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炜华 | 身体迷思、族群狂欢与虚拟亲密关系:女友粉的媒介社会学考察
摘要:研究发现,“女友粉”的出现,是中国当下娱乐产业与文化语境中碰撞的奇妙产物。运用社会性别视角,本文探讨了中国的“女友粉”族群在粉丝身份认同、性别角色扮演及虚拟关系互动中的主体参与和意义生产。“女友粉”们是由无数个性独特、青春飞扬的年轻人组成,屈从于社会性别常态下男—女友关系的旧有模式,形成了一种单向度的、刻板化的性别符码、虚拟关系契约与想象投射;她们将对“爱豆”的遥远之爱,转化为女性自我牺牲与情欲化“想象”消费的混合文本。“女友粉”的出现、存在、转变映射着中国青少年族群积极介入娱乐资本的流动以及重塑偶像文化与粉丝文化意义的主体动力。
关键词:身体迷思;爱豆;女友粉;虚拟;亲密关系
一
引言
近年来,鹿姓艺人微博公布女友信息之后粉丝过激反应及后续的网络暴力事件,美国ITUNE音乐排行榜单因吴姓歌手粉丝的应援刷榜出现数据混淆现象,以及中央电视台曝光蔡姓艺人微博转发上亿,追责流量造假及虚假营销等问题,引起广泛的争议。
这多起流量明星的粉丝行动的余波中,粉丝经济不可见之手由幕后走向幕前,男性艺人的“女友粉”“老婆粉”“妈妈粉”等标识为“亲密关系”的粉丝族群也由“饭圈”走向大众,从亚文化、青年文化的自娱话语进入大众传播与网络文化研究的批判视野。
爱豆粉丝运营、粉丝造星、流量水军等现象已不足为奇,以“女友粉”“爱豆”为代表的粉丝、艺人关系互动与亲密关系想象更值得深思 。
考虑到行文的流畅问题,本文将尽量援引“饭圈”词汇。“粉丝”,有学者将之宽泛地界定为痴迷爱好运动类、商品类和娱乐活动,或崇拜电影明星、运动巨星等等之人群。
本文中所指涉的“女友粉”,主要是指娱乐男明星女性粉丝族群中较为特殊群体,特征为:在线的网络社区及线下的追星应援中,自我表述为男性明星的“女友”或“女友们”;“女友粉”的相似亚族群包括“老婆粉”“逆苏粉”“妈妈粉”等,是粉丝文化中社会性别模式凸显、虚拟亲密关系表征强烈的一个亚族群。
“饭圈”(Circle of Fans), 特指娱乐明星的粉丝圈层,也被称为“粉圈”。“爱豆”(Idol),曾被称为明星、偶像,是粉丝行动中崇拜与想象(心理)、消费与应援(身体)、欲望与关系(虚拟)之投射、反应与建构的客体;“爱豆”一词,以音译的方式,重构了粉丝族群对所爱慕、追逐、遥望之“偶像”的符号光晕,“爱”与“豆”二字之上所附着的亲密想象与日常生活的情境意指,不仅摆脱了“追星”、“偶像崇拜”等词汇中冰冷和技术性的色彩,也为今日之“粉圈”塑造全新的语言符号系统奠定了基础。如食物类,“玉米”(李宇春粉丝)、“小汤圆”(王源粉丝);英文简写双关意,如IKUN(蔡徐坤粉丝)、Evanism(林彦俊粉丝)等。
艾漫数据与微博数据中心联合发布的《2018粉丝白皮书》声称,微博是娱乐粉丝聚集的主战场。
△《2018粉丝白皮书》
2017年,关注娱乐明星微博粉丝总人次为128亿,而在2018年——“中国偶像元年”,这一数据已达到167亿人次。
女性粉丝(61.1%)与男性粉丝(38.9%)合力驱动了中国粉丝身份与文化行为的多元化发展,女性粉丝持续增多;唯粉(意指只粉一位偶像的粉丝)(59.8%)、理智粉(57.7%)、妈妈粉(49.1%)、老婆/女友粉(42.5%)、颜值粉(35.3%)与事业粉(27.1%)等粉丝属性与身份认知,在概念分化明显的趋势上,又呈现出重叠(94.2%)和流动趋势;流动性是粉丝文化的常态,粉丝们对偶像的短暂迷恋现象 ,被用“爬墙”一词来形容。《2018粉丝白皮书》的调查显示,一年不到就爬墙的粉丝占60%以上,只有1%的粉丝能死忠5年。
△数据来源《2018粉丝白皮书》
在年龄层面,20-29岁(71.2%)及30-39岁(20.2%)中青年人群是粉丝文化的主体,而曾广受拷问的因追星而“荒废学业”的20岁以下青少年及40-50岁及以上(3.8%)中老年人群,是粉丝文化中的“弱势”与“边缘”。中国粉丝文化也进入了“野蛮生长”的阶段。
