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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园诗人火了,麻园又是什么?

听故事的 绝对昆明 2023-10-16


乐夏3火了,麻园诗人火了,麻园也火了。

再次看见这两个字,脑海中飞沙走石。在不同版本的讲述中,它曾是昆明最著名的「西部」,弥漫着生猛与魔幻。

麻园9号,云南艺术学院旧址。麻园,老云艺一墙之隔的城中村,二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生关系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曾走出过很多云南乃至全国著名的艺术家,星光闪耀。2007年左右,麻园诗人乐队也正是在这里成立,写下了《榻榻米》和《此站麻园》等歌曲。

只可惜我们来得太晚。自从2011年老云艺搬迁后,麻园早已变得和昆明任何一个城中村没什么两样。而它被反复咀嚼的那一部分,在不同的身体里长出了不同的血肉。

这里有三个麻园,交织着一些更私人视角的青春碎片。年轻是一个谜团,所有过往终究会变成一种不可名状。




1999年春节,Y师从滇西来云艺学油画。校门口有两棵大桉树,艺考结束后,他站在树下用IC卡给老家打了第一个电话。

2023年秋天,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美术楼是一个大坑,桉树们不翼而飞。只剩下巨幅地产广告:

旧麻园让时间柔软,新麻园给城市想象。


俯瞰麻园村。

什么时候砍的?Y师神色复杂。上了年纪的大树,变成脚底窨井盖一般的树桩,总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杀生之感。

时光回到20年前,眼前这条百米长的下坡路还很烂,一下雨坑坑洼洼。


而18岁的Y师坚信,它将通往宇宙的中心,就像一朵花的背后藏着全世界的苦难。为了表达这种激烈的情感,他开始蓄发明志,像一个最典型的美术生那样。

 曾经的大树变成了「窨井盖」。


下坡路的尽头是昆明24中,往左走是麻园新村,往右走,就进入了老村腹地。

20年前的村里还没那么多铺面,大多是小作坊,卖早点和快餐。凡是「脑子能想点事」的,都喜欢在村里租房子住。不但有云艺的学生,还有别的学校的,社会上的青年,都因为虹吸效应聚集在一起。


年轻人频繁出没,村民们纷纷改造自家屋子出租,叠着的,扭着的,什么奇葩造型都有。逼仄的小巷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抬头只看见一线天光。两栋楼之间,甚至窗子打开就能递东西。

这些建筑见缝插针,破破烂烂,像是某种大型攀爬植物,让人想起香港的九龙城寨。一只身手灵活的猫,完全可以脚不落地逛完整个村。


Y师最开始住在视野开阔的铁轨边,因为「从小没见过火车,喜欢听个响。」半年以后,他反悔了,「火车真TM烦。」

居无定所的日子就像打游击,他睡过半地下室,光门板,黑漆漆的楼道间,还有两扇朱红大门的小院。


老村尚存一口古井,穿蓝布衣的老奶会聚在一起洗衣服。Y师的活动半径就是以她们为圆心。去画室画画,回租房喝酒,思考望不见尽头的人生,去德哥餐馆打牙祭。

很快,他就再也不喜欢听响了,因为「整个村怕是有一百支乐队,吵得要死」。后来大家都往鼓里塞被子,才算是相敬如宾。

打不过就加入。Y师跟着弹吉他的师兄混乐队,乐队名字叫「间冰期」。两个人长发飘飘,共骑一辆单车,交警就在后面追:

前面那两个女的,不准带人!


麻园的年轻人们会聚在鹿皮鼓录像厅,看《小武》、《像鸡毛一样飞》、《十七岁的单车》,听涅槃、枪花和德国战车,一起鄙视听U2的。

那时人的情绪也像村里流行的音乐,总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Y师的室友比他大一届,有时会用头撞墙,说要练穿墙术。


边缘感令人敏锐,但它也摧毁这种敏锐与判断力,令人偏执。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特别害怕被当成一个「内心苍白」的人。各种思潮像没头苍蝇乱飞,不批判的人是可耻的。最后发展到见什么都杠,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卷。


以Y师18岁的小脑袋瓜,既想不通为什么弗洛伊德要把一个女人的身体画成废墟,也想不通为什么比他大20岁的师兄,最后会在村里卖快餐。


精神上的苦,现实中的穷,分不清哪个更难捱。一支温莎牛顿颜料要几十块,他还扯过床单当画布。村里有个老木匠做画框,售价比外面便宜很多。但就算这样,也不是每次都买得起成品。


