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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志“巴黎小姐”的一生

2016-11-22 冷暖人生 凤凰卫视

本世界纯属  非虚构

北京东单公园

在那个地下王国里,他光彩夺目,是尽人皆知的“巴黎小姐”;但在地面上的“正常世界”,伴随他一生的称呼则变成了“死人妖”、“鸡奸犯”和“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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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人生《老“同志”的一生》完整视频

视频时长30:23,请在wifi环境下收看

娘家


北京东单公园。

 

这是一座北京核心城区的小公园,耀眼的白色工农兵雕像下,是跳交际舞的老人们,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某个特殊的圈子里,或者某种情境之下,一个男人如果说“我去东单公园了”,闻者便会流露出意味复杂的眼神和笑容,仿佛这是一句隐晦的江湖切口。

 

宁国风已经好久不来,但只要他一出现,就是这里的明星。他径直走着,不时有同龄人和他打招呼、握手,嘘寒问暖一番;也有“后辈”们围过来,敬仰地看着他。

 

人散之后,他会轻声地向跟在身后的记者介绍:“刚才那个是我的老姐妹儿,也蹲过三年”,“旁边那个别看他络腮胡子,他是个0呢。”

 

东单公园,北京“同志”的集合场地之一,在深秋的暖阳下,这里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曾几何时,这里就像个战场——到处是“打游击的”,当然,还有穿警服的、戴红袖章的,或者“钓鱼”的便衣们。看过电影《东宫西宫》的,自会领会其中含义。

 

但人们还是要来这儿,年轻的来“交友”,年老的来叙旧。

 

“怎么说呢,就像回到娘家了,见到自己亲姐姐妹妹了,什么都可以说。你跟家里人是不能说的、跟单位不能说的、跟子女不能说的,在这里你都能说。”



巴黎小姐


现在的北京同志圈,宁国风被叫做“老巴黎”。他老了,77岁了,牙也掉了,不再契合那个光彩夺目的称呼“巴黎小姐”了。

 

“巴黎小姐”得名偶然。1963年,年轻的宁国风曾结交了一个法国人,是大使馆的厨师,俩人在西单体育场聊天时被“姐妹们”看到,“呦,挂一老外啊?”,宁国风很自豪地回答:“是法国人,法国巴黎的!”就这样,“巴黎小姐”被传开了。

 

那时宁国风24岁,风华正茂,是一名中学教师,已经在北京同志圈有了名气。1955,还是个孩子的他,一天偶然走进东四人民市场旁边的大卫生间,上完厕所出来,好几个人追着他,“想跟我聊聊、交朋友。”


少年宁国风

这次“奇遇”让宁国风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有“同志”的,这世间像他一样的人大有人在。当时的北京,在东单、西单、前门都有同性恋群体的秘密“组织”。

 

“哎哟,原来我们有那么多人呢。”



“ 假丫子 ”


宁国风一度觉得,老天将他造就得与其他人不一样,“太活受罪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时起,他的与众不同就已初见端倪:性格文静,只喜欢玩女孩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叫他“假丫子”。

 

10岁时,他和班里的班长要好,在家里做作业之余,两个孩子玩起了过家家。宁国风当“妻子”,班长当“丈夫”,两个少年抱在一起,宁国风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温暖”。

 

没成想,被下班的妈妈瞧见了,自然是将他一顿痛打,“简直没把我打死,太丢人了”。母亲的咒骂他至今印象深刻,“我缺了八辈子德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宁国风懵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啊。”

 

妈妈的一顿打叫宁国风“乖”了六年,一直到上初中,宁国风都不敢和男同学接触。直到16岁,他偶然在东四人民市场大公厕“找到组织”。

 

“反正我就是这种人,我应该过这种生活,你让我结婚生子不可能”,宁国风接受了自己是一名同性恋的事实,“我应该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我的追求。”



“ 六嫂 ”


1956年,宁国风考入师范中专,开始住校,终于摆脱了母亲的监控。他很快和下铺的男同学开始了交往。

 

对方比他大四岁,长相英俊,喜欢踢足球、爱吹口琴,也很懂得疼人。“就觉得他是我顶梁柱似的,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对于俩人的“格外要好”,其他同学们也都心照不宣。下铺同学在宿舍排行老六,大家也就都半开玩笑地管宁国风叫“六嫂”。

