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河 | 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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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人世》（组诗）节选，写于1998年，收入2001年出版的个人作品集（含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思想随笔）中。当然，猫的诗句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因为在前一万年，他已经成为老鼠的腹中物（具体见《猫之死》）。《人之死》（《鼠人》）写于2004年，针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思索。此处节选，一些细节略去。（人类）历史是否至此终结，有没有续集，得看残存苟活的极少数人的选择与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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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战胜昔日天敌猫之后，自信心大增。具体详见真实历史剧上集《一只老鼠在等待一只猫》（《猫之死》）。上集主要讲述了前一万年的真实历史，续集则离我们更近，为最近百年的历史，或许还延续至今。自由辩证法似乎有三段论的高见，老鼠活学活用，将之前的荣耀追认为第一阶段，铭刻于历史教科书和纪念碑上。他们前仆后继，开启了第二阶段，也就是与人的战争。

什么老鼠药，什么人海战术，什么基因工程，都抵挡不住老鼠的进化，反而起了促进作用。人试图改造老鼠基因，让它们像猫一样顺从人类意志，这项所谓“自由奴隶工程”耗时多年。老鼠则废寝忘食地污染水源，传播鼠疫，还进行了代码为1314的人类婴儿毁灭工程。只要大人一睡着或不注意比如上个厕所之类，伺候多时的老鼠则趁机袭击婴儿。如果你看到这文章后再出门，看到大街上到处都是少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脚，甚至心肺的怪胎或所谓“哑巴”“聋子”“瞎子”“跛子”“无心人”等残疾人，没错，那就是老鼠多年前所为。而老鼠药，哈哈，那简直太小儿科了，老鼠们早就耐药了！

人动用人海战术试图消灭老鼠，配以修墙堵洞——人是擅长于筑墙的动物，什么城墙，围墙，牢房，防火墙，什么安全第一，红杏出墙，祸起萧墙，无论切实抑或象征，比比皆是——，老鼠则动用鼠海战术——包括现场战略战术，也包括多生多福的社会福利策略与道德激励机制。老鼠生殖当然远远多快好省于人。因而，人海战术无论长期还是短期，都注定敌不上鼠海战术——来反制衡。墙修得再坚固，老鼠也会从墙下打洞穿过。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人类不是有这样的古训吗？

据传，人还与不明来历的僵尸一起进行了对老鼠的攻墙战。当他们攻进墙里，以为直捣老鼠老窝时，老鼠们早就从挖好的地道跑到墙外，而对墙内的人或僵尸进行反围歼，同时派兵将人的粮食、房子、妻儿、宣传机器等据为己有。这真是一种极度的反讽啊，你想想，人类筑墙是为了围堵或围歼敌人老鼠，最后却成了自我的牢房甚至坟墓。历史的吊诡让我们再次见识了角色反串的趣味。

这些人类同盟军僵尸，他们来自何处？有人说纯粹外来——有言他们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原始部落里远征而来，有言根本就是外星人——，有人说百分百国产，相关当局不置可否。人类危难关头，先保生存，何分你我呢？但有意识形态者义愤填膺，认为这些僵尸早就潜伏我宇宙，帝国主义忘我之心不死，试图以人道主义为幌子在对老鼠作战中浑水摸鱼，妄图篡夺人类的统治权。而自以为身处宇宙中心的人类王国，各国又各有心思，都试图占据此宇宙霸主地位。因而各怀心事的各派力量在墙内进行了你死我活的混战。

在这危难关头，不得不提一个小插曲。有人认为外星人并非人，有人认为僵尸也是人，他们的身体就是人的身体啊，人首先是可见的肉体，精神才能寄生其中。宗教徒则认为精神才是人的实质，认为这是鬼魂显身，人类滔滔不绝的死亡盛宴，各派各式鬼魂都各怀心事，或援助人类后代或报复不肖子孙。新闻媒体，大街小巷热烈进行着“什么是人”或“新人类”的大讨论——后来，有好事者将之命名为新启蒙运动——。敌我各方都热情洋溢地介入其中，并且都觉得自己才是新人类，老鼠也通过隐秘渠道表达自己才代表人类发展或进化方向，并且是终极方向。

