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让你痛苦的东西,拿出来讲一讲,晒一晒”
“一个人活着,
他总想让自己和别人联结,
所有灵魂都呼唤相互交往。”
文|安妮兔
“如果你们偶尔仰望星空,也许会觉得我是个大明星。”
邹澍用这句话结束他两个小时的脱口秀表演,向观众致意。
观众用掌声向他回以敬意。
灯柱上一张不起眼的小海报,十几平米的场地,三排蓝色椅子,20多位观众,一位脱口秀表演者——深圳华侨城OCT的一间小小的工作室内,邹澍的脱口秀个人秀有点寂寞地上演了。
外面,都市的灯光开始热闹,人群聚集在不远处的喧嚣酒吧里观看世界杯。
调侃深圳的“山寨”,调侃自己小时候挨打的经历,调侃都市人的生活方式......
在邹澍用语言建构的时空,笑点像一个个气泡冒出来,笑声炸裂开。
观众和表演者开始同构一个与外面有些距离的世界。
邹澍,中国内地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创始人。
将近十年过去,他好像正在离所谓的“大明星”越来越远,却离“表达”这件事越来越近。
在《吐槽大会》火得一塌糊涂的今日,他的脱口秀俱乐部却早已解散多时。
经历了动荡和纠结,他的初心从兵荒马乱的日子里重新浮现——“表达”。
回归单枪匹马的脱口秀表演者身份,他将自己独特的所见、所闻、所感变成一个个句子,将生活的酸甜苦辣创作成一个个段子,像是串珠子一样,他张嘴,表达自己的存在。
在言语的场域,他与一位位都市人相遇,捕捉声之形,打捞彼此心底的呼声。
“stand—up”的普通人
像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一样,脱口秀的舞台是他们“拿起话筒”的开始。
作为一种“stand up comic ”,其精髓也许在于表演者”stand-up“那个时刻——人们站起,发声,开始讲述。
最初,邹澍的“起身”始于他对于生活的追问。
毕业于哈工大机械电子系,邹澍却对人文学科感兴趣。
那时,旁听了许多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学的课。
毕业来深圳后,他曾当过6年的工程师。当时的公司在福田,到处是工厂。
“在这里,你会看到珠三角这么发达的地方,靠着大量人工获得微薄利润。
这些工人都有怎么样的感受?很多人熬夜、生活不正常、家庭不幸福,为什么人要活成这样?”
那几年,他忙碌而困惑,不断地对自己发问。
一遍遍追问之下,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想做工程师,想要一些别的可能性。
于是,“白天生存,晚上发展”的双重人生开始了。
2004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邹澍开始学习演讲。
2007年,邹澍通过演讲圈里的朋友接触到了脱口秀,两年后,邹澍决定创业,外卖脱口秀深圳俱乐部成立。
这家俱乐部成为了中国内地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
渐渐地,一些同样对现状不满的人聚集在了这个俱乐部。
许多人只是想要在工作之外,为自己开辟一个有乐子的生活空间,或者想要“变得幽默”、“认识朋友”、“学习说话”。
平日里,他们的身份是IT工程师、外贸企业员工、老师等等,工作之外,他们在俱乐部学习脱口秀表演。
脱口秀要求一分钟起码要有6个笑点,朝着这个目标,他们把自己的生活翻了个底朝天,寻找可以成为段子的素材。
训练之下,邹澍发现,自己会用不同于以前的眼光看待发生在生活中的事了。
“遇到烦心事,第一反应是——笑点在哪里?可不可以写成段子?
喜剧=悲剧+时间,很多好素材其实是来自负面的事件和情绪。”
刚来深圳时,职场让邹澍不知所措。
“有次被老板指着鼻子骂。他说,你看你的样子,像个职场人嘛?!你看我,忙的像个狗!
后来,为了像他证明我也很忙,每次见到主管,我就学狗喘气的样子,后来成了部门最快升职的。”
台上,邹澍吐舌头、举手,学着狗喘气的样子,台下,观众哄堂大笑。
他重现在大医院不愉快的看病经历。
“症状还没说完,医生直接开始写处方开药。我急了——医生你都不知道我什么病,开什么药?”