△数据来源《2018粉丝白皮书》
与旧时的追星族不同,新时代下的粉丝需要在偶像身上找到荷尔蒙投射、情感归属和自我成长的感受。在自由、开放、包容的微博平台上,粉丝不仅拥有了更多与偶像互动的机会,借助各类产品功能,粉丝还可以挖掘自身潜能,为“爱豆”发挥出最大力量。从散兵游勇到各司其职,从单打独斗到团队作战,微博帮助粉丝在追星过程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实现了自我炫耀以及自我价值的满足。
自2005年以来,伴随“超女”热潮而出现并广受批评的“非理性”中国本土粉丝族群,在过去15年的发展中,充分利用新型信息与通信技术平台,不断“创新”追星方式和技巧。
从超女时代的手机短信转发到粉丝网、BBS/偶像吧的建立;从自制海报、“爱豆”照片到定制户外大屏、地铁广告的出现;直至今日的QQ、微博、微信、抖音短视频等跨媒介、跨国际追星应援模式,粉丝文化逐渐由个体、松散、自发、小群体式单向度的偶像消费文化,发展为受市场驱动的族群性、策略性“饭圈”—“爱豆”双向传播行为。
“粉丝跨越媒介平台寻找偶像,依靠网络发挥集体力量与主流媒介抗衡,改变着中国媒介环境中受众与媒介不平等的权力结构”,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草根化和全球化”的交往模式。
粉丝族群及其文化身份与表现、粉丝经济的生产与传播模式的研究与探讨,逐渐成为社会学、青年研究、文化研究,教育学、甚至文化产业研究中的新课题。
有研究从青年亚文化、文化身份等视角切入粉丝研究,认为粉丝行为是一种“流行文化与青年亚文化的符号象征”,彰显出“青年人消费文化的符号嬗变、青年自我寻求社会认可的颠覆映射及青年发展中的后现代主义成分”。对粉丝族群的批判研究取向是:“将粉丝视为非理性的病态人群,或是赞扬粉丝通过主动性和创造力抵抗主流意识形态”。
教育学学者从偶像崇拜与榜样学习的传统对立与现代耦合之间,试图探索青少年粉丝行为的引导性策略;新闻传播学者则从传播行为与消费关系等视角,解读“改革初期社会单向传播中的受众粉丝文化,生产方式变革影响下的消费化粉丝文化,数字化背景下由受众粉丝向互动粉丝的转变”所形成的中国粉丝文化的嬗变。中国娱乐文化的发展见证了粉丝族群从“消费主义的牺牲者”渐进演化为具有文本的“抵抗与生产能力” 的小历史。
有研究以此探讨粉丝文化与性别研究的关系,认为近年来,“以女性为主体的粉丝文化” “在一定程度上反抗男性凝视主导之下的性别权力结构 ”“颠覆女性历史上‘被看’身份,女性也由被动受众转而成为主动寻找玫瑰梦的原创动力”。
本文尝试突破“粉丝消费”“亚文化”等对粉丝文化的固有描述,深入探寻在“女友粉”的角色形成、身份认同与族群狂欢的过程中,所彰显的身体迷思与虚拟的亲密关系的想象架构,并对其制造、生成与传播机制展开讨论。
二
“女友粉”的角色浮现与身份认同
通过参与式观察、在线聊天、线上与线下参与等形式综合运用,本文对2018至2019年间活跃于社交媒体、积极应援的19位“女友粉”进行“粉丝”生命历程的访谈。
本文所描绘的“女友粉”,年龄从19-27岁,均为大专学历以上,女性,粉龄从3至8年不等,是新生代粉丝族群的实力担当;她们出生在1990年以后,大多在小学时期就开始使用电脑,接触互联网,熟悉社交媒体,能运用文本及图片、视频编辑软件;自主性强、有一定的经济自理能力;对”爱豆“的选择与迷恋有自己的想法,能将自己对 “青春”“成就”“梦想”等理解与粉丝行为链接在一起,也能相对理智地认识到追星是一场心理、身体、智慧与情感多重交织的战场。
(一)青春“理想的嫁接”