这类言论很快消失于网络与现实中，转折点当然是当局最著名的哲学家兼统治者驼鸟先生在国家电视台痛心疾首发表的题为《高举身体主义大旗，旗帜鲜明地反对灵魂再现说！》的讲话，大意是人死如灯灭，同时强调救亡为上，禁止无谓口水。以学者蚯蚓为代表的后世历史学家将之描述为“因为救亡图存更为迫在眉睫，人类世界的新启蒙运动被迫中断或夭折。”他坦言，这是历史的常态，也是正确的历史性选择。毕竟，“生命就是不断的断裂，与不断的复原”，对于一个国度，也一样。所有的历史——包括现实——都是所有可能的历史中最好的，历史是完美的，并不存在真正的缺失，因为历史本身有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蚯蚓学派也因此被称为历史完美无缺主义。

事实上，救亡并非急在眉睫，国家为谁统治，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是否还是人。就算老鼠统治人，只要让人还是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比被宣称为人的人统治而沦为非人更好吧。启蒙更是必要。黄昏起飞的独立学者猫头鹰说。在大妈喧闹的广场舞声音中，近乎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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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是人类进化的终点，老鼠王国是历史的终结。据考古和人类学研究发现，老鼠是人类的祖先，现在人重新进化为老鼠，是正常返祖现象，和落叶归根同一个道理，代表着人类追思祖先的迫切心情。人毕竟不能没有家，不然，就是永远的孤儿。这就是圆的自由哲学，即轮回。老鼠赢得人类的战争结束后，老鼠王国编造的近代史教科书，如此论述。这是不到一百年后，历史学家蚂蚁教授在鼠人王国洞穴废墟中发现的。

老鼠超越猫，用了一万年，而超越人类，只用了一百年。当然，相对于一万年，一百年可谓瞬间，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也有一些大概有目的论倾向的读者向笔者建议此文题目应该改为《一只老鼠在等待一个人》，理由是前一万年只是过渡阶段，老鼠代替人才是目标。这种用心良苦的建议感动了笔者。根据简而言之的伟大传统，笔者进一步将此文简称《老鼠等人》，再简称《鼠人》。当然，鼠人并非简称，而是一种现实。像老鼠一样的人，或像人一样的老鼠，再不仅仅只是象征。哲学家猫头鹰感叹，人死了。有人（“有人”只是翻译问题，一种习惯表达方式，并非事实。其他类似翻译问题比如人类学家，人民等，不再一一列出。——译注）不以为然，人在老鼠中活着，或像老鼠一样活着，更加自由自在，更加美好幸福。

老鼠对人类的战争胜利后，将人类极度丰盛的财富，包括妻儿都据为己有，共同分享——这里的己并非某只老鼠之意，而是整个老鼠人民。就此而言，某主义最终并非幻想的乌托邦，而是实在的人间王国——。他们结合产生的后代，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孩子，国家就统一颁布法令，所有大人是所有孩子的父母，谁有钱谁收养谁就是爹娘。如果你在大街上到处听到有孩子逢人就叫爸妈，大人凡遇小孩就称孩子，千万别以为自己犯了重听或幻听的毛病。很清楚的是，每个生命里至少一半以上是老鼠的基因，毕竟老鼠进化速度远远胜于人。

老鼠胸襟极为广阔，他们从人类世界学到拿来主义的哲学，活学活用到基因层面，将人类或僵尸基因中有利于生存者都据为己有，从而造福老鼠王国广大人民。也难怪很多人类学家，生命学家，伦理学家和广大参与过人鼠大战的革命者后代即所谓黑二代——黑是很恰当和高贵的上位词，因为老鼠就是黑色形象。在老鼠王国的文字等级排行榜中，黑远远胜于白，白是最为低贱的末位词或挣扎在被淘汰边缘的负性词——上街游行示威，强烈建议国家相关部门采取强制措施，消灭鼠人称谓，全面恢复老鼠一词。他们一致认为，老是个很有资格很有品位的上位词，而人则是个最为卑贱的最应该消失的下位词，前者正能量满满，后者仅有负能量。

鼠人，根据现实与历史事实，或可见的肉体与外在，似乎就是老鼠与人结合后的后代。但也有人认为其实是心灵契合的象征——也就是说老鼠的内心世界与人其实是近似的——，也有人解释为鼠目寸光的人。有人认为，鼠人就是我们每个人，因为人是有限的，却总以为自己是上帝。有人说，这其实是信仰死亡后，人类世界的必然现状。也有人认为，鼠人是人的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的现实版本并不存在于这个人类世界，而在另一个所谓平行世界。也有人认为，可能就是现实，或没有可能，只有现实，平行世界已经与这个世界融合，不分彼此。这种学说被称为“重合世界”或“重合生命”理论。学派最著名的代表人物蛇有名言告诫天下：“如果你怀里抱着的天姿国色的爱人在你的梦里——或你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自己在镜子里——变成了有着老鼠脑袋的丑八怪并不忘咬自己一口，千万别怀疑自己的直觉。没错，那个鼠人就是你的爱人，或你自己。”

