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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网红"灵车司机一起接了几次"乘客"

晓世 凤凰卫视 2019-07-31

本世界纯属非虚构


接来送往,一个颇具人情味儿的词,但司机王亮接的并不是活人。从业两年来他已经接送了两千多位逝者,久而久之他的朋友也不太愿意被他接送了。


半年前他开始在视频软件上直播工作,渐渐有了些名气,变成“网红”。粉丝们喜欢叫他“黑白无常”。那时他还没想到,直播会更深远地影响自己。在直播软件上,王亮叫“接尸人”。



《接尸人》编导手记


出发前我特意问了问朋友,去拍这个题材要不要穿件红色的毛衣——我做好了要在殡仪馆过夜的准备,想着应该给自己加持一把。那时,我对这个职业的想象和大部分人一样:惊悚,恐怖,压抑。

 

克服心理关之外,交通也是个问题,不过并不是指交通不便。叫车前往殡仪馆,司机接单后直接打来电话,“一口价20元”,除了因为往往是空车回城,还因为赚这个钱可能有些“危险”——据说曾经有个身体状况一般的年轻司机送了一趟去殡仪馆的乘客,回来之后发烧了三天。

 

“你看这条路上凉飕飕的,一般人谁爱往这儿赶,要是晚上给再多钱我也不来”,出租车司机的形容和似真似假的传言,为我们的殡仪馆之旅再添了一些恐怖色彩。但实际上这条路十分平整,两旁是工厂,玉米地,阳光灿烂。


直播


面对镜头王亮十分害羞,我们磨合了好几次。他说他很意外,自己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做网络主播,还能获得几万人的关注。

 

他的三万名粉丝被称作“兜粉”,因为他们看到的画面大多是黑屏——直播是王亮工作间隙的消遣,一旦接到电话,他来不及关停直播,便直接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头出发,观众们对此已经习惯,在小小的口袋里陪着王亮“出生入死”。


也就是说,王亮的殡仪车上,除了逝者和家属,还有他口袋里的几百名观众。王亮第一次带着直播的手机接运,回来后发现直播间里的人数不降反增,这把他感动坏了,“有人惦记着自己,感觉确实挺好。”


“接尸人”王亮直播的视频截图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大概是他工作内容中最接近人味儿的时刻。


这些天南海北的人通常在深夜涌进直播间,最远的定居欧洲,用王亮的话说,“也都是寂寞的人”。


猎奇的人也有,有人嚷嚷着让王亮拍一些凶杀现场和遗体火化的小视频,他一概不理,“这哪儿行啊,不尊重逝者和家属”。而其他留言的观众,除了好奇逝者的死因外,都颇为关心王亮的身体和心理状况,最后往往会留下一句话:还是要珍惜生命。

 

屏幕背后的人,看着漆黑的画面,听着灵车里的交谈或者静默,见证了这座东北小城的“千万种死法”,这是最鲜活的死亡教育。


接“乘客”

王亮所任职的公主岭殡仪馆共有两台殡仪车


下午是殡仪馆最平静的时段:上午是火化和出殡的高峰期,晚上到凌晨则是司机接运工作的高峰期。


王亮带我们“逛了逛”殡仪馆,夏天,殡仪馆和墓园一带非常凉爽,女同事们傍晚下班后还会绕着这里巡查兼“散步”,“说实话,这里挺像另一个家的”。这里有不少家庭工,夫妻档或父子兵。每年大年三十都有人值班,去年王亮就和同事王兴国在值班室过了年,那天晚上他出去接了四趟。


死亡从来不分年节时段,他们随时待命。

王亮的同事王兴国在值班室


工作来得很突然,我们刚坐下,王亮就接到电话,要去一趟市医院,我偷偷坐在后排座。实际上这是违规的,我打算到目的地后就下车自行返回,不过家属没有反对我跟车。老人82岁高寿,在医院自然死亡,家属都在身边。

 

在灵车上,殡葬司仪认出了王亮,“在直播间里真有人刷礼物啊”,“有啊,刷1314的,穿云箭的都有,但我从来不找他们要,点点关注就行了”,逝者的家属也加入了谈话,交换了一些对直播的看法,逝者的女婿还给了王亮一些建议,“得多说点正能量的”。


这个过程非常平静,如果没有前座拿着灵帆的逝者女儿,和后座一路上撒冥币的女婿,这就会是一场非常普通的接送。

 

