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度入狱,半世流亡,一生不肯随俗。读读木心,洗洗眼睛和心
▲主播/夏忆 配乐/洪尘-从前慢
很多人知道木心,都是从那首《从前慢》开始。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的意义,当然远不是一首《从前慢》可以包含的,他是一个难以定义的人。
追随他半生的学生陈丹青说:
“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
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
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木心是个怎样的人?”点赞最多的答案是:“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一生不肯随俗的木心,于这个时代的意义,正如他的诗句——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1
“生于末世运偏消”,《红楼梦》中说宝玉的这句,用来形容木心的前半生很贴切。
1927年,木心生于浙江乌镇一个孙姓家族,祖父给他取名孙璞,号牧心。
孙家是当地望族,木心小时候,颇过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好日子,是乱世中他的盛世。
幼时家里的佣人清洁厅堂,换下了条案上的宋瓷,临时摆上明代的官窑。木心的母亲看见,呵斥道,“明代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快给收回去。”可见孙家的殷实。
▲ 木心(左二)全家照。
▲ 木心的母亲。
木心回忆起少年岁月也说:“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
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年少的他,整日手不释卷,像得了“文学胃炎症”。
他和茅盾是远亲,茅盾家有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他天天跑去借书,十三四岁就把《文学大纲》读了三四遍。
家里人想让他从商从政,他毫无兴趣,跑去杭州美专读书,师从林风眠学画。
23岁时,他突然意识到,“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于是,他决绝地抛下安逸的生活,一个人跑到莫干山上去读书,在山上一待6年。
▲ 木心的画
冬天的莫干山寒风刺骨,他住在久已荒废的破房子里,披一床被子,在灯光下读他钟爱的福楼拜和尼采,手上长满了冻疮仍夜读不休。
寒夜苦读的木心尚不知道,在山下,属于他的那个世界正在一步步瓦解,即将分崩离析。
1956年,他从莫干山下来。从1957年起,家道中落,一日日破败下去。
为了谋生,他教过书,做过工艺设计师。
动乱年代,他的家被查抄三次,藏书和画作被成箱成箱地抄走,大姐姐被批斗而死;1957年到1978年间,他数度入狱,三根手指被折断。
某次入狱的原因,他自己写:“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他被关在积水的防空洞里,半年后转移到监牢时,仍然腰坚挺,裤子上的缝笔直。他说:
“一个人不能变成一个鬼,不能说鬼话说谎言,不能在醒来时看见自己觉得不堪入目,不管什么时候,一个人都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命运不知如何是好,命运却又是如此精致。”
在牢里,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黑色的琴键,夜夜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
他日日写作,在烟纸背后写,在写交代材料的纸上写,夜里摸着黑写,米粒大小的字,出狱时,把稿子整齐叠好缝进棉袄里,带出了65万字。
这里面没有血泪控诉,全是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他说:“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艺术给了他庇护,最困难的日子里,他始终想的是:“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
他不想学屈原,以死殉道,而是要学司马迁,以不死殉道。艺术给了他金刚不坏之心,让他熬过了劫难。
梁文道见到木心50岁的照片时,啧啧惊叹:
“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从文革中结束改造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会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难免神情会有点沮丧、失落、惶恐,但木心没有,他精气神很足,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福楼拜曾经说过,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一个贵族,而在他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木心是真正的贵族,一生未显露苦相,老了仍是一身贵气,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2
平反后,木心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做过上海交通大学的教授,参与过人民大会堂的设计,担任过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
生活终于重归平静安稳,可是,他看见一个个有志青年,忘却了少时志向,变得虚荣入骨只重实利,还自以为练达,自诩为精明。
“我不想成为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个时代,我不可把人生荒废在俗套的生活里。”
木心选择了出走,如同年少时独上莫干山那样决绝。
那是1982年,他55岁了,带着40美金站在了纽约的街头。
他没钱,只得租住在著名的“琼美卡”,那是非洲裔与拉美人的杂居之地。
为了挣钱,他去替画商绘制波斯细密画,到古董店修过古董,试图售过画,但因寂寂无名,而无人问津。
他对这些苦都无所谓,唯一觉得不便的是手头没有书了,全凭记忆来对付,苦笑自己成了“文学上的鲁滨逊”。
生活清苦,他仍保持着入骨的优雅和自尊。
没有多余的钱,他自己裁剪设计衣服、鞋子,出现在人前的木心总是一袭黑风衣、一顶黑礼帽,这成了他的经典造型;他还把灯芯绒直筒裤钉上五颗扣子,改成马裤,用来搭配马靴。
吃不起珍馐佳肴,他能把鸡蛋做出十二种吃法。他赞叹寓所北边密匝匝的爬山虎:“它们没有眼睛哎,爬过去!爬过去!”
后来房东将爬山虎全部拔去了,他气鼓鼓地表示这是“强暴”,当场就想搬走。
有一天,作家阿城和陈丹青同他边走边聊,他们在一家人的花园外停下来,鸡冠花开了,暮色里很热烈的猩红色。
陈丹青问阿城,最近有什么重要的新闻,木心对着鸡冠花笑说:“这就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关于他的去国,有人说是流亡,他却幽默地形容说:“不过是散步散得远了。”他一生都在举重若轻,不愿显露出苦相。
陈丹青曾问他:“怎样才能成为艺术家?”