通过考察被访的“女友粉”由路人转粉、入饭圈并逐渐确定自身身份的粉丝生命史发现,“饭圈”的存在、美型偶像的出现与青少年粉丝的投诚催生了“女友粉”的诞生。“小哥哥”与“小鲜肉”式的造星运动和偶像养成类真人秀节目近年来的大肆泛滥,霸屏中国传统媒体与社交媒体,也成功入侵了“女友粉”和“准女友粉”族群的“屏幕青春”。
有研究指出,娱乐类真人秀节目通过仪式性的流程设定、竞争机制的符号化表达,形成美好、快乐、性感、勇气的“青春镜像” 的同时,也产制出一种参与仪式观与集体记忆。青春镜像的产制模式,在偶像养成类、歌舞真人秀节目中尤其明显,它不仅呼唤着观看者的情感共振与青春体验的投射,也为现实中青春主体的迷惘、抗争、与自我实现的不完美打开了一个可供情感安放的移情文本。
多位受访者提到了年少时心动的瞬间,源于“初中无聊看电视的时候”(GF 01), “上初三时入圈,那时候选秀挺多的”(GF02);“看选秀节目”、“从此zqsg(饭圈术语,意为真情实感)”(GF06);在多位“女友粉”的记忆里,初中、高中时代是灰色暗淡的,“生活太沉闷”、自己也处处“和同学不同”,因为“偶尔电视上看到刚出道的爱豆”,“一眼就觉得笑起来让人有一种心灵治愈的感觉,被秒杀了,从此走上不归路”(GF11),自己的人生也从此因为喜欢上了“帅”“甜”“可爱”“会唱”“跳得好”的“爱豆”而焕发光彩。
“爱豆”由此也成为青春期里“理想的嫁接”(GF11),“女友粉”们“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好的,哪都好看”(GF01),“充满了仰慕”GF02),“爱豆”成为粉丝们的“梦想机器”(GF17);“喜欢他,是因为现实中没有啥值得喜欢的(男人)”(GF01), 希望“爱豆”可以“既当榜样又当男朋友”。激情退却之后,还“会以他来做标准考虑自己的择偶标准”(GF11)。屏幕上的初遇、遥远的凝视,最终完成虚拟亲密关系中“男-女”朋友的想象性建构,是每一位“女友粉”由路人转粉,并决定以“爱豆”为青春中的“性别觉醒”的标志开场。
(二)“亲密想象”的距离美感
在“路人/观众(听众)—女友粉”的角色转换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见广受嘲讽与批评的“女友粉”对于脆弱而又结构性的“爱豆”意向的构建。
“爱豆”是“女友粉”族群青春叙事的开场主角,舞台与屏幕赋予其一种符号化的、鲜艳的主角光晕,遥远地引领着视听文本的消费者性别意识的萌芽、虚构与美化。
在采访中,多位被访者们都提及“女友粉”和“爱豆”之间那美好、微妙、隔空互撩的距离美感,“女友粉”与跟踪、偷窥、无底限跟拍的 “私生饭”是截然不同的。“爱豆”,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视听化、屏幕化、美型化的青春符号。她们与爱豆“若远似近”的亲密关系浪漫化地建构出中国新时代青少年群体对青春以及成名的最初想象。
“女友粉”是典型的中国新时代青少年群体中的普通人,她们受到互联网、移动通信、智能应用和社交媒体技术的深刻影响,在全民媒体、泛娱乐文化恣肆的2000年之后遭遇青春期里第一次“小哥哥” 的“心动”感觉(GF18)。在她/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个体对异性“爱豆”的“亲密想象”与新媒体赋权下的虚拟互动关系,复杂而又结构性地交织在一起,共同型塑了“女友粉”这一独特的粉丝族群与身份标识。
在时间线上,“女友粉”是与中国偶像养成节目、社交网络与偶像文化的技术性共谋同时出现的;在空间线上,“女友粉”的形成,横跨中国电视屏幕与网络视频两个媒介,在贴吧、论坛、微博等虚拟空间中首先完成自我转型与身份认同,并实现线下行动与日常实践。
“女友粉”的族群式认同与日常经验中的行为特点,也在此时空线的交织中浮现,即显化的“自我女友化”“被女友化”的身份追逐,以“男—女”友的异性恋常态化赋予自身的迷恋与行动以意义;在此身份中,“我爱你”“娶我吧”“要给你生猴子”成为受访的“女友粉”们最常态的三段式自我表达。