这时,邹澍学医生的样子,傲慢地抬头,慢条斯理地说——“吃不死你的。”
台下观众爆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他把那些让自己感觉挫败、尴尬、受伤的东西都变成段子拿出来讲。
“刚开始,登台冷场,二十分钟里头观众只笑了三次。
太太也很不支持我说脱口秀。我试图跟她解释,脱口秀是一门幽默与智慧并重的艺术。
她说,是的呀,你也是个‘病重’的人。”
邹澍冷静地说着这些,冷静地看着台下观众不冷静的大笑。
那些挫败、尴尬、受伤的感觉,仿佛在消融。
打捞都市人的“呼声”
几年后,邹澍遇到了重大危机。
虽然将脱口秀这个“舶来品”带到了深圳,也培养了一批优秀的脱口秀表演者,俱乐部的运营情况却不乐观。
盈利困难,最初的创始人一个个离开了。
俱乐部内部也因为对创作主题的不同见解等问题,出现分裂,一些核心成员离开,另起炉灶。
本能地,邹澍想要挺过难关。冥冥中好像也有一股力量在帮他。
“想着如果实在交不起房租,大不了找工作做回工程师。”
但让邹澍觉得神奇的是,每次在他焦头烂额,还差一万块钱才凑齐场地租金的时候,莫名其妙就会有一笔合作进账。
同伴离开所带来的受伤的感觉暂时被压制,花了一个月时间重整旗鼓,邹澍和留下的成员共同重新建立了新团队,俱乐部又开始运转。
台上继续逗人发笑,台下的邹澍却对自己展开了严肃的审视。
“最开始创业的时候,别人都说我长得像马云,以后一定会很有钱”,邹澍调侃自己。
“后来发现当初野心勃勃的自己很有问题。
不自觉地抱着想要成功的功利动机来做这件事,整个人会流露出诡诈的一面,相信身边的人也能够感受到。”
他问自己——你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什么?
有天,他被一句赞美诗中的歌词击中:
“为了失丧的灵魂,我们相聚在这里。”
邹澍意识到,自己学演讲、说脱口秀,是对表达这件事感兴趣,是想要被看见、被理解。还有许多人和他一样,渴望相聚。
以前妻子不支持邹澍做脱口秀俱乐部,他赌气一般坚持了许多年。
夫妻俩的碰撞和沟通一直没有停止。
直到有一天,妻子在一次俱乐部的会议上表达了她的支持,他却决定,解散俱乐部。
“她那样说,我眼泪就流下来了,说我其实不想做俱乐部了。”
被“看见”了的邹澍柔软了下来,承认自己想做的是另外的东西。
“小剧场卖了多少票,俱乐部有多少会员,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表达的本质,关乎一个人和自己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
“一个人活着,他总想让自己和别人联结, 所有灵魂都呼唤相互交往。”
“最开始,表达是工具,学习说话技巧,敢上台了,说话开始有笑点了。
后来慢慢发现,这些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达内心,但不能没章法。
后来,其中的一些章法会反过来不断促使你思考你是谁、重新认知自己。你们开始成为一体。”
2013年,邹澍的脱口秀俱乐部解散,成立公司,取名“呼声”。他开始教给大家“呈现表达”这件事。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他的课堂上。
他发现,“人们学习的需求很大,这个领域存在的问题同样也很大。”
邹澍记得,上个月,有个学生来试课,他是公司的管理者。
上完课,他觉得失望:“这个老师不行,为什么不教那种我学了在会议上就能成交的技巧。”
这是大部分人来学习的目的。
“很多人的需求就是套路,但学习到的套路到底是好的东西还是毒药?”
邹澍甚至反思传统的演讲技巧,“教给你很多套路,但演讲者的情绪到了吗?适合那样的手势吗?”
