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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解志熙《浮世草:杂文与诗集》

王贺 近代文学研究 2021-01-25


著名的古典文史研究家、成功大学张高评教授语及治学方法,有这样精辟的见解:“学界研究问题,起始多从单一、个别、专业、定向角度进行探论。等到研究成果积累相当丰富之后,就有必要进一步作学科整合,将边缘学科、姊妹艺术、兄弟文艺间,作一交叉探索,整合考察,如此方能反映学术之客观真实。”像是遍布古典文学领域的“诗画相融、诗禅相通、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赋为词、以文为词、以诗为词、以文为四六、诗书画相济”等钱锺书所谓“破体为文”与“出位之思”等现象,如果研究者不能具备诗词文章(乃至书画之道)一定的创作经验,而单纯以文论文,以诗论诗,以词论词,则对于深入认识其文学性及其文学史意义,恐造成一定的窒碍,更不必说学术发展进一步要求学者利用其它专业、学科之知识储备,作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

在近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这样的强调尤其必要。辄闻研究唐诗、词学、曲学、古文的学者之雅好吟诗弄文,而且他们乐意承认,正以受惠于其创作经验,才能对古典的体悟不断深入,与此相应,其所研究之心得,介入、影响其文学创作者,自不待言。但在近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而今却少见提倡,然而,回顾1949年之前,清华大学、西南联大诸校中文系所,不仅开设了新文学研究性质的课程,而且还有“新文学习作”、“各体文习作”之类的课程,如此一来,“学生在课堂上听到对新文学的讲解,又动手从事新文学创作,即使培养不出像样的新文学创作者,至少可培养出像样的新文学欣赏者,而这对新文学的发展也是至关重要的。”但自此以后,由于种种原因,中文系的文学教育便宣告与创作的绝缘,以致有“中文系不培养作家”的说法流行不衰,直至近年来才有向北美高校学习、引进的“创意写作硕士项目”(M.F.A or M.A in Creative Writing)稍稍可以补救其偏弊,然而仍有相当之局限。

不过,最近出版的《浮世草:杂文与诗集》(台北人间出版社20155月版,以下简作《浮世草》)为该领域沟通研究与创作、促进二者之互动提供了一个示范。该书作者是长期任教于北京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知名学者解志熙教授。其早年学术作品如《生的执着——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已成为这一领域的里程碑式著作,为中外研究相关问题提供重要参考,而近年来先后完成的《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文学史的“诗与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集》则试图为现代文学文献学取向的研究划定基本的作业规范、标准,已产生广泛而持续的影响。但如所周知,学术并非一位学者的人生之一切,文字也不是只有论文可观,为了纪念其逝世三十年的祖父,也为了保存这浮世的一点因缘,更为了台北友人的再四相邀,作者遂决定将历年所作诗文汇成一册,交付出版,虽然在其是聊存记忆的性质,但却为后世治学术史者留存了一份珍贵资料,也让我们有机会体察其学术研究之外的才情,及其饶有启发意味的人生经历、阅世经验。

        “或许正因为浮世难凭吧,所以人生的因缘才弥觉珍贵。尝记周作人氏早年译介日本俳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乃有感于人生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人间因缘的系恋,所以有句云:‘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这虽然是消极的说法,而正不妨从积极的意义上来理解——人生既然还有可珍贵的因缘,则纵使浮世又何必消极呢!”尚未翻阅正文,这段印在《浮世草》封底的文字,就已经让人低徊不已。追想起来,倒不是由于它逆写了周作人、小林一茶慨叹浮生如梦的心情,或是寄寓着犹如古代中国士夫一般以有涯事无涯的入世心境(这样的道理随处听得够多了),相反,恰如拜读葡语诗人佩索阿的名诗《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被众神注定,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反抗他们是无用的:他们给予的/我毫无疑虑地接受。/像麦子弯腰于风中,又昂首于/大风歇息时。”与佩索阿不同,尽管解教授自陈《浮世草》是“业余”所作,但意旨仍然相当严肃。全书按照文章体性,分为四编。第一编“品书录”多是为前辈、友人、晚辈的学术著作所作的序评,与一般充满客套、奖掖之类的言辞不同,解教授的序泰半是长篇大论,其中对某些学界聚讼已久的问题发表一得之见,直可视之为“述学文体”之一种。譬如在最近出版的王增如、李向东撰《丁玲传》(此书在今夏上海书展备受追捧)的序言中,他再度讨论革命文艺的现代性,乃是被现代中国历史情境所规定、集革命的合法性与专制性为一体、必然承载着我们至今难以承受之局限的“中国现代性”,这在实践中既难以分别去取,在认识上也不可分而观之,“天下各得一察焉以自好”颇无助于认识问题的症结。这一卓见态度之鲜明,论证之严密,尤其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支配下的诸多研究进行有力之商榷,自可新人耳目。又如序《儒将张俊》而论及近代西北民族问题,痛陈狭隘民族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之害,指出对近代西北史包括民族关系史的研究应该破除忌讳,实事求是,学界中人想必亦乐闻之。