粉丝类型的差异性标记在“女友粉”的语言表达、身份认同与行动参与中尤其明显,“女友粉不是私生饭”“女友粉不是亲妈粉”、但“女友粉可以是唯粉”的表达在采访中屡屡可见。
距离美感,不仅在偶像文化中是一种具体且特征化的传播心理距离的设定,更是中国式的偶像造星行动在市场驱动和族群共识中所形成的自我约定;“女友粉”在语言表达和行为呈现上的自我矛盾,也是“女友粉”族群此消彼长、个体流动的主要原因。从这点上更可以清晰地窥见,中国“爱豆”与“女友粉 ”关系的象征互动。“女友”在此互动关系中,也表达了中国年轻人“恋爱观 ”和“择偶观”在幻想式情感投射中的体现。
这种幻想式的情感投射,唯有在粉丝群中才可生存,被同伴所认可,被族群所接纳。一旦离开粉丝圈层,“女友粉”之爱会迅速消沉。“你要有强大的心脏才可以承认自己的'女友粉'身份,尽管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觉得你脑残,但你还是想坚持下去,其实挺难的。读书时还好,一实习就要躲起来用小号来粉了。”(GF18)每一个“女友粉”个体与族群形成过程中都在努力排除他者化的自我怀疑,来完成“自我”身份的幻想展演。
在青春理想的嫁接下,在亲密想象的距离美感的约束下,“女友粉”闪耀登场,成为中国娱乐产业界在偶像产业和粉丝文化的博弈中出现的一种虚拟主体,更形成了一种具有圈层特征的网络亚文化符号。中国网络文化的发展,催生出形态各异表现多元的虚拟圈层与亚文化圈层,“女友粉”以及种种其他类“粉丝”的纷纷出现,正是网络圈层文化的典型表征,更指向了在中国网络文化发展的丰富语态中,中国年轻人文化主体性和主观能动性的观念变迁与复杂流动。
三
流动的身体迷思、情欲想象与虚拟关系
“爱豆”是“女友粉”族群在探寻自身性别身份、消费性别符号的大众文化生产过程中的最初客体。“爱豆”的容貌、身体、表演成为“女友粉”性别符号消费活动中的驱动性能指,由此能指所建构的“爱豆-男性(也偶有女性)”以及“女友粉-女性(也偶有男性)”的关系预设,诡谲地契合在二元化的异性恋模式框架中,却又散发着浓烈的娱乐至上的“男色消费”倾向。
在访谈中,多位“女友粉”认为,自己的“爱豆”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性感和帅气,一旦她们在电视或网络视频中见到自己的“爱豆”,就会立刻进入脑残式、文盲式追星状态(GF04),“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帅了!!!(GF05),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GF03)“我男朋友好帅好帅好帅”(GF08),“保存照片、录屏、发微博、发'超话'”(GF09)去向天下宣告。
(一)合谋制造新型男性气质
“女友粉”眼中的爱豆,时常与近年来中国电视屏幕与网络文化中喷涌而出的“小鲜肉”“小哥哥”交织在一起。而“小鲜肉”与“爱豆”形象,每每也形成一种视觉修辞上的互文,两者相互参照、互为解释,折射出粉丝亚文化中的情欲想象的意义互动。
近年来,有研究指出,呈现的多元化男性气质,正在逐步改变和解构中国社会的性别/权力秩序。国外有研究发现,粉丝族群会刻意建构异质的社会性别认同,以呈现出圈层文化的独特标识。这一趋势被映射在“小鲜肉/爱豆-女友粉”的性别/权力场域中,更凸显出中国性别文化的时代性变迁。
“小”所指代的“未成熟的”“青春期式”的年龄特征,“鲜”所标注的“未经世事”“年轻懵懂”的颜值与心理意向,“肉”所指向的“亵玩性”“污名化”的“身体”“性”与“情欲”想象——三者的组合,完成了一则独特的青春期/后青春期的身体符号的生产。
有研究批评,“一些男性(尤其是年轻男性偶像) ……为自己塑造出'小鲜肉'的形象,主动去迎合他人对于'小鲜肉'的定义和期待,这些男性开始自觉地成为审美的客体,开始有种被凝视的自觉性”。