半个小时前,一位老人刚刚离开世界,现在我们带着他走过在“阳世”的最后一段旅程。灵车开得慢,返程走的是平坦的路,车窗外的景象从城市的万家灯火变成了农田树影。我还来不及反应,第一趟接运就已经完成。

殡仪车的后备箱已经打开,正在等待它的"乘客"


这被传言为恐怖的工作,大多由想象堆砌,对司机本人来说,他们更关心的是保证平稳和车厢内的整洁,更好地运送遗体。某种程度上而言,灵车司机比普通司机更尊重“乘客”,王亮说,“这毕竟是最后一段路了,我能接上他们也是缘分。”


死亡


王亮当殡仪车司机已经两年,平均每天接运遗体6到8次,夏冬两季是他工作的“旺季”,因心脑血管疾病去世的老年人尤其多,雨雪也会使交通事故激增,最高峰时,殡仪馆一天接运了26具遗体。


殡仪馆的记事板上,记录着逝者的死亡信息。


所有死亡原因里,自然死亡和病故占大多数;非正常死亡中,车祸和凶杀是最主要死因。王亮最近接的一起凶杀案是在过年前,事发原因是一只羊,逝者被自己的亲哥哥一刀致命。


王亮听说,案发当天弟弟卖了一只羊,价值500元,兄弟俩晚上喝酒时,哥哥希望弟弟能把钱分给自己一点,却遭到拒绝。酒精刺激之下,哥哥取了刀,一刀刺死了弟弟。这对兄弟均未婚,有轻微智力障碍,住在同一间茅草房里。


凶杀案时常发生,案情也千奇百怪,有儿子因吸食毒品产生幻觉,将父亲乱刀刺死;也有人因为生意的利益纠纷,将人勒死后藏尸行李箱;有人将自己的情妇杀死,然后自杀殉情。


还有些死因则颇具当地“特色”,去年冬天,王亮还接了两位被冻死的逝者,一位刚参加完同学聚会,醉酒倒地不省人事,最后身体都融进了土里;另一位是智力残障者,从家里走丢后死在了荒野,很久之后才被过路的人发现。


这些死亡的真相,勾勒出一幅东北小城的人间百态。

王亮的直播截图


对死亡现场,王亮司空见惯,但面对一些“恐怖”的情况,经验丰富的他也会头皮发麻。比如溺死的人,被发现时往往时隔多日,已经出现“巨人观”现象,遗体肿胀发臭,“所有孔里都爬出蛆,弄得满车都是”;还有惨烈的车祸现场。

 

王亮接运的第一起意外死难者,就死于一起严重的追尾事故,一辆面包车追尾大货车,从副驾驶处横向被撕开,四位乘客全部遇难,“头啊胳膊都掉了,在那儿晃荡着,我闻到血腥味就直接干呕了”。

 

这四位乘客是公主岭临县四个互不相识的人,为了去长春批发服装,临时凑了一辆包车。他们凌晨四点出发,五点在高速公路发生车祸,“车上留了好大一块儿空间,四个人挤在一起,就为了能堆货”。司机和副驾驶上的妻子侥幸逃生,面临赔偿和刑罚,“如果他们这一趟顺利返回,到手最多四百元。都是因为疲劳驾驶,也都是卖命。”


《接尸人》部分视频


王亮的同事还遇到过更为惨烈的现场,遗体被数次碾压,最后要用铁锹铲起来。粘贴在柏油路上破碎的遗体,生命如此脆弱。我小时候经常见到路边被车辆压过的干枯青蛙,总会驻足想象它们的最后一刻。


不同的生命在结束的时候殊途同归。


或许对于逝者本人来说,逝去的姿态已经没那么重要,保持体面更多的是对生者的安慰,但王亮还是十分笃定,他们的工作就是要尽量让人走得体面,“我们的入殓师技术非常好,有一次我去递毛巾,听到针缝合肉的声音脊背发麻,但是想着逝者被最大程度恢复良好的容貌,心里还是好受些。”


“混小子”当了灵车司机

王亮住在公主岭最大工厂的家属楼,被厂区包围,去市区的路上总会堵车——厂区内部有运货的火车,铁轨横穿主干道。

王亮的妻子全职带孩子,除了王亮当灵车司机的收入,夫妻俩还做微商补贴开销。实际上,到殡仪馆工作,是王亮当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王亮1983年出生在公主岭,父亲爱喝酒,还会赌博,父母似乎每天都在吵架。小时候的王亮时常感到孤单,也恨过父母,但长大之后“也就不在乎了”。

