用。我們不能簡單引用一句「生理性別也是一種表演」來敷衍掉生理性別的重要性,特別是生理性別的遺留性效應對人的影響,不是個人意願能夠完全擺脫的。
另一方面,生理性別是社會分配和社會安排上的重要標準之一。如果是根據生理性別而無故安排給個人行為標準,這自然是女權主義者反對的。不過,某些根據生理性別而進行的社會安排是有可辯護基礎的。比如人口普查中的生理性別登記,對於社會進行人口統計和安排社會服務是重要的參考指標,不同的生理性別可能會要求不同的社會服務,比如不同的醫療服務(婦檢的需求、未來孕婦的預測等)、藥物需求(避孕藥的採購等)、基礎設施設計等等,可能需要根據不同的生理性別來安排。而這種根據生理性別的社會安排是可以提供辯護的,因為它們是根據不同生理性別的特殊需要的所採取的必要措施。這也是2021年蘇格蘭人口普查中將會在增加性別認同以外,保持生理性別普查問題的理由。
我們不需要認為生理性別決定了個人生活的一切。我們需要反對這一點。不過,這並不等於可以徹底否認生理性別的作用。如果生理性別在決定個人生活上起到作用,我們就需要考慮上面提到的預設,性別認同是不是決定性別身份的充分因素。
如果上面的論證是有效的,那麼在某些社會領域里,性別身份(女性)代表的未必全是性別認同,而是基於生理性別的區分。例如在進行女子競技運動,僅允許女性參加,似乎指的是,僅允許生理性別為女性的個人參加。在這個領域里,性別認同並不起到充分決定性別身份的作用,甚至不起作用。那麼,在這個領域單喊「跨性別女是女人」並不足以證成所需要的性別身份。
同樣,可能存在某些可辯護的基於生理性別的權利,也就是說,這些權利依據的性別身份是生理性別,而非性別認同。或許能夠得到更多辯護的是基於單性別的監獄。甚至更激進的女權主義者會認為公共廁所也需要基於生理性別而進行單性別安排。
當然,這些措施並非等於要求跨性別人士前往自己不認同的性別的場所。很多基於生理性別的單性別安排支持者認為,我們還應該平行設置跨性別人士的空間和場所,如果需要單性別監獄,那麼在傳統男子監獄或者女子監獄之外還應該有跨性別(男、女)監獄,女廁和男廁之外的跨性別(男、女)廁所。在競技運動中,除了女子運動和男子運動以外,也應該平行設置跨性別人士參賽的不同組別。所以,承認性別認同並不需要否認生理性別的作用和重要性,兩者可以在不同的領域中起到決定性作用,儘管沒有一個處於充分決定作用。
多樣的跨性別
到此,關於「誰才算女人」的問題,關鍵在於我們在某個領域里應該採用什麼標準來確定性別身份。對性別角色保持批評的女權主義似乎可以繼續堅持這份質疑,畢竟女權主義的核心論題之一正是批判各種應用在生理性別上的性別角色要求。對跨性別運動的支持與批判性別角色並不矛盾。社會制度針對跨性別人士的歧視和不公平對待,也是堅持社會平等的女權主義者可關注的問題。
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跨性別運動中的多樣。正如跨性別女哲學家Sophie-Grace Chappell所說,跨性別人士當中,除了堅持性別認同作為性別身份的充分條件之以,有很多的人生軌跡既與性別角色相連,也與生理性別相連。也有很多只追求不同的性別角色,更有很多只追求特定的生理性別。所以,即便在許多堅持性別角色具有正面意義的跨性別人士眼中,性別認同也並非是絕對的充分條件,她們也可能相信生理性別在決定性別身份中的關鍵作用。
我們的性別認同和我們的性別身體既是生命中不同的重要因素,也是互相關聯的特性。或者只有承認這一點,我們才不至於放棄相互對話而轉向相互仇恨。在今天的網絡爭論,我們看到批判性別角色的女權主義者與跨性別主義者之間互相拉黑,針鋒相對地謾罵,實在是追求平等的運動中不該出現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