 

宁国风的这场初恋爱得很恣肆,不但同学都知道,后两年,他竟敢带男友礼拜天一块回家吃饭。母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但大小伙子打不得了,只能又骂他一句,“真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


青年宁国风


恋情持续了四年。一次偶然,宁国风发现男友竟然早已结婚,并育有一子。对方赔礼道歉,苦苦解释:婚姻是包办的,早就没了感情,但宁国风还是选择不原谅。

 

“我爱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是你不能歧视我。我就是这种人,我就这么想。爱本身是没错的,你欺骗我,就是没把我当人。”

 

1960年,宁国风师专毕业,他的恋情也在痛苦中结束。



“ 短命 ”


毕业头三年,宁国风专心教课、心无旁骛,很快成了中学里的优秀教师。六七十年代,北京对男同的民间称呼是“兔子”、“人妖”、“尤物”,年轻的宁国风,生存在一个撕裂的世界里。白天,他是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晚上,他就是“地下王国”里的“巴黎小姐”。

 

1964年,他又结识了一位小他六岁的男友。当时母亲一看就说“这孩子你看着结实,我看着可短命”,宁国风气得够呛,“你说什么呢,我打你这老太太。”

 

一语成谶。两年后,男友重病,42度高烧,脑血管畸形崩裂,很快病危。宁国风听到消息后一路小跑到医院,“没看见人,看见坟了。”

 

宁国风深陷悲痛。他蓄起胡子,也不打扮了,“跟个寡妇似的”。 1966年5月1日是男友的忌日,此后每逢五一,宁国风都会给他烧纸。

 

那之后,是更悲怆的大时代。



孝子


文革开始了,同性恋的罪名进一步升级——“流氓”、“鸡奸犯”、“坏分子”。

 

宁国风的母亲是街道主任,到了儿子的适婚年纪,人人都问“你儿子怎么这么怪不结婚呢”。母亲就回家不停给他做工作,甚至趁他夜里睡觉时,把他裤子脱了,“检查检查哪儿有毛病”。

 

“姐妹们”都知道,宁国风是个孝子,大家凑钱吃顿涮羊肉,他都要拿点回去孝敬老妈。一天,一个“老姐妹”病死了,宁国风心里难过,喝多了,半夜才回家,发现母亲正气鼓鼓地在胡同口等他呢,“我以为你死到外头了呢”。

 

“有时候我想想真挺对不起我妈的,我怎么这样,可是我没办法呀,你给我生出来就这样,我改变不了啊。”

 

1972年,孝子宁国风还是结了婚。当年万般不能接受男友欺瞒的他,没成想自己也身处这种境况。他的婚姻不到半年就在仇恨中结束,对方离开时撂下了一句,“愿你断子绝孙”。

 

1977年,母亲病危,强悍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躺在那里,虚弱不堪,但在宁国风来到床前的那一刻,她又爆发了最后的力量。

 

“她突然猛一下子把我推开,你别碰我,你别脏了我的手!当时我真是痛苦得要命,我说妈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然而这还不是宁国风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母亲病逝三天后,警察来了。原来,因为一位“同道”被抓,在里面想“检举立功”,于是将他告发。他被定性为“思想意识差”,以及“鸡奸嫌疑”,送劳教三年。

 

中年宁国风


当着所有同事邻居的面,宁国风刚刚因丧母戴上的黑纱被一把扯下。他在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正常、体面”的教师形象也瞬间宣告破灭。“整个人都给我撕破了,整个人面目全非。”



人下人


劳教所里,每天来来回回背洋灰,被管教捅电棍,这些还都不是宁国风印象最深的——在里面,打架进去的叫氓爷,倒买倒卖的叫倒爷,小偷叫佛爷,宁国风这种的,叫兔爷——他们是最受歧视的一类犯人。

 

“管教队长不就说嘛,你们这种人活着多余,活着什么劲啊,还不如扎茅坑死去呢。”

 

