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三年:我不再需要一个美丽却喧哗的世界
我贪恋一切美好,
想把我看到的写给你看,讲给你听。
出生的时候既没有抽到上上签,也没有抽到下下签,也许这是一种最好的安排。
我由此可能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平稳顺遂,没有故事,那剩下的全都是跟自己的较量。
文 | 祝羽捷
几年前,我辞职去英国,没想到一待就是三年。读了两个学校,拍了两个系列的短片,继续翻译和写作,几乎去遍了所有的展览、剧院和美术馆,甚至因为对英伦文化的探索被英国的首相和王子接见。
回想起当初离开,只不过想实现系统学习艺术的心愿,选择一种方式来抵挡被碎片化吞噬的日常;现在回来,物理空间对我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完整的头脑和独立的心。
前几年还很少有人告诉你,我曾从事的时尚媒体行业面临的是无时无刻的崩溃和焦虑,人们记住的是华光和体面。我们每时每刻都要收紧小腹,都要力争完美,见的人基本上都是各个行业的翘楚,你要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的短识,更好勤奋的藏拙,既要雷厉风行又要八面玲珑风情万种。
不是不好,是我最怕“消磨感”,重复性的工作、浅薄层面的竞争、流水线般的生产,才真地让人焦虑。常常从一个时尚活动出来,穿过翻着白眼又华光艳服的人群,回家路上我就特别失落,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我被这种巨大的“消磨感”搞的心烦意乱,我生怕就这样浪费了其他的可能,我更渴望货真价实的生活,更要我的心能感受到我是在怎样活着。
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跑到一些手艺人的工作室呆着,把永远让人焦虑的选题和截稿日期统统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看一个师傅打磨一把小提琴,或者老爷子怎么妙手回春一支坏钢笔……当时的我完全需要借助外力来获得安静的能量,也在这种观察之下写了那本《万物皆有欢喜》,我对那些能够沉淀在一个专业领域深耕的人抱有敬佩。
艾略特说“不需要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去面对,而是要能够去发现美丽和丑陋后面所隐藏的东西,去发现无奈,恐怖和荣耀。” 后来我想这可能是我没有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地中海国家的原因,我选择了阴郁的英国。伦敦并不是一个完全让人放松的城市,拥堵的交通,高昂的物价,加上近几年的不稳定因素,我做好了与它“死磕”的准备。
1.矛盾
初到英国,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它不是一个单纯地愉悦的国家,阴郁冷漠,处处矛盾。
这样的矛盾有来自昔日的日不落帝国的光辉和日益萧条经济带来的恐慌;还有高度重视规则的文明和繁冗体系下的低效;对自我民族的自豪甚至是傲慢和对外来New Money的谄媚等复杂情绪。
还记得我在补语言学分时的老师,一个瘦瘦长长的英国男人,鹰钩鼻,脸长得有几分像喜剧演员憨豆先生,上课总有点驼着背。有次他在黑板上贴便利纸,拍了几次都掉了下来,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产品应该是中国制造。作为班里不多的中国学生,我当时就绷不住了,站起来质疑他的说法。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都是这么开玩笑的,你的反应没有必要。那节课上到一半,我夺门而出,用这种方式对抗他的“不尊重”。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下午,突然之间陷入到一种无处可去的恐慌里,在冥想室里努力让自己平静。如果这门课拿不到学分就必须得回国,而我当初几乎是放下了国内的一切,只身出来的。
回到家,我犹豫着敲开了房东太太的门。她是医院的护理人员,常常会做梳理病人情绪的工作。她拉过我的手,想镇静我的焦虑。然后告诉我说,如果你写邮件到学校,这位老师一定会被学校开除的。
那天晚上,我乱哄哄地睡了。初来此地,就要和人产生这样的对抗吗?
中国人骨子里不愿生事的本能在我体内做祟。
所幸的是,第二天,这位 “憨豆先生”就主动找到我道歉了。以后每当我路过,站在门外抽烟的这位先生,都会对我点头示意,看起来也是一副老派绅士的样子。时隔几年,我如今能相信他是没有恶意的玩笑,但这是我和英国的“傲慢”第一次直接的矛盾。
2.留学生
学艺术一直是我想做的事,它融汇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期待打破惯常的自我思维、生活方式带来的刺激,因为它一定会让我生长出一部分新的自己。
记得我们有一个研讨课,讨论了文学和收集资料之间的一些影响,通过档案来策展。所谓档案展,就是把那些旧的物品,或者资料,通过策展的思路重新呈现。比如说简奥斯丁的小说就可能衍生服装展的主题,小说中的人物穿什么衣服去舞会、下午茶、会友、约会,书中对衣服细节的描述,就为你的艺术策展提供了思路。
在和英国同学的接触中,我备受改观的是:我以为刻苦学习是我们的文化里的专属基因。其实不,他们也很刻苦,只是没有人把刻苦作为得到认可的借口,也从不贩卖苦情。