        此编所收的另外两篇专题论文,也是作者精心研究近现代文学史多年的创获之作。《古典文学现代研究的重要创获》以任访秋先生文学史遗著三种(《中国小品文发展史》、《中国文学史讲义》、《中国文学批评史述要》)为讨论对象,指出任访秋在文学史研究上的成就,即在于经受了新文化、新文学的洗礼,后师从周作人、胡适之在北京大学研究院深造,加上经年累月的勤学苦思,卒得以“科学的方法、历史的解释和客观的态度”为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奠定一坚实基础;然其著作中对韩愈古文及宋以前文学的批评,仍有欠公道,或理有未周,其成功之经验与失败之教训值得后人汲取。另一篇《“现象比规律更丰富”——王瑶的文学史研究片谈》从朱自清、王瑶对林庚著《中国文学史》的批评谈起,分析了王瑶名著《中古文学史论》摆荡于“美化”与“酷评”之间的特点,进而检讨其新文学史研究的旨趣、立场之变,一言以蔽之,乃是从早期的执迷于“进步”到晚年的重申“保守”,从早期的观念先行、以论代史(甚至以学术隐射现实)到晚年的注重文献考证、尊重历史事实,认识到这一变化,对我们长期以来偏重“理论化”的文学研究而言,应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其文末一节记叙作者参加博士资格考试而被王瑶先生“刁难”之情事,似是闲笔,却又能融学术研究与纪事、怀人于一炉,足见文章之老道,至于其见解之深湛,感情之真挚,更无须多费笔墨。

但没有被“严肃”二字吓跑的普通读者,愈读愈醰醰有味的,恐怕会是其余三编,依次为散文随笔“怀想录”、旧体诗文“荒疏草”、素体诗集“浮世草”。散文随笔只有九篇,内中追忆其少年、大学时期在艰苦中成长的经历,或可激励青年一代;至于以后进入河南大学、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受业于文学史家任访秋先生与“严上加严”的严家炎教授,及至参加工作,数年之间,与任访秋、樊骏、孙玉石、刘增杰、徐葆耕、吕正惠等师友时相过从,交情弥笃,不期然二三师友亡故,以是望风怀想,述其交谊与论学旧事,读来俱真切可感,个中亦浮现出作者素朴求实的为人与为学之道的面影。然而,《浮世草》之编辑既是聊存记忆,无意求一统系,因此所收纳者,一半是学术作品,一半为艺文实践,足见在作者的心目中,学术作品固然有其价值,但艺文实践也并非无足轻重。

览其旧体诗文一编,颇多契阔酬唱之作。尽管作者自谓不求格律之工,即如《村落记》、《秋日寄梦》及《五十初度自记》等篇什,深谙古典之三昧,当代学人恐少有能为之者。至于《聊寄堂自叙》一篇,前曾作为《考文叙事录》之代后记,流传于学界,虽不过数百字,尤堪玩味:“窃念原本乡野,质木无文,少小离家,负笈四方,旅食求生之余,稍读儒先之书。及其卒业,幸来诸多师友之助,猥充上庠教员之职,遂混迹学界,聊以糊口。尝为时髦思辨之文,曾获‘学术新锐’之名。然频年作论,心实厌之;加之话语络绎,信乎应接之不暇,左支右吾,确乎不胜其烦也。清夜自惟:值此老大不小之年,为此不东不西之学,岁月蹉跎,何时是了!而况日苦酬对,不少莫名其妙之人;时感难支,颇多匪夷所思之事。长此以往,何以遣之?”以下引出心与口的一番辨论,并以心宣布“流连兮光景,随缘乎学术,从容于岁月也”作结,俨然从《庄子》、《醉翁谈录》里落跑的一则寓言故事。而其旧体诗作,亦不乏清新可诵者,如《秋日记梦》云:“梦中烟雨醒时无,此身宁与前生同?满世界风任他吹,一丁点事自从容。”其时作者博士毕业,冯至、钱锺书等前辈学人青眼有加,北大亦有意作留校安排,而作者信守诺言,毅然由京之汴,重返母校工作,临行前作此诗抒怀明志,毫无一般矜夸之气,惟见其自信、从容而不事张扬之致。


