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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平|鲁迅、萨义德、批评的位置与方法

黄子平 近代文学研究 2021-01-25

社会批评、文化批评,或鲁迅所说的“文明批评”,或直截了当地简称为“批评”,乃是知识分子的一项重大使命。“批评必须把自己设想成为了提升生命,本质上就反对一切形式的暴政、宰制、虐待;批评的社会目标是为了促进人类自由而产生的非强制性的知识。”(1)本文将以鲁迅与萨义德的批评实践为例,“双焦点”地讨论知识分子在实行此一使命时所处的“位置”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方法”问题。 

 

彷徨于无地

 

萨义德在《东方主义》的导言里谈论他面对大量的殖民主义资料时学术写作的困境: 太教条的一般概括或太实证的具体描述所产生的曲解与不准确。前者一言以蔽之地论证形形色色的文本都贯穿了“欧洲优越论”和“种族主义”的主导思想,如此就会“在令人不可接受的一般描写的层面上写出粗糙的论战”;后者将写出“原子论式的细密分析”, 却迷失了这个领域中“一般线索的全部轨迹”。 

要走出这种方法困境或视觉困境,萨义德认为,必须涉及他所说的“我自己的当代现实”的三个主要方面:1.纯知识与政治知识之间的区别;2.方法论问题(策略定位与策略构形);3.个人的维度。前两个方面都与第三个方面密切关联,让我们先来看看何谓“个人的维度”。 

萨义德引用了葛兰西《狱中札记》中的一段话:“批评阐述的起点是意识到一个人的真实所是,是作为迄今为止的历史进程之产物的‘认识你自己’,它已经在你内心积累了无限的踪迹,却未留下一个清单。”他强调指出紧接着的一句话(惟一的一部英文译本却“莫名奇妙地”漏译了):“因此,有必要在一开始就编纂出这样一个清单来。”(2) 

有意识地生产这样一个清单,萨义德认为非常重要。这个清单说来话长,大致可以用“生活在美国的巴勒斯坦人/巴勒斯坦裔美国人”来概括。在我看来,批评的位置即由如下两方面划定:一是现实经验的历史积累;二是个人身份的复杂构成。而这位置当然是游动的、越界的,或者用萨义德回忆录的书名来说,是“无家可归”或“格格不入”(Out of Place)的。这就是知识分子真正的位置,不管你是不是具有离乡背井的现实经验。 

 

地理“中间物”

 

“无地彷徨”,应也是鲁迅贯穿一生的切身体验。早年“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中年以后由绍兴“逃到”北平,然后厦门、广州、上海。上海十年,其实也经常要“逃”。经典的一次经历,便是出门去参加一个集会,不带门钥匙,以显示不准备回来的决心。一方面,被浙江省党部通辑令斥为“堕落文人”而终生未能踏入故乡地界;另一方面, 却被左翼战友攻击为“封建余孽”、“双重的反革命”和“法西斯蒂”。这种被迫“横站”的身姿,最重要的,仍然是社会位置的“格格不入”。 

鲁迅在1927年底离开广州到上海,在几间大学作了一些演讲,其中的两篇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和《关于知识阶级》。正如钱理群所说,这里包含了鲁迅晚年(1930年代)思考与实践的核心问题。“真的知识阶级”不但不听指挥刀的将令,而且勇于发表倾向民众的意见,“不顾利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此即萨义德之所谓“向权势说真话”。然而这“真的知识阶级”、“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因为“在皇帝时代他们吃苦,在革命时代他们也吃苦”。“然而知识阶级将怎么样呢?还是在指挥刀下听令行动,还是发表倾向民众的思想呢?要是发表意见,就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假知识阶级的寿命倒比较长一点。像今天发表这个主张、明天发表那个意见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进步;只是真的知识阶级的进步,决不能如此快的。不过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因为这也是旧式社会传下来的遗物。”(3)即如萨义德在美国被人称为“恐怖教授”,犹太极端分子烧毁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办公室;但在巴勒斯坦,阿拉法特的秘密警察也一样禁了他的书。 