回想读书的整个过程,竞争还是挺厉害的,但不是明争暗斗,而是每个人都特别想做好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作业,欧洲同学都要把版面设计的特别漂亮,他们会花大量心思去完成。可你平时看到的都是他们在派对和玩乐,想不到吊儿郎当的疯狂男孩儿或者疯狂女孩儿其实都是学霸。
毕业展大概做了半年,每周都要坐着火车去南伦敦画廊,跟工作人员和策展团队开会。因为每周都要开会,筹划需要半年,仅仅只是一个小展览,这和国内的工作节奏完全对立。但同时你能感受到他们的严谨、民主和认真,当然这有许多大环境的限定,但它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仍旧深厚。
扪心自问,以前做杂志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膨胀的,人确实很难抵御外界给你的荣光和便利。我最忙的时候有三个助理,买咖啡类的琐事就都是别人在帮忙处理,日子久了人真的就不接地气了。
去了英国一切从头来过,交水电费,坐交通工具,回家要不要买菜,冰箱里是不是还有牛奶面包,每天都要处理这些琐碎,但我觉得人就是要进入生活的本质,它让我踏实。
我知道卡布奇诺上面的泡沫是美的,可入口的瞬间它就不在了。所以那些别人给你的泡沫,就是丝毫经不起推敲的虚幻。变成一个留学生,变成了一个很普通,没有过去,什么都不是的人,那就有了机会重新建造自我。
3.祝羽捷
这两年我因为自己的兴趣在拍摄英国文化相关的视频作品,第一季《ZHU在英伦》断断续续拍了大半年,我们像一个不专业的组织(哪有剧组可以这么拖沓,也耗不起成本),预算少得可怜,可团队的每一个人都任劳任怨,他们在英国生活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和情愫,有自己的见解,这些都是在这里挥霍了多年青春换回来的。
第二季的拍摄紧凑了很多,却更为辛苦,我的朋友蕾拉小姐和梁文道老师,毫无怨言的配合我们。常常要凌晨四五点爬起来,开车去很远的地方,上山涉水,不停转场。因为地点和时间,跳过饭点不敢停顿;一遍一遍的为我们补镜头。对这个过程,我充满感激。
▲右为蕾拉小姐
为了拍Dover那期,凌晨四点起床从伦敦出发,下冰冷的战壕,在向公众开放前完成这部分拍摄。为了能拍到极具英吉利海峡东大门特色的白崖,我们租船出海,又扛着机器徒步到山顶。回家的时候发现忘记擦防晒霜的地方蜕皮晒红,可这一路上根本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好看。每次放内容出来的时候,总会有人评论长得丑胖了瘦了,比起为了几分钟内容的付出的辛勤,快乐和满足感班全部不出自于这些,丑不丑根本没什么关系。
▲右为梁文道先生
这几年无数人问我,伦敦生活到底给了我什么?
是那天我突然发现不再关心自己精致与否的瞬间明白的,毕竟我曾经的职业不仅要求智商、情商,它也要求你必须有美商。当我的第一意识不再关注这些,那一刻我知道:我有了完整的头脑和独立的心。
回想英国的生活,有一些片段在脑海里不断回旋:深夜穿过混杂着酒精和尿骚味的桥洞,地铁站里躺着用毯子把自己裹成僵尸的流浪汉,被骨瘦嶙峋的年轻人要过零钱,也被戴着黑色头盔的摩托车抢过手袋,在东伦敦回家的路上被黑人尾随,跟着落荒而逃的人群跑出牛津街地铁口,脑袋上空是轰隆隆作响的直升飞机,以为遇到恐怖袭击的人们,嚎啕大哭,鞋子洒落一地,有些商店竟然对我们这些想要避难黑头发的人紧闭大门,尽管是虚惊一场,也让人们心中难以散去恐袭的阴霾。
铭记这些辛辣不光彩的时刻,也铭记那些如阳春白雪般的生活。一次次踏进国家画廊、泰特美术馆、皇家艺术研究、考陶尔德看展览,我办理各个美术馆的年卡,预定讲座和艺术电影,结束之后会在茶室与同行人热烈探讨,那些时刻真正觉得富足。
无数孤身一人的夜晚,我走进伦敦西区的剧院,在开场前买到一张低价的退票,反复看一部剧,末了跟着舞台上的演员一起掉眼泪,把白天不能释放的脆弱情绪一起发泄掉。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的,然而真正能够至死不渝的,不过是我在这段旅途中收获的一个又一个深微的道理。
简·奥斯汀当年离开家乡,住在巴斯小镇短短四年,却对自己的一生影响深刻。伦敦对我来说,短短续续也快住了跟她一样的时间,个中滋味混杂,从最初的新鲜早就转为了解、熟悉,跟它的关系也像情侣一样,会吵架、抱怨、和好、但也离不开。
就这么几年时间,我却经历很多不平凡的时刻,脱欧投票、首相辞职、历史上第二位女首相临危授命、反脱欧的大游行、演唱会现场大爆炸、汽车撞向议会大厅、英国队再次闯入四强……
比我早来的朋友,深耕于此,勤奋工作,遵纪守法,不敢有丝毫差池,保守党执政,启动脱欧。他们还是被拒签,拿不到工作签证,只能回国,有的不甘心地上诉,递交材料,如坐针毡,谁也说不好未来会是怎样。
我喜欢的加拿大歌手Cohen,25岁的时候旅居在伦敦,住在Camden Town,靠着自己祖国的文化教育处的艺术基金过活,写一些悲伤的诗歌,两年的时间总是愁容满面,最终无法忍受潮湿阴冷的天气,跑去纽约唱歌成名。
看,并不是每个来伦敦的人,都不会厌倦这里,但曾经来生活过的人,比如我,都再也难以摆脱这里对自己的影响。也许未来我还会与这里耳鬓厮磨,也许这几年的经历只是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小截,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获得了什么,它让我独立,知轻重,沉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