不过,对我这个忠实的诗歌读者来说,最有兴趣的却是第四编——素体诗集“浮世草”。如所周知,素体诗(blank verse,亦译作“无韵诗”)本是西洋诗歌最重要的样式,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弥尔顿的《失乐园》、华兹华斯的《序曲》,虽无行行押尾韵的要求,但对一行之中音步的抑扬顿挫颇为考究。自20世纪初移植至中文语境以来,亦不断有尝试者,终未能取得较大成就。解教授无意觊觎诗人桂冠,但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修养深厚,多年来又精研现代中国诗学,学有余力,则属意尝试,正是情理之中事。其素体诗如词之上下阙,每首皆分作上下二段,各十五行,每行十余字,力避排偶、抒写自如,结构安排独具匠心,而多以生动的白话、口语出之,其力道却也毫不逊色于文雅、优美的书面语之组合。更关键的是,作者赋予这一诗体的叙事功能以优先位置的同时,却也能不断控制修辞,精心安排诗歌的特殊节奏,俾使其抒情美学的质地不致被消融。如《莲的秘密》云:“沉沉足音触叩静静的山谷,/终于那踏过万水千山的脚/止步于此:只因发现了你,/满心欢喜的高僧遂于匡庐/结莲社以接引天下有缘人,/在你的静美中参悟佛法的/真谛。后来那眼高于顶的/道学家,也对你青眼有加,/在一个风雨之夜慨然献上/“出泥而不染”的颂词。/而你一如既往地保持本色。”以下却翻转其意,指出科学家研究发现莲所以“出淤泥而不染”,因的是其莲叶之下隐藏着万千细微绒毛,可过滤任何杂质,正所谓“清者自清,洁者自洁”,但“这对于人类,/就说起来容易做起难矣。”反讽意味跃然纸上。这个意蕴深长的结尾,也提示我们注意其诗作的另一特征,此即叙述与抒情之外,不乏机智精警或充满反讽意味的议论,为诗歌平添一层“知性”的光芒。

所谓“知性”云云,既有别于谨严有余而美学意味不足之“理性”,也不同于浪漫有余而无批判、反逻辑之“感性”,取法乎中庸之道,适可补救“理性”与“感性”各执一端的偏至。据解教授的研究,在现代中国早期的文学、诗学的历史脉络之中,亦只有冯至《山水》系列散文与欧外鸥、柳木下、胡明树等“反抒情主义”者的诗作,可以填补空白。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研究心得,当解教授实验素体诗的创作,首先青睐的乃正是可以发挥知性诗学风格的“翻案诗”(palinode),如《风雅颂》、《神圣的起源》、《在人间》、《不朽的传说》等,这些诗作无一例外地拆解文人学士津津乐道的风流雅事之所谓“风雅”,戳穿新的“神话”与旧的“不朽的传说”,让那些名声显赫的大人物回到凡间,现出原形,何其快哉。与之相类的抒写手法,也在一些咏物题材的诗作中经常出现,这使得其素体诗摆脱了“托物言志”的古典传统,其所咏之物亦与我们熟悉的古代诗人所咏之物截然不同,还原了物之为物的本性。且看《树犹如此》:“宠辱不惊的老榆树啊,你毫无/‘树犹如此’的伤悲,只讨厌/老被人当风景。于是你赤条条/站着死去,留下了木头和空地。”此时此刻,人、物、主、客之别早已消弭殆尽,惟有万事万物一体无别、同观之境界。按此诗之写作缘起,是亲睹京西北一棵将死之古树而有所感兴。实际上,连同《树犹如此》在内,这些素体诗多半是偶然起意、一时兴会所作,并非刻意为之(当然这并非是说没有兴会之后的经营与锤炼)。