王亮与父母


父母离异后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那时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古惑仔,不爱学习,喜欢充哥们儿义气,天天打群架。

 

高中辍学后,王亮被送去广东当兵,在部队里新兵蛋子要“练胆儿”,连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把打火机,一支笔和一张纸,让他们上后山的坟包抄碑文,整个连只有两三个人坚持了下来,大部分人吓得拔腿就跑。现在王亮说,“要我在坟堆旁边睡觉我也不怕”。

当兵时的王亮


在部队里王亮被管得服服帖帖,转业回东北后,他做了钢铁厂工人,没想到工厂改制又下了岗,“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之后他又给房地产老总开了几年车,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最后,作为退伍兵他被安置到民政部门开殡仪车,其他两个司机和他一样也都是退伍军人。

 

“开灵车不算体面”,家人不支持,也担心王亮被“吓坏”,但是他不愿就此放弃得来不易的铁饭碗,就硬着头破接了下来。他给自己一个月的适应时间,“如果实在害怕得不行就再说”。

 

第一次单独出去接运遗体就是个大考验,那是在一个小时之外的农村,“乘客”死于凶杀。回程前他才知道没有家属愿意坐灵车,他开出几公里也没见家属的车跟上来。一个小时的路程,大雪反射惨白的车灯,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只有他和满身刀伤的遗体。


出发时王亮通常选择颠簸的近道节省时间,回程他则宁愿开得慢一点,稳一点。


工作需要司机经常通过后视镜检查遗体情况,防止遗体滑落,“说实话我都担心下一次看后视镜他坐起来”,一到殡仪馆,王亮“一溜烟”就跑到门卫室,被问到是否害怕,他还故作镇定说,“还行”。


不过仅仅二十天王亮就适应了这份工作。


有人嚎啕大哭,也有人嘻嘻哈哈

公主岭街景


拍摄的第二天晚上,王亮遇到了一个乌龙,他接了一趟空车,这种情况不多见。家属没有付清急救费用,医院不放行,半个小时后,王亮接到电话再次出发。

 

死者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骑电动车时被一辆汽车撞上,飞出数米,头部“压得扁扁的”,她的女儿二十多岁,不敢抬遗体,是屯儿里的邻居帮忙料理的后事。因为家属没有把遗体放进接尸袋中,殡仪车的后备箱淌了一大摊血,零下十几度的夜晚,王亮要快速地清理血渍,再把后备箱打开“散散味儿”。

 

逝者保持沉默,生者的反应千差万别,有人不舍有人冷漠,由这一场场死亡勾连起来的,是这座小城的人情冷暖。

 

有一次王亮接送了一位死于突发心梗的逝者,运送遗体时,逝者的女儿坐在王亮的副驾驶上哭了一路,她给自己的亲戚打电话,“我爸早上还开车送我上班,中午还给我送了饭,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啊”,哭得几乎没有力气。


突发的死亡等不及告别,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结果。

 

见惯了悲痛或者沉默,王亮最不能接受的是嬉笑,“她妈就在后头躺着呢,她在那儿笑得不行,我就特别不能理解。不过我只能看到他们在车上的反应,现实生活里怎么样我也只能猜,说不定哭得大声的平日也没多孝顺。还是得生前多尽孝。”

第三天一早,王亮接运的是某医院的院长。跟到殡仪馆的家属队伍庞大,逝者的儿子往王亮的口袋里塞了两包烟,拍了拍他的背,“有的家属客客气气的,会给你递包烟啥的,有的一言不发也没句谢谢,也有的没声好气还特别不耐烦,不过我们都理解,谁家不遇到这事儿呢?即使不给我递烟也得给人家好好接送搭把手是不是。”

 

院长的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手臂扎着黑布,胸前有白色的纸花,哭声有规律地响起,旁边的停尸间门前只有三位家属,“有的抬遗体都是工作人员抬的,家属没人,还有的五保户,从头到尾就没人来,都是我们送走的。”


出口


王亮是土生土长的公主岭人,但他了解这座城市的方式,却是开着灵车。如果不是接逝者,他很少开车进城。


值夜班之后王亮能休息一天,我们拉着他开自己的车转了转这座城市,“感觉确实不一样”,平时开殡仪车,其他车辆都退避三尺,这次他一路上被别了四五次,“开的是灵车谁都不敢挡我”。