“人没有被当成人看。人像是一个个机器,被输入程序。”
“人们好像在跷跷板的两端,要么你套路我、我套路你,要么放弃技巧、纯走心,想说什么说什么,爱怎么说怎么说”。
邹澍形容,“这样的表达和沟通之下,人能够得到滋养吗?人和人的距离恐怕只会远来越远。”
邹澍想试试看,带着人们“走到中间去”。
把观点和感受串成一个人的故事
“我们的内心的世界是很复杂的,光凭简单的、不带情感的、套路化的语言,很多东西是传达不出来的。那样也许有效率,但是不够丰富、深刻。”
在课堂这个小小的“道场”,邹澍像个布道者,把他的所学倾囊相授——幽默、演说、喜剧表演等等。
一个周六下午,邹澍的“情绪表达”课开始了。
几张椅子围成一个圈,练习开始。
在场的几位学员要轮番走上前来,带着情绪表达自己的观点、讲述事情。
邹澍点评一个姑娘,她讲述了最近遇到的一件被人插队令人气愤的事。
“在讲自己很生气的时候,她还是带着一点背景笑,也就是习惯性地挂在脸上的微笑,许多人其实都有这样的背景笑,像是个面具。”
“情绪表达是为了天性释放。”
邹澍要大家去感受情绪,再通过自己的肢体、表情、言语表达出来。
“开心?恐惧?有多少人没有这个情绪?愤怒有对吗?这个很多人都有。”
“这些情绪,你对它们有认知吗?有感受吗?回到那个真挚的状态。”
……
“我经常觉得自己一张嘴说话,情绪就是被压着的。”一个学员开始放松地分享她的感受。
“其实,在我们所处的当下这个大环境,许多人的情绪表达力普遍都不够。”
邹澍回应,“很多人在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和内心感受联结了。”
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观察和倾听着,在这个课堂上,好像你做任何事情、说任何话都是被接纳的。
在这里,邹澍看到了许多人对于表达心声和被倾听的渴望。
“如果一件事在我人生中发生了,我那么痛,但却没有表达出一个观点,我白活了。
有一个我笃信的观点,但我对它没有任何感受和经验,那它只以被推导出来的观点存在着。”
在邹澍的眼睛里,表达这件事,是把人的故事和存在串起来的线。
在一个环境中,你表达了自己,有人给了你回应,你的世界就不可逆地扩展了。
“那些令人痛苦的,拿出来讲一讲,晒一晒”
邹澍也在串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时不时地,他仍然会回到脱口秀的舞台,向观众奉献一场一两个小时个人秀。
他把小时候挨父母打的经历,在职场看到的种种人事,都市人的喜怒哀乐,中国人的习性,还有那些创业的辛酸,家人的误解,同行的挤兑……统统变成了段子,讲了出来。
“现在社会真的变得很快,最近发现了‘一人经济’这种新模式的兴起。
一个人的卡拉OK,一个人的餐厅等等,大家好像在变得越来越孤独。
照这个趋势,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邹澍突然一本正经站直了,开始扮演牧师:
“这位先生,您愿意跟自己结婚吗?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永远爱自己,你愿意吗?”
他所讲的,总是离不开人,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
面对生活在深圳的观众,他仍然在台上大谈“梦想”。
“我来深圳真的是因为梦想。当年天涯论坛上有句话——一个深南大道上的榴莲砸下来,能砸死三个老板。
我想,哇,深圳这么好啊,榴莲都这么大!当时坐车都在想象自己成为老板的样子,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问,老板你去哪?我想,天哪,第一天来就有人叫我老板!”
“到底什么才是我们该追求的东西?”收起笑容,他突然严肃了起来。
台上台下,目光交汇。
——你的答案是什么?
一转眼近十年过去了,邹澍从前认识的一些圈内朋友已经成名,他仍然是一个人创业的状态,默默地创作、表演、教课。
有时,他也会自问,虽然教别人表达,自己在表达这件事上就再没有挫败了吗?
多年前的那次危机仍然是他的心结,想起那时离开的伙伴,想起那些闹不合的情形,他仍然觉得难过。
有次,他看到其中一个朋友的一些好消息,衷心为他高兴,发短信祝贺,当时那位朋友客气地回复了他,他感觉释然。
过了几天却吃惊地发现,自己被那位朋友拉黑了。
时过境迁,受伤的感觉却一直在那里,盘桓不去。
有一天,邹澍出门倒垃圾,突然想到,“我把这些也写成段子吧。”
也许,“那些令人痛苦的,拿出来讲一讲,晒一晒,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本期作者:安妮兔,对人类无比好奇的人类,探险者,写作者,印度爱好者。拥有公号“安妮兔的博物馆(ID:Annie_b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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