1980年劳教结束后,宁国风被取消教师资格,学校发配他到后勤部门工作。虽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了,但因为屡屡要“整顿社会风气”和“严打”,为了陪绑、凑数,同性恋群体成为警察的重点抓捕对象,境遇好像更糟糕了。

 

1982年的一天,宁国风去珠市口浴池洗澡,被一个小伙子主动“勾搭”。

 

“他拿脚踹我脚心,他也是这种人?慢慢地我就挪得和他近点,他就让我把手放在他生殖器上,我还不好意思往后退呢,他噌就站起来了,‘老家伙,你表演得够充分的了’。进派出所之后,他来句什么呀,‘嘿,我今天洗澡有额外收获,搂草打兔子,还真打着一兔子,下班啦’,披上警服走了。我的妈呀,他警察呀?你警察你也不能诱发我犯罪呀!二进宫,还是流氓罪。”

 

这次宁国风获刑两年。出狱后不到半年,他再次因“流氓行为”被逮捕,送往东北劳教三年。

 

“我最怕听就这个词——流氓,你个臭流氓。什么叫流氓啊?我们双方愿意,我违什么法了?”

 

那段日子,巴黎小姐经常在夜里对着月亮流泪,他想,如果有下辈子,决不托生做同性恋了。

 

“为什么我这种人要受这么多折磨?不是一般的风风雨雨,是急风暴雨、腥风血雨,打得我真是……”

 


老巴黎


从38岁到47岁,人生最黄金的10年中,有7年宁国风在狱中度过。1986年,他最后一次走出监狱,无亲无靠、孑然一身。这位曾经的模范教师,只能以在故宫门口卖明信片和地图为生。

 

宁国风觉得,自己总是不受欢迎的人——好不容易不会因同性恋身份被抓,但因为是“无照商贩”,又成了被警察追打的对象。一辈子没给人下过跪的他,因为刚进的货被没收,向警察下跪了两次。

 

“真想扎茅坑死去,好像有一个大容器扣着我,见不到一点光明。”宁国风当然也绝望过,但他还是挺了过来,“我就不信我们这种人就永远不能让人承认。”

老年宁国风


1997年,新刑法取消了流氓罪,同性恋行为非罪化。2001年,同性恋被从精神疾病中取消。宁国风等到这一天,已经六十多岁了。“巴黎小姐”早已是梦幻泡影,他成了“老巴黎”。

 

一天,老巴黎走在路上,有个人从身后喊他“媳妇儿”,他回头一看,远远的,一老一少。老的那人模样似乎没变,但已是满头白发。宁国风恍惚地说,“你怎么那么老了”,对方激动地回应,“你也不年轻了啊”。

 

这正是当年下铺的男同学,宁国风的初恋。

 

“激动得浑身哆嗦,我的眼泪哗哗的,他的眼泪也啪啪的。他说你真够绝情的,这么些年也不跟我联系。想想当时真是挺幼稚的,一晃几十年了。”

 

旁边,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诧异而又复杂地看着两位泪流满面的老人,那正是初恋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


 

暖冬


晚年的老巴黎不再卖地图,靠低保生活。人到暮年,一无所有,但他总算在空气里嗅到了一点暖意。

 

2006年,67岁的老巴黎意外收获了第三段恋情,他们隔三差五就要见上一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说这话时,老巴黎的眼中闪烁着特有的光亮。

 

“最初同志都跟作贼似的,顶多用眼神说话,鬼鬼祟祟。我那个时代对同性恋来说是严冬,现在成暖冬了,慢慢春天会来的。”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同志”是何时演变成同性恋者代称的,但总算,这个词汇不含贬义了。当年孙逸仙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时候,肯定料不到它如此的演化,但对老巴黎来说,他的同志人生,没有革命,只有“被革命”。

 

多年来,一起“被革命”的同志们:有的窝窝囊囊自杀了;有的结婚充丈夫、充父亲,唯唯诺诺一辈子,难得释放;而他选择坦荡过活。

 

“我说干嘛啊,既然老天爷造就的我是这种人,我就痛痛快快活几年。”

 

反正到现在他仍然坚信,爱是没错的。


老巴黎近照(图片来自网络)


文字编辑:季业 郑逸桐

视频编导:季业



编辑:田园 倪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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