Y师就去木材市场扛木头。他记得很清楚,一捆6根,每根6米长。



2003年Y师毕业的时候,一头长发推成了板寸。离开之前,他在村里卖过打口碟,卖过IC卡,倒卖过铺盖,试图当一个奸商,全都以失败告终。


追问梦想为何善变毫无意义,或许是过了爱幻想的年纪。也多亏Y师并没什么生意天赋,否则,我们现在就会失去一个获过华赛奖的摄影师了。

麻园老村如今仅存的画室门面。


当中年发福的Y师站在曾住过的小楼前,会让人想起「山河故人」这个词。

麻园给他的特殊技能仍然气势不减当年,「当杠精从来没输过。」




2007年10月,昆明本地报纸发了一则新闻,标题叫做《大学生背砖逛街别昆明,夸张》。文章是这么写的:


云南艺术学院03级毕业生王军背负砖头行走两个多小时,用他觉得最棒的方式说一声:「昆明,我走了。」


「这个人是疯子吗?」王军所到之处,遭到了路人的冷眼和不解。一直陪伴他的6个朋友解释:「这是行为艺术。」

大学生背砖逛街别昆明

阿光 摄


阿光就是这6位朋友之一,也是上面这组照片的拍摄者。2003年Y师离开麻园的时候,他刚刚坐着火车从北方来到昆明。

「黄土坡真的好多土。比我老家还土。」站在云艺门口,他很快锁定了街对面的「大饼坊」,乡愁几乎当场发作。

阿光的眼光很准。一直到2023年,「大饼坊」历经时间考验,成了这条街上唯二还存在的餐饮店之一,另一家就是著名的「彩云」。

彩云的老板娘说,

这家店已经开了27年了。


吃,构成了阿光对麻园的最初印象。锅边洋芋,小肉串,苦菜酥红豆的烟火气,他对具体事物的观察一直很细致。


然后就是人。麻园的身份很好辨认。你看这位大哥,长头发牛仔裤大黄靴,像是三天没睡觉,眼神中透着一种「日鼓之气」,他是学美术的。

另一位大哥,眼神外放,生起气来从街头骂到街尾,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称兄道弟,他是学音乐的。


最干净好看的是学舞蹈的女生,练功服,丸子头,走起路来青春洋溢。

当年「麻园大学」的一场展览

评论家管郁达现场点评‍‍

阿光 摄


阿光学摄影,那是云艺第二年开设这个专业,比起油画明显更市场化。


也就是2003年前后,村里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多了,各种水果摊、小吃、网吧、小旅馆、洗衣店如雨后春笋。麻园开始有了字面意义上的繁荣。

大学时阿光也曾在村里住过半年,很快就搬回了宿舍。对于一个略有洁癖的人来说,他无法融入那种不修边幅的日常,他觉得野蛮——

巨大的垃圾堆和刺鼻的公厕,是一种生活上的野蛮;乱七八糟的小巷涂鸦,是一种心理上的野蛮。


现在看来,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冲撞感,麻园像个异次元,到处是人与人之间的小剧场。

阿光在艺院巷看「麻园一枝花」收保护费,那个八九十岁精力旺盛的老太太,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扫把骂街,跟每个摆摊的人要5毛钱。


在彩云和「裸模杀手」吃饭,那是比他大一届的师兄,深受西方观念摄影的影响,每天扛着个塑料模特在废墟上拍摄、静坐。


现在喜欢麻园的人,通常会被它所代表的自由所吸引,一种藐视权威、浪漫、尖锐甚至是危险的青春想象。阿光对这种想象一直抱有警惕。

他觉得有些标签太流于表面了。对于身处其中的大多数来说,其实并不喜欢被定义成这样或那样。很多年轻人对艺术的认知远比同龄人全面和深刻,他们感知环境,思考自我,并不偏激。比如他拍摄的——从麻园走出,去了北京又走向世界的艺术家信王军。


而阿光,也是在离开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麻园是一种「深沉且难以言说」的感情。

麻园不是什么精神高地,也不是流氓聚集地,它就是一个特定时期的生态。那么多寻求出口的青春共振在一起,势必会绚丽、真诚而混乱。


大三那年,阿光用学费买了一台尼康D70,进入报社实习。在小西门偶遇小偷行窃,一组街拍便拿到了上千元稿费。很快又入手了一台黑色的苹果笔记本,至今仍然可以开机摆弄,引发一波「你那时好有钱啊」的羡慕。

忙碌而开心的日子,他几乎忘记了村子腹地。后来他喜欢上了古典乐,精密而理性的审美,也与那个世界大相径庭。

如今的麻园

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年轻的烦恼


直到2023年重返麻园,阿光在锅边洋芋的巷口站了一会,那是当年他印象最深的食物之一。电视剧《漫长的季节》,正是在麻园新村取的景。


眼前已经成了一个硕大而彻底的菜市场,烟火气过于纯粹,竟找不到一丝残存的艺术气息。远处的工地上挖机隆隆,图书馆成了碎片。


本来无感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伤感。麻园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青春,也是真的结束了。