一方面,作为男性偶像标识的“小鲜肉”生长于符号生产、娱乐产业与亚文化语态的合谋之中。虽然“小鲜肉”可能指的是对多元化男性气质和男性身体展演的污名化解读,但是在近些年,俨然成为形容“年轻偶像男性”的身体影像与物化的一个世俗化名词 。
另一方面,正如“爱豆”难以被“爱豆”自我生产,“小鲜肉”也不能被“年轻偶像男性”自我塑造——它的出现以及对偶像的归类,赋予了粉丝圈层(尤其是女性粉丝族群)一种命名与界定的权力,以区别“中年”和“老年”。
“小鲜肉”奠定了“爱豆”意义的最底层结构,以其鲜明、独特、世俗性的语词组合特征,指涉着温和浪漫的“男-女”友想象关系中身体迷思的浮现,粗暴地撕破了“小鲜肉/爱豆”的身体展演与“女友粉”那含蓄的情欲想象之间的象征性互动的面纱——“小鲜肉/爱豆”的颜值与身体展演是爱与追逐的起源、是青春迷狂与粉丝行动的力量。
懵懂觉醒的“小鲜肉/爱豆”的身体是视觉化的、物化的,更是被理想化的——在此身体迷思的意义流动中,被观看的男性(个体)与凝视中的女性(群体)轮番上阵,合作完成中国新时代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重新界定,并由此模拟着一种基于粉丝圈层、身体与性资本展演的虚拟亲密关系。
(二)虚拟亲密关系的契约绑定
但“爱豆”却并不仅止于“小鲜肉”,在颜值与身体展演之外,“爱豆”附着着更为复杂、精致、完美的虚拟男友人设光晕。“完美的理想男友,又帅又有才”(GF02),“花痴一般”,对他“各方面动态都很关心”(GF 04);“会选择无条件地相信他”(GF06);最美丽的幻想是“面对面听他说情话”(GF01),梦想能“偶遇他,然后(他)爱上(我)”(GF17)。
“爱豆”的虚拟男友人设,隐藏着“女友粉”们对变迁中的“男性气质”的希冀与接受:它可以是柔和的、小绵羊式的、甚至是中性的;也可以是性感的、帅气的、肆意的。虚拟男友人设的绝对性和纯粹性,为“女友粉”们构建了一个爱与情欲想象的镜像,透明而脆弱,精致而易碎。
其中,“女友粉”们对“爱豆”的无条件心理迷恋与成名之路上的仪式性供养相映成趣:“爱豆”对众多“女友粉”一视同仁的符号性回馈——微博上的虚拟互动,“老婆”“比心”“爱你们”(GF18), 以及“粉丝见面会”上的真实互动,“见到真人,不是更爱就是脱粉,我是前者,觉得他比屏幕上更帅啦!”(GF14),“照片、视频完全拍不出他的万分之一好看!真人真的超级好看,又有气质!”(GF06)。
虚拟男友人设,也为“爱豆—女友粉”之间树立起一道不可僭越的水晶之幕,为“女友粉”之间相对理性地处理“嫉妒”“独占欲”奠定了基础,以便于“女友粉”与其他“女友粉”组成暂时性、随机性的行动者同盟,妥协性地解构了现实空间中的“男—女”友关系中的排他性。
“感觉应该是情敌,但其实吧,都是战友。不管线上线下,粉丝关系特别好,因为喜欢同一个'爱豆‘,大家都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每次都能跟大家迅速聊起来,相信我,她们只跟'爱豆'的女朋友是情敌。”(GF14)“女友粉”与“女友粉”可以是塑料姐妹花,“女友粉”排斥"爱豆"现实空间中的绯闻、恋情与爱人。“女友粉”与爱豆之间,完成的是虚拟男友人设基础上的虚拟亲密关系的契约性绑定。“爱豆”必须对“女友粉”是忠诚的、唯一的。
在“爱豆”之身体符号与虚拟人设的共同构建中,性别/权力的关系模式,男性气质/女性气质都在经历着意义的重组与发现,“女友粉”们书写了一部又一部虚拟亲密的自我民族志,诠释着关于观看与凝视、消费与认同、身体与欲望、个体参与和族群狂欢的自我理解。
四
准社会交往中的性别展演及主体行动
