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历的五四年

一九五四年，甲午马年。父亲是庚午马，本命年。根据父亲生前的诉说，那个甲午马，可真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脱缰得简直叫肆无忌惮。因为夏季的洪水，冬天的大雪，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害。

那年汛期，雨季来得早，且暴雨频繁。从五月上旬至七月下旬，长江中下游梅雨期长达六十多天。桐城境内，四面八方的水奔向圩区，加上长江水位又衬回圩区，圩区告急。

父亲和村庄里的福舟三伯伯和汪贵法大姑爷……派到练潭那儿去抢险，加高圩堤。虽然冒雨抢险了一段时间，但仍敌不过内外夹攻的洪流，渐渐漫过了圩堤。在这中间，有两人从桐城挑麻袋来装沙包，经过外河时，被洪水冲走。两人丢了麻袋拼命地打漂划，一人头昂在上面，另一人抬不起头，远远的只望见两条腿在水面闪动，当地居民撑出腰盆抢救。还好，不抬头的那位，先碰到了一棵树，攀了上去。然后甩甩头，抹抹脸，清除水渍，呼唤同伴往树这边游，最终被腰盆救回。归岸时大家发现不抬头的那位，鼻孔里都呛出血了。两位也是官桥人，只记得其中一个是刘小赌子（拙作《人间谈神》里的主人翁）。

漫过圩堤后的情景，头天晚上，比房屋还矮两尺的茅私，还能安全的上厕所。早上起来，水到阶沿了，只能转到屋后朝水里小便了，最后被迫撤回。撤回时，由当地人，用竹竿插在水里做道路的标记，一行人或拉手，或扶肩，父亲排最后，握着大姑爷的肩扛的锄头。行到水头时，由于父亲个子比他们都矮，被水冲漂了起来，大姑爷的锄头就成了救命的稻草。有好几丈阔，到父亲脚落地时，大姑爷一肚子埋怨：“小母舅（跟孩子称呼）真是的，刚才把我锄头那么用劲一把拽之，要不是讲锄头是来之前才干的（打铁匠加钢），我都把锄头甩掉之。”父亲道：“大姐夫哇，你可晓得哟，这几丈宽，我人都是漂的，你要把锄头甩掉着，恐怕我要到龙王那儿招亲去了。”行至新安渡，路边人见是挑圩的回来。急忙打听是挑哪个圩的，听说圩都破了，他们那儿去抢险的人，困在圩区，不知能不能安全回来。

当年挂车河的水有多大，父亲说以前也有水库，比现在的小得多。冲垮后，秋季到汪河里去挑柴。走的是河底下的近路，蓄水期走上面有一条横路，要弯些。就在上面的路边，有棵大枫树，树杪上还残留着洪水时的浪渣子漂浮物，从河底向上望，那简直是抬头掉之帽子。

圩破了，下半年挑圩，父亲被安排到挑广济圩的行列，那可是附近最大的圩，刚去时，一杆毛竹高高竖起，上面系个红绸，那就是圩埂的高度。于是都议论开了，那要挑到什么时候。取土就在旁边的洲地，土壤好，不用锄头挖，直接用锹嘎（第四声）到畚箕里。

挑圩的人特别多，大锅饭。父亲吃饭慢，一碗还没吃完，锅里就没了。厨师兼打饭的是左庄方李中大姑爷，父亲的族姐夫。见父亲吃不饱，就给父亲出主意。先给父亲盛一小铲子，边吃边回头再排队，到锅边时，大姑爷给打上满满一碗，还搭块厚锅巴。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吃饭就快多了，第一碗也可以盛满了。我生来吃饭也慢，父亲总是拿这事来让我吃快点。我说又没有人跟我抢，还有老古话说得好：攒紧攒慢，不攒窝（屙）屎吃饭。唯独今秋，想给吃饭慢的大女儿做个榜样，平时十五至二十分钟一顿饭的我，现在五六分钟就可以解决了。

那年入冬后，接二连三的寒流，从西伯利亚闯入中原。安徽的最低温度，达到零下十度到零下十五度。半个月的大雪，把住处是用毛竹搭成的草棚，都压弯了，时常外出用锄头给扒下来，地面积雪三十至七十公分。有次晚上有个人出来小便，跌入一丈多深的方子塘，都安然无恙。最后所有的挑圩人被迫全部撤回，村庄里共七人，于是议论着这么多人一下子往回撤，中途歇店都难。便加快脚步，算得上先头部队，天黑时在练潭落脚。次日起床，经过一天行程的草鞋，都成了冰冻，赶紧拎起来敲打一番后，拿到店主家的锅门边烘一下。大雪继续下，早饭后出门不久，茫茫一片雪白，何止是万径人踪灭，连径都没了，打不开方向。途中远远地望见一个挑水的，于是撵上去问路，双港怎么走。那人答道：“这样的天，行人少，问路都难，你们只要照着这电话杆的方向，可以行到新安渡。”有一次拐弯路，父亲走急了陷入雪坑，一米六的个头，雪齐胳膊窝了，被同行人伸扁担给拉上来了。

还说有一人因成分不好，石河这边负责的干部，让他给自己带几十斤干鱼挑回来。整整三天才回家，腿都没了知觉，拿热水一泡，十个脚趾全掉了。导致终生行走困难，可见严寒之极。

据不完全统计，安徽被雪压塌的房屋七千多间。因冻饿而死及宰杀的耕牛达三万七千多头。

因为写作，我和去世的父亲没有接上轨，只能借助一些资料和记忆，大概的描写一下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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