小狗2013年考进云艺学现代音乐,弹吉他。那个时候已经没麻园什么事了,毕竟,云艺新一代乐队们都已经被戏称为「下庄男团」了。


但或多或少,大家还是会跟麻园扯上点关系,至少听说过那段传奇往事。很多比他大一两届的同学仍然喜欢租住在麻园村,小狗也在这儿排练过半年,成了彩云和贵阳烧烤的常客。


在老云艺大门的斜对面,有个不起眼的灰色门面,上面写着「有戏」二字,下面写着「私房菜/餐吧」。

在更早的时候,它叫「老窝酒吧」,曾是昆明最接近live house的地方。后来改名为「弹弹吧」,包括麻园诗人在内的本地知名乐队都曾在此演出过。这里也是大牌乐队来昆明的巡演之地,接待过海龟先生、反光镜、新裤子、马赛克……

曾经的弹弹吧,气质很「地下」。

马駼 摄


在千禧年之后,麻园曾被称为是昆明的摇滚中心。大量画室、排练室、培训机构围绕着云艺遍地开花。搞艺术的,玩乐队的,酒吧一直是高浓度青春聚集地。

在2018年「弹弹吧」最后的存续时光里,小狗和他的乐队便藏身于酒吧背后的院子里排练。再后来,老板举家去澳大利亚了。

弹弹吧背后的小院。马駼 摄


此时的麻园,大部分租住人口是外来务工人员,零散分布着以外卖为主的餐饮作坊,美团骑手穿梭其中。

对于一个95后年轻人来说,这里更像是游乐场,处处是奇观。

朋友住的那个破楼很搞笑,叫麻园休闲街;巷子里有一个诡异的溜冰场,总闪烁着上世纪一般的霓虹灯。

曾经的溜冰场成了大排档。

桑榆 摄


「这里肯定不缺一个牛逼的乐手,但可能会缺我这样一个真诚的美食家。」乐天派小狗在麻园游荡的日子,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吃什么。

贵阳烧烤的老板拽得很,只能选荤素不能点菜,帮他穿串的大妈就有五六个;彩云的鲫鱼汤是一绝,奶白奶白的,泡饭可以吃三碗;24中门口的大理快餐也好吃;锅边洋芋一般。

晚上大家去麻园老村,在那个盘着奇怪大树根的酒吧喝酒,里面黑漆漆的,难玩。喝多了去门口拐角吐,一抬头,看见一个饱经风霜的南瓜头。


南瓜,大树根

麻园村不可思议的丑东西


偶尔也会窥见村子复杂的一面。有一次他去找朋友,两人在喝酒弹琴到凌晨两三点,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探头去看,楼下一群村伙正倒拎着锄头把拖着走。金属的摩擦声在深夜村中回响,令人毛骨悚然。朋友拉上窗帘,「别看了。」


老云艺的音乐楼已经成了商品楼,学长们还在。他们站在废墟上,滔滔不绝地回忆当时沿墙边的一排平房是练习打击乐的地方,紧挨着澡堂。

如果说读书时美术生会觉得自己很酷,音乐生则会觉得自己很帅。区别很大,一个I一个E。这是特性决定的。

音乐追求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我们享受的是舞台上的即时输出,观众情绪的即时反馈,一种燃烧的感觉。他们(美术)可能更多要向内求,更孤独一些。」

麻园的未来会成什么样呢?


如果自己18岁时是在麻园读的大学,又会是怎样?


在小狗的设想中,自己会拥有更多人脉和钱,「对于我们这种下庄村伙来说,城里的机会肯定更多,从大一开始我就可以找场子干。」身兼好几个乐队的吉他手,他对自己的技术一直很有信心。


商演、棚狗,灾年饿不死手艺人。至于理想,「理想就是赚钱啊。难不成还是摇滚明星?拜托,我要养家的。」


或许还会变得更敏感一些吧。现在大家对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抗体,更不会轻易去相信些什么。

他想了一会,「我们也没有那种环境……像麻园或者文化巷,学校与城市是生长在一起的。我们没有碰撞的地方,没见过那种百家争鸣。一出校门就跟艺术没关系了。」


就像很多前辈感叹的那样,这一代人身上很少看见精神上的挣扎感,愚蠢而珍贵的青春期变得特别短暂。拜李佳琦所赐,大家甚至很忌讳听到「努力」这个词,最受欢迎的是「松弛感」。


向前看,别回头,歌颂一切能赚钱的东西,把情感波动放在最安全的内心深处。并永远不会主动提起——

我们在成长中受到的最深切的鼓励,正是来自那些迷惘的人,激烈的人,矛盾的人,优柔寡断的人,曾相信一切的人,不害怕踏上另一条路的人,天真的人,敏感的人,浑身都是破绽的人。


麻园,你很一般,也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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