20世纪5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霍顿和沃尔结合电视收视情境的研究,提出“准社会交往”(Para-social Interaction)的概念,以形容在大众传播环境中观众与屏幕影像之间的一种拟人际传播的互动模式。该概念近年在网络文化研究、粉丝研究中屡被引用,更有研究从“青少年的偏执追星”中的准社会交往行为出发,试图解答由此引发的青少年身心成长中“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理性特征”。可以发现,基于电视的有限的、单向度的“准社会交往”模式,经由网络传播和社交媒体平台被重置和改写了。
(一)被养成的客体与内容生产的主体
在“爱豆—女友粉”的准社会交往情境中,性别展演成为最重要的主题。受访者们自认为的“疯狂”“情绪化”“忠诚”“自信”“专一”“痴迷”“肯花钱”“肯付出”的“女友粉们”,通过对“爱豆”的身体消费与虚拟人设消费, 形塑了全新的主客体关系。
“爱豆”成为被养成、被爱与被保护的男性客体,“女友粉”们成为令路人侧目的“脑残体质”“网络暴力分子”“非理性消费”“内容生产”的女性主体。
“女友粉”必须“战力超强,能打”(GF02),她们不再纠结“偏执追星”的责难,主动学习、掌握“女友粉”技能,需要“做数据、反黑、逛超话、八组、兔区”(GF09);“文案能力强,(会)吹彩虹屁”(GF04);做好心理建设, 敢于“不要脸”(GF12),经济独立,能挣能花,“舍得花钱、舍得出力”(GF04)。在“女友粉”热情外露甚至暴力化的主体行动中,粉丝文化的偏执型追星与单向度模式悄然改变,散发着鲜明性别展演特征的双向造星模式已经成型。
偶像数据的生产、舆论监控、人设管理成为行动派“女友粉”日常生活中充满戏剧性的生命历程场景。数据是流量娱乐产业中,评估明星商业价值以及市场的标准之一,微博成为目前最重要的一块数据阵地。
经营微博数据、跟踪娱乐打榜排名、通过日常性和某些非常态的“灰色”冲榜,实现爱豆的网络数据排名领先,是胜任合格粉丝的量化衡量指标;而反黑则更为策略化和主观化,特指粉丝文化中有组织和建制性的“舆情监控”行为,包括监督、举报、删除负面评论或微博留言,对微博留言和评论进行优先级控制,挤掉差评或“灌水”等无聊评论,俗称“控评”,通过“反黑”来完成对“爱豆”之网络形象和“人设”的保护。
受访者GF09所提及的微博超话、广场、八组、兔区是“女友粉”们最为聚集、交战气氛极为紧张的社交空间。
逛超话现象由“微博超话”的社交媒体机制驱动。“微博超话”是新浪微博超级话题的简称,指的是在新浪微博页面中出现的兴趣内容互动社区,是一种话题模式和社区属性相结合的衍生产品。超话格式为“#话题内容#”,而根据热度排名出现的“超话榜”就成为粉丝衡量所崇拜的偶像的人气、社会评价的重要阵地。
八组,即享誉饭圈的豆瓣八组,或应称为“豆瓣八卦小组”。八组成员们自称八组er,被戏称为“八组鹅”。由此,豆瓣八组正式更名为“豆瓣鹅组”,成为豆瓣平台集聚粉丝与明星八卦的信息分享空间。“八组er”网络化生存的终极理想就是聚集于此,窥探、讨论、深扒各类黑料。由于八组讨论也时常延伸向娱乐圈外,关注社会文化热点,也吸引了大量的非粉丝型网友前来“吃瓜”。
兔区是晋江论坛所开设的网友交流区和网友留言区,由于兔区的匿名留言和游客评论机制,使其成为粉丝文化中集中呈现无理性辱骂、粉丝互相攻击、爆黑料与偶像谣言现象的聚集区。
在积极与负面、爱与暴力交错存在的纷繁复杂的粉丝场域中,“女友粉”们积极行动,运用智慧、体力和财力与其他粉丝族群进行虚拟比拼,从花式吹捧,也即GF04所说的“彩虹屁”到GF09所描绘的“反黑”,继而上升为“能打”(GF02),女友粉们与其它粉丝一起组成了迷文化与粉丝“信仰”的行动综合体,在各类型的社交平台和信息分享平台——微博、网络论坛、网络留言区中完美彰显其女性的魅力与战力。