然而惟其如此,似更能见出作者人到中年之时一种隐微的讽世感时之情怀,并非如梁实秋所谓“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那么恬然自足,或如老舍“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酸辛,相反,素体诗辑《浮世草》之抒写,与外在的物质生活条件、社会环境、身份、地位无关,更多地是来自内心的一再省察。概括地说,那是不再执着于思考彻底的虚无、永恒的孤独以及个体的脆弱,仍然时刻准备着对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表示感动;拥抱不彻底的知性、理性,领受人之为人、我之为我的天命,却以一种更加坚毅而从容的姿态横站于大地之上。这种境界、状态,乍看像庄子、周作人、小林一茶等中外文人的智慧交织而成,但当我们慢慢走进去,却发现回荡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仁者无惧”的传统,耳际萦绕着冯至、里尔克、克尔凯郭尔的声音,而“仁厚的夜正静静地来临……”循此线索,读者亦不难发现:正是这种以学术为志业的生活,行进至中年,适逢了诸种深沉的阅世经验与“心事浩茫连广宇”的人生况味,终于凝结成如许隐微而广阔的中年情怀,发而为诗、为文,才有了这本似无统系却自成一体的素体诗集“浮世草”。

但正如前文所述,《浮世草》的出版,再一次敦促我们思考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的互动关系。诚然,研究者的本职工作在学术,与创作是二事,然而对于文学而言,研究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较其他专业更形密切。正如我们无法设想一个不懂韵谱、诗律的古典文学研究者,对李白、杜甫的认识能够比普通读者更权威一样,我们也无法设想一个完全没有新诗、小说、散文创作经验的专家,对清末的小说界革命、文学革命、白话文运动乃至五四以来的文学发展史的体会,会有陈寅恪先生所谓“同情之理解”。然而,当代的文学专业教育却显著地缺少了这一环节。未来的学者既不能沟通创作与研究,培养他们的当代学者之差强人意,我们大致也可以推想一二。仔细说起来,研究这一阶段文学的学者(作家、诗人出身,此后进入学院者除外),公余从事创作的,实在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以旧体诗词为例,目力所及,只有陈思和、宋益乔二先生曾刊行过其作品集。至于素体诗,解教授之外,不敢作第二人想。可是,恕我们大胆设想:假如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都能懂一点旧体诗词,关于旧体诗词是否进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争议,恐怕会减少许多无稽之谈;能作一点古文、八股文,研究起章太炎、周作人乃至五四文学,应该会少说不少外行话。

面对已然成为“陈迹”的古典文学和近现代文学,这样的强调显然有其必要,然而,当代文学难道不需要注意这一问题吗?事实上,尽管“创作与学术,在很多人看来,是鱼与熊掌难以得兼。”但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大作家同时又是大学者的现象并不少见,仅以现代作家而言,我们熟悉的鲁迅、闻一多、朱自清、钱钟书等人大率即是。尽管当代的知识分工与学术生产体系加剧了学术与创作的分裂,但这一分裂绝不应该成为文学研究者的“宿命”;另一方面,我们没有权利要求所有人能像他们一样卓尔不群,但是假如批评、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也能做一些新诗、小说、戏剧(至少文从字顺,无语病,像是一个受中国语言文学系的专业训练出身的作者),相信他自己做起评论来,便能充分体会作者之苦心,好处说好,坏处说坏,而且讲得理直气壮,他的评论对象——作家朋友们——大概也会心服口服,如此一来,或可以略为纾解作家与批评家长期以来的紧张关系,同时,面对公众,学院中人似亦不必为“文学”一业反复解释、正名,以其一身二任之故也。

(原载《文艺评论》2016年第3期,发表时有删改,现刊出其未删节版,感谢作者赐稿。)



张高评《论文选题与治学方法(四)》,《古典文学知识》2011年第2期。

王彬彬《并未远去的背影》,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7页。

佩索阿《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韦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页。

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153页;解志熙《“灵魂里的山川”之写照——且说冯至对中国散文的贡献》,未刊稿。

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二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页。

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0年版,第98107页。

龙迪勇《在创作与学术之间——〈寻找诗意〉自序》,《文艺评论》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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