鲁迅的“历史中间物”的思想如今已广为人知,这是时间的进化链上的环节相替。对他自己一再强调的空间的“地理中间物”状态则显然注意得不够。“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肩着黑暗的闸门”——这姿态既英勇又尴尬。而“影的告别”彷徨于明暗之间,彷徨于无地。单是集子的书名,也能凸显鲁迅言说位置的“中间物”状态。“南腔北调”标示了国(族)语时代流离者方言乡音的驳杂不纯;“二心集”涉及的是萨义德所谓“多重忠诚”的问题;“且介亭”(半租界)不但是居住的空间位置,更凸显了殖民被殖民带来的暧昧发言位置。 

由这样一个位置,“代表”或“再现”的问题就显得非常审慎。萨义德揭露欧洲如何发明“东方”,却不愿意指证“真正的东方”是什么样子。因为这样做他就变成他笔下的“东方主义者”,将一种想象强加给自己的族人。鲁迅一直怀疑自己的笔是否真的画出了国人的灵魂,逃“导师”的纸冠惟恐不及,最不相信的是翻着筋斗、摇身一变(用萨义德的术语是“改宗”)、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惟我代表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家。 

 

对位阅读法

 

这样一个流动的位置,除了彷徨、苦痛、格格不入,正面的有利之处也应该强调。“大多数人主要知道一个文化、一个环境、一个家。流亡者至少知道两个。这个多重视野产生一种觉知;觉知同时并存的面向,而这种觉知——借用音乐的术语来说——是对位的(contrapuntal)。 ⋯⋯流亡是过着习以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去中心的、对位的;但当一习惯了这种生活,它撼动的力量就再度爆发出来。”(4)

所谓对位批评,萨义德曾经在他的《文化和帝国主义》里做过详细的阐述:“在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配合里,各种主题相互掣肘,任何特定的主题只能暂时不受节制;然而在作为结果而产生的复调音乐里,却有着协奏和秩序,一种有组织的相互作用。”在旋律配合(counterpoint)里,配合是个对抗的术语,而在旋律配合的音乐技巧里,会出现“音调对音调”的短句。萨义德论证说“按照同样的方式”,反帝国的主题可以针对迄今许多西方文化杰作的主流解释来阅读。(5)例如吉卜林,可以是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东方主义者,也可以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令萨义德 真正感兴趣的,正是“这两种情形共存”。 

对萨义德来说,多重参照的视觉带来“惊奇”。鲁迅则着眼于“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从方法上讲,萨义德的“对位阅读法”取喻音乐,关键在于“通过现在解读过去”,“回溯性地和多调演奏性地”来阅读,这无疑得自于他深味了地缘政治的不同主题的变异和连接。而鲁迅对音乐不感兴趣,爱好的反而是让萨义德感到“视觉惶恐”的绘画,但显然也分享了他的“年代错位法”,最拿手的“文明批评”,是证明“过去并没有过去”。 

萨义德曾经引过一位记者的话说“作为一个记者,必须在一种假设下工作:即所有政府的官方报道都是弄虚作假”。这里涉及的是权力与叙事的关系。萨义德说,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就是提供另类的叙事版本,从知识上、道德上、政治上引发讨论。“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表征、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而且这个角色也有尖锐的一面,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产生)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表征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和议题。知识分子这么做时根据的是普遍的原则:在涉及自由和正义时,全人类都有权期望从世间权势或国家中获得正当的行为标准;必须勇敢地指证、对抗任何有意或无意违犯这些标准的行为。”(6)

我由此想到的是鲁迅关于援引“野史”来质疑“正史”,关于扫除“瞒与骗”,关于“读字里行间”,关于“推背图”等一系列用于阅读权势者叙事的方法。 

 

“推背图”法

 

所谓“推背图”法,鲁迅说是“从反面来推测未来的情形”:“上月的《自由谈》里,就有一篇《正面文章反看法》,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因为得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先前一定经过许多苦楚的经验,见过许多可怜的牺牲。本草家提起笔来,写道:砒霜,大毒。字不过四个,但他却确切知道了这东西曾经毒死过若干性命的了。”这方法来源于痛苦与牺牲,来源于读者的“当代现实”,但是“推背图”法要比“正面文章反看法”更复杂得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日日所见的文章,却不能这么简单。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这样的。难就在这地方。”(7)“说”与“做”,“明”与“暗”,“自己”与“别人”、“这样”与“那样”,排列组合,变幻莫测。这是做文章之难,也是读文章之难。 