在此过程中,“女友粉”的“女生力量”(Girl-Power)再度发声。新型女性气质的探寻、追星之能力素养、“绝对”的情感依附以及抱团取暖的集体身份认同,成为评估“女友粉”合格的标准。国外有研究发现,在对运动偶像如足球明星的粉丝研究中,女性粉丝会有选择地弱化和贬抑(Downplay)“女性气质”以寻找在男权中心化的粉丝圈层中获得认同。与此相反的是,中国的“女友粉”却是以张扬的女性气质与自我表达、“去男性中心化”的行动宣言,建构了仅属于其圈层的情感依附和关系模式。
(二)族群参与的浪漫契约
与此同时,“女友粉”族群也通过内容生产与现实应援,弱化与消除“准社会交往”中的被动身份与自我迷失感。
在采访中,被问及坚持独行“女友粉”不归路的原因,受访者纷纷表示:“闺蜜推荐”(GF01),“和好朋友一起粉挺好的”(GF19),“互相换‘老公’的信息”,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寂寞和脑残了”(GF18)。在此基础上,“女友粉”们进一步强化原有社交关系,建立不同的微信、QQ讨论群等。基于对同一“爱豆”的共同喜爱,“女友粉”族群在孤单的虚拟男友的追逐路上集体参与、相互扶持、抱团取暖。
在GF14记忆里,和另一位闺蜜女友粉在一天一夜辛苦的等待之后,因为买不起“高价黄牛票”,只能刷微博里其他人放的图和小视频。“晚会进行了大概一大半了,一个保安小哥哥偷偷把我们放进去了,但是场馆的门还是进不去啊,正好听到里面我'爱豆'要表演了,外面还下着雨,淋得我们衣服鞋子全湿了,那时候也不管那么多了,真的是边哭边喊,跟着我'爱豆'的歌大声唱,里面的工作人员跟看猴子似的,有的还在笑着。结束时,那个保安小哥哥带我们进去了,看到了我‘爱豆’们退场前的样子,拼命喊他们的名字,现在想想还真是挺疯狂的,但是能看一眼也知足了。第二天去机场送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我‘爱豆’,真的是神一般的颜值,打了招呼,感觉幸福死了。”
对“爱豆”的追逐、迷狂交织在他人异样眼光的审视下和迷途不知返的误解中,成为“女友粉”们最为常态化的一种生命历程,即使短暂,也呈现出一种仅存于族群想像中的熠熠闪光感,而其中所折射出的青少年(尤其是女性)粉丝族群对女性的自我牺牲、幸福感的理解、成就感的体验,在“爱豆”现身、表演、见面会的现实场景中达到巅峰。“那就像一个造梦的世界,所有人都在尖叫”(GF16)。
这一由现代娱乐产业和造星运动构筑的“造梦的世界”中,“爱豆”与“女友粉”族群之间的准社会交往成为娱乐资本生存发展最重要的产能,“女友粉”以其独特的性别符号标识自身的粉丝身份,在消费“爱豆”与其虚拟关系的同时,也以谦卑的、供养的方式制造“爱豆”。
不出钱,不出力,不应援的粉丝被“女友粉”们斥为“白嫖”(饭圈术语),GF18也曾经经历过一段年少清贫的“用爱发电”(饭圈术语)的“白嫖”时光,当时和GF14一样靠着其他的“女友粉”姐妹们分享“爱豆”的资源。“成功的‘女友粉’首先得经济独立,理性消费”(GF18)。在采访中,经济自主、为“爱豆”花钱的“女友粉”自觉意识不断浮现在这场虚拟关系的准社会交往中。
无论是微博之战,打榜冲榜,还是线下应援,必须实现跨媒体跨空间应援,履行忠诚的 “供养型”女友之角色与责任,爱豆的成功与C位出道时建立在“成功的男人背后”那默默无闻的“女友粉”的贡献值之上的,并由此完成“女友粉”之存在感与自我价值的实现。
有受访者认为,身为“女友粉”是一种自我牺牲。“女友粉”族群通过“遥远的呼喊”“忠诚与疯狂的”(GF18)迷恋和实际的“宛如献身”一般的网络行动与线下应援,实现一种在现实爱情与两性关系中难以实现的浪漫契约。
准社会关系所标识的拟人际、虚拟及单向度的亲密依恋,是“女友粉”生存并发展的动力。知其虚妄却奋不顾身,知其不可得却依然沉迷——身为“女友粉”的坚持与被误解,自嘲与幸福感并存的状态,折射出青年亚文化的实践者们所经历的一个个“缩微的社会生活真实场景”。
五
结语