话是玩笑话,王亮心里头却也不大好受,灵车司机是“受歧视”的。

 

一次王亮把灵车开到洗车行,老板连连摆手,“赶紧开走,你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修车当然也得自己动手。把车停在路边等待的时候,有年轻人看到殡仪车“拔腿就跑”,王亮看得又好笑又心酸,甚至还有人不愿意跟他握手。现在王亮已经养成了习惯,他把自己和灵车尽量从城市的显眼处“隐身”,很少主动接送朋友,也从来不去产房,“别给孩子们带去晦气”。



“歧视”尚属小儿科,每天和死亡打交道,心理压力是最大的职业病。王亮已经很难形容自己面对死亡的心情,既不是司空见惯,也算不上悲痛万分,用他的话说,是“很不得劲儿”,五味杂陈。

 

年前他接了一位五保户,82岁的年纪,到了姐姐家蹲着上吊自杀,“他但凡站起来都死不了,这属于一心求死”,死前他特意离开了敬老院,步行数里走到了姐姐家,王亮猜测,他担心自己再老一点无人照顾,又无儿无女,想死在亲戚身边。孑然一辈子,到最后依然渴望亲情。


王亮最“不得劲儿”的时刻是接送孩子。年轻的生命尚未展开就已经结束,作为一名父亲,王亮总会想到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他接了一位因心脏病离世的13岁男孩。把车停好后,王亮站在路边,看到一位父亲抱着厚厚一床褥子走下楼,身后是逝者的母亲和姐姐,一家四口在王亮面前的亮相,就像一幅悲伤的海报,等到这一家人走近,王亮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孩子,心里咯噔一下。

 

把遗体放上灵车后,父母小心地在他身边摆了篮球,溜溜球,变形金刚。按照当地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后备箱一关,父母二人齐刷刷地跪下,王亮把车开得极慢,仿佛车子后头的目光有重量,他希望多提供一些告别的时间。

公主岭凤凰山墓园


几千次的生离死别都被王亮看在眼里,他尝试把工作当成工作,但“休息的时候,一闭上眼就会浮现这些死亡的场景”,家人也发现他日渐消瘦,不爱说话。


直到半年多前他接触了直播,就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接触直播前,王亮工作的间隙会随意浏览手机


第一次直播的时候他的背景是花圈,有几个观众一进去就被吓走了,他还被封号七天,“我也不知道这花圈犯了什么错。”

 

除了陪伴和倾听还有认可。在现实生活中时常遭遇“歧视”的他,在直播间里却有无数拥趸,“我现在对我的职业,虽然说没有太多的成就感吧,但是我现在就这一点,我做这个事是在给自己积德。很多朋友在直播间里面都说,你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逝者在天上也会感激你。”

 

王亮对直播颇为依赖,每天不定时直播,碰上值夜班,他很难睡踏实,漫漫长夜多靠直播打发,而无论在什么时间段,屏幕那头总会有人听自己说话,不论出于什么目的。


王亮说,他是在直播间里学会了笑,“做这份工作你不能嘻嘻哈哈的,直播的时候,好朋友们就跟我说别老板着个脸,我一笑,发现自己原来会笑啊。”

王亮直播的视频截图


王亮的直播账号的主页图片是彼岸花,传说中,这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下面还有一首小诗: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人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他乡。


等候逝者时,王亮总把自己和车"藏"在拐角处。


倒数第二天拍摄结束,我们在晚上九点半离开殡仪馆,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司机不肯进来,我们走到门口才上了车。开往大路的通道上,司机往车窗外连续丢了好几个硬币,告诉了我们那个年轻司机送完乘客发烧三天的故事。

 

他问我们大半夜来殡仪馆做什么,害怕吗?我们笑了笑,不怕。


的确不怕,在殡仪馆的那个夜晚,除了风特别大没有其他不同,我们挤在王亮值班室的行军床上,临睡前他又直播了一会儿,粉丝们在直播间里头跟我们打招呼,要看看“胆儿大”的记者。

 

节目播出后,王亮给我发来微信:谢谢你们做这期节目,希望大家能对我们少一些偏见。



制片人:裴天懿

文/视频编导:郑逸桐

微信编辑:王彤、撕纸小妹

统筹:蒋涵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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