他答道:“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却反过来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3
木心早慧,幼时一次家庭聚会,有人提起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写的诗好,他听后不屑:“写诗嘛,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是写诗。”
他年少时也模仿古人写诗,写得神闲气定,家人看后觉得太素净了,怕是不祥之兆。
14岁时,他向报刊投稿,发表过少量作品。有次寄出稿件后,木心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
从那之后,他便只顾埋头写,不再投稿。
之后漫长的数十年里,他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却从未停止过写作。在监狱里写,在作品被抄没时写,在绝望和耻辱的空隙中写,把写作当成至乐。
到了纽约,他以绝笔的心情天天写作,每天都要写7000到10000字。
夜夜文艺复兴,日日燃烧生命,写出了大量的随笔、论文和诗歌,高烧40度也还在写,他很享受那种带着晕眩写作的快感。
木心说:“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
这话像是他对自己的总结,又像是安慰。
1984年,木心向台湾的《联合文学》投稿,主编痖弦是个诗人,见了木心的手稿后如遭雷击,心说:“这是周作人、张爱玲的级别。”
《联合文学》创刊号为木心特设了“散文展览”专号,题名为《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
之后,台湾的洪流、圆神等出版社,一口气出了木心12本书。
而他的作品在大陆出版,已是2001年,他已74岁。
他对陈丹青说:“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我前面的全是夹生饭,幸亏没发表。”
都说木心孤傲,只有陈丹青知道,其实他内心和任何写作者一样,渴望被阅读,渴望光荣。
木心刚刚发表作品时,跟18岁的文学青年一样兴奋,喜滋滋地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报纸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
成名后,他仍然离群索居,可凡是评论他的文章,他都会看。
在为旅美艺术家们讲的最后一堂课上,他发言的开头引用了瓦莱里的诗: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就像他自己的命运。
4
对于陈丹青来说,木心最重要的身份是”师尊”。
木心这辈子,在人际关系上很挑剔,自称为“绝交的熟练工”,为一本《叶慈全集》,可以与多年挚友李梦熊绝交。
他在爱情上也不得意,年轻时,喜欢过一个长期通信的女孩子,两人约见之后,勉强地吃了饭,勉强地散了步,天上“勉强有个月亮照着”,后来就不大来往。
木心说过,“我要养我的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晚年还能和陈丹青建立那么深度的连接。
▲ 陈丹青和木心。
1983年春,陈丹青在当地报纸上看到木心写的一篇散文,顿时惊为天人,打电话过去说:“你写得真好啊!”
一来二去相熟之后,木心会聊自己对文学史的看法,对陈丹青的茫然,他很惊讶:“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丹青不愿独享这奇遇,便介绍了一群旅美艺术家来向木心请教,大家听了后一样惊艳,缠着木心给他们开文艺课。
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讲,木心带领着这群旅美艺术家进行了一场“文学远征”。
大家一起团团坐拢,听木心从《诗经》讲到意识流文学。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陈丹青拿着本子,记下了木心的每一句话,连课间的妙语也不放过。他一共记满了五个厚厚的笔记本,就是后来整理出来的《文学回忆录》。
热爱文学的人,这本《文学回忆录》非读不可,里面散落了太多的奇思妙论。对杜甫、李白这些大家,木心只平视,不仰视。
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
他说:“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态度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如兰,脉息终于弱了。”
陈丹青说:“木心给了我无数庞大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立场。”
木心一贯耿直,对陈丹青也是如此,他总提醒陈要克服表现欲和虚荣心。
陈丹青让他评价自己,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丹青啊,你这个人缺乏诗意。”
2006年,木心终于回到乌镇,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陈丹青帮着木心收拾旧物,无意中翻到他19岁时参加“元旦画展”时的一张照片。
▲ 木心19岁时参加元旦画展的照片。
拿给木心看,他先是以调皮的语气说:“嚯,这小伙当年可是神气得很呐,样貌也不差,帅气!”
看着看着,突然以手遮脸,转过身痛哭起来。面对往事,“我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5年后,木心在乌镇的医院去世,临终前,陈丹青陪在身旁。
病重时,木心不时说胡话,“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是很痛苦的……”
这样一个自尊的人,若是神智清醒,怕是一点都不肯透露他的痛苦吧。
用陈丹青的话来说,他大半生都是无名之辈,没有得到过应有的尊重,保持尊严全靠自尊。
木心自己总结: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一生岁月复杂难言,他在肮脏的世上,尽力干净地活着,那些苦难从不与外人提及,也未曾诉诸笔端。只是说: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但不知去原谅谁。”
如果死后会在墓志铭上写点什么,木心曾说他希望如此写:
“即使到此为止,我与人类已是交浅言深。”
是那样的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如同他最喜欢的《诗经》啊。
本期作者:慕容素衣,作家,著有《时光深处的优雅》、《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最好的爱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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