生活在娱乐至上的社交媒体环境中的“女友粉”族群,在日常的学习和生活中仍挣扎于自我实现的漫漫青春之路上,与“爱豆”的虚拟亲密关系的建立与应援行动的完成,使其获得了一种自我肯定与相对的自主性。
“女友粉”的出现与显化,是中国当下娱乐产业与文化语境相碰撞的奇妙产物。与“被男友化”的“爱豆”屏幕形象与媒介符号展开日常互动,是“女友粉”的使命召唤。她们是由无数个性独特、青春飞扬的年轻人组成,却又在粉丝文化中诡谲地形成了一种单向度的、刻板化的性别符码与想象投射;她们激情洋溢地消解着娱乐产业物化偶像与物化粉丝的宏大目标,将对“爱豆”的遥远之爱,转化为女性自我牺牲与情欲化“想象”消费的混合文本,艰难跻身于流量驱动与网络参与的双重压力下。
她们屈从于社会性别常态下“男—女”友关系的旧有模式,以一种更为激烈、暴力化、甚至是主体性自毁的表达方式经营着“女友粉”族群的性别资本与娱乐场域的对决。
“女友粉”的主体建构与圈层文化构成,也记载了中国青少年在社会变迁与新媒体技术赋能的(虚拟与现实的)社会环境中探寻自我、尝试描绘全新亲密关系图景的这一段生命历程。在此历程中,“爱豆”逐渐养成、成名、爆红、过气,“女友粉”们逐渐成长、壮大、爬墙、变心。“爱豆”为“女友粉”们提供了一种通过女性的支持与牺牲而成就的符号化、完美“男性”的成名想象。这一想象,与“女友粉”群体对于自己女性身份的屈从认同共存;与此同时,在娱乐资本逻辑下型塑的完美男性“爱豆”也成为“女友粉”对自己青春的不完美、生命中之未完成之事的“他者化”投射。
“女友粉”日常经验、非常态生存与群体动力,是中国青少年在网络文化与青年亚文化的重叠场域中抗争并寻求的一种文化新常态 。它以网络文字和图像的形式呈现于世人,自戴圈层文化的标签寻求主观幸福感。虽然它是粉丝文化中的亚族群,是世俗视野下污名化的“脑残”异质体,但其存在、挣扎及行动,也彰显了中国网络文化与青年亚文化极为纷繁多元、开放与流动的日常场景。
本文是在纷繁多变的粉丝研究和青年研究的学术语境中,对中国粉丝文化中独特的“女友粉”现象进行解读与认识的一次写作。从电视屏幕上的一见倾心,到网络与社交媒体中的虚拟互动,再到现实中的现场应援,“女友粉”的出现、存在、转变映射着中国青少年族群积极介入娱乐资本的流动,以及重塑偶像文化与粉丝文化意义的主体动力。
在本文中,独特且强势的中国“女友粉”完成了从性别角色的浮现,虚拟关系的架构到身体消费与情欲想象的自我平衡,并以一种社会性别视角重新界定了“爱豆-女友粉”之间的准社会交往行为,从身份认同、性别展演及虚拟关系互动等维度,向我们展示了网络时代的中国青少年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的主体参与和意义生产。
作者介绍
吴炜华,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视听新媒体、媒体融合与传播、青年文化及互联网研究等。
本研究得到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支持,是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网络文化安全研究”(项目批准号:19ZD12)阶段性成果。文章系简写版,参考文献从略,原文刊载于《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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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顾问 / 吴炜华
编辑/刘思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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