官方叙事的文本总是存在着不可为外人道的解读密码。鲁迅在他晚年的一篇类乎“童话”的杂文中揭示了这一点:


有一个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国度。权力者压服了人民,但觉得他们倒都是强敌了,拼音字好像机关枪,木刻好像坦克车。取得了土地,但规定的车站上不能下车。地面上也不能走了,总得在空中飞来飞去,而且皮肤的抵抗力也衰弱起来,一有紧要的事情,就伤风,同时还传染给大臣们,一齐生病。 

出版有大部的字典,还不止一部,然而是都不合于实用的,倘要明白真情,必须查考向来没有印过的字典。这里面很有新奇的解释,例如:“解放”就是“枪毙”;“托尔斯泰主义”就是“逃走”;“官”字下注云:“大官的亲戚朋友和奴才”;“城”字下注云:“为防学生出入而造的高而坚固的砖墙”;“道德”条下注云:“不准女人露出臂膊”;“革命”条下注云:“放大水入田地里,用飞机载炸弹向‘匪贼’头上掷之也。” 

出版有大部的法律,是派遣学者,往各国采访了现行律,摘取精华,编纂而成的,所以没有一国,能有这部法律的完全和精密。但卷头有一页白纸,只有见过没有印出的字典的人,才能够看出字来,首先计三条:一,或从宽办理;二,或从严办理;三,或有时全不适用之。(8) 


“可箝而纵,可箝而横,⋯⋯可引而反,可引而覆。虽覆能复,不失其度。”鲁迅曾说《鬼谷子》里的这一段最是可怕。鲁迅指出官方文本中的编码秘密,指出能指与所指的“不同一性”,而隐瞒这种“不同一性”正是权力运作的奥妙之所在。与当代新儒家天真无邪地相信历史上的官方记载大为不同,鲁迅认为必须参考行政施法时的“老手段”一起阅读:“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月球只一面对着太阳,那一面我们永远不得见。歌颂中国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隐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说到家族亲旧,书上就有许多好看的形容词:慈呀,爱呀,悌呀,⋯⋯又有许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礼门呀,义宗呀,至于诨名,却藏在活人的心中,隐僻的书上。”(9)因此历史不是别的什么史,而是效果的历史,鲁迅简单地概括为“儒效”二字。(10 

当“正人君子”们占据了“公理”、“正义”等“好看的名目”,鲁迅却认为必须揭示“麒麟皮下的马脚”。这令人联想到鲁迅早年心仪的尼采,以及萨义德引用尼采的这段总结性话语:“什么是真理?真理是一支游动的军队,是一大群隐喻、转喻和拟人化方式;是经过诗化、修辞加工后被换位、被修饰得十分凝练的人类关系总和;这些关系在经过长时间的使用后对于某一个民族而言意味着不变、经典,且具有约束力。真理就是幻象,只不过我们忘了这一事实而已。真理是隐喻,但它们已经陈旧不堪,毫无感官力量,它们如同钱币失去了喻意而仅仅是金属。”真理是历史的产物,它借助社会、政治和语言机构而继续生存。知识分子的使命是对权势说真话,其中的一种方法是重新激活那些隐喻和转喻,使真理历史化,也就是说,使被污辱被损害的人的声音浮出地表。 

 

注释: 

(1) 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1983,P29。 

(2) 萨义德《东方主义•导言》,(《自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P8-9,25) 

(3) 鲁迅《关于知识阶级》,(《集外集拾遗补编》) 

(4) 萨义德《寒冬心灵》,1984,P55 

(5) 萨义德《文化和帝国主义》,P55 

(6)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台北:麦田出版,1997,P48-49) 

(7) 鲁迅《伪自由书•推背图》 

(8) 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写于深夜里》 

(9) 鲁迅《华盖集•补白》 

(10)另一个天真无邪的当代例子是学者倡“第二次思想解放”,引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鞍钢宪法”(两参一改三结合)为“制度创新”的方向。同样是未能看到“月球的另一面”,把文本等同于现实了。 


原文发表于《天涯》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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