重合学说得到了医学和生命科学的强大理论与事实支持。生命学家当初将所有生物划分为不同的物种，所谓同一物种，就是彼此自愿交配，能够产生下一代。老鼠战胜人类后，第一代产生的后代也即第一代鼠人，并不像马和驴产生的骡那样不具有生育能力，反而生育力强盛。根据这么一个事实，以蛇为代表的生命学家重新修定了人类种类名单，宣称人与老鼠其实同属于一个物种，享有平等地位和权利。

而在过往人的漫长统治中，人与老鼠却同室操戈，同类相煎，活生生将自己的兄弟姐妹污名化（什么老鼠黑得很，专营偷窃阴暗之事，鼠目寸光，鼠辈，蛇鼠一窝），同时不惜动用战争和大屠杀手段，试图将老鼠（同时还有蛇，老虎等人类。他们用毒蛇，母老虎来吓唬那些胆小的男人和孩子，污名化到极致）灭绝，以期独享人类尊称。这种行为完全是反人类罪行，完全是自掘坟墓。蛇认为，人的暴行其实是一种内心自卑引发的反向行为，因为从基因学研究来看，老鼠包括蛇的基因已经超过了人，老鼠其实是更优越或居于进化论上位的人类。人恐惧这种学术成果，先下手为强，所谓流氓当道，胜者为王。失败者是没有历史的，哈哈。

对于鼠人这么一种新物种，也有其他说法，比如说老鼠是修改了被掳者即人的基因，让之与自己一致，然后产生后代，从而保证自己的基因优越——至少在外观上，特别是颜面上看上去更像老鼠——，又吸纳了人类的优秀基因——比如圆滑，表里不一，声东击西，掩耳盗铃，画蛇添足，鼠目寸光，简而言之，泛泛而谈，大义灭亲，诸如此类——，从而让自己处于人类进化论的顶端。

老鼠不像人，它们心胸开阔，及时颁布了生命平等与自由法则，简而言之，除了人——这种排除其实没有实质意义，因为纯粹的人，已然灭绝。当局颁布的另一项生命基本名录中，已然不见人——，所有生命一律平等。最后的备注是：以必须自由地认同老鼠集体为统治阶级，老鼠大王为唯一权力核心为前提。这一法则得到了除人（人已死，这种说辞真是多余的，笔者你要简而言之为好。有读者如此留言批评此作——备注）外的所有生命团体和个体的全面拥抱，老鼠大王得到了全面的爱戴。

3

重合学说的创建者蛇在此轮政治权力安排中，得到了国家自由统治研究院副院长的高位，为所有除老鼠外的生命中最高职位。他兴奋至极，辗转难眠，连夜完成了重合学说终稿，逻辑严密地论证了老鼠王国是融合了所有世界的唯一世界，老鼠大王是融合了所有生命的最好生命。其学说当天就被授予最高级的国家自然科学奖，本人则荣获国家自由公民奖章。老鼠大王在百无聊赖之中抽空为其颁奖，号召广大公民特别是知识分子向他学习，学习他心里只有国家而没有个人的伟大公民精神，也就是圆滑精神。

宣传新闻教育科研体育娱乐等部门及时跟进，数百篇国家级学术论文和博士论文及时出炉，比如《论蛇的圆滑精神之历史溯源与现实意义——以现象学和自由主义为视角的后现代学说》，《蛇的圆滑与人之死：一种存在论与解释学路径的论述》，等等。圆滑精神研究会，圆滑精神与社会和谐办公室应运而生，要嫁就嫁老鼠和蛇成为广大未婚女青年的首选或意愿。在国家种族排行榜中，蛇家族从第一百零一名次的三等家族迅速窜升至仅次要老鼠家族的第二大家族。此名为霸王别姬的蛇——蛇和其他生命中的个体事实上或应该都有名字，但老鼠王国在命名法令中有言，除了老鼠，所有公民只拥有族称。也就是说，每条蛇都称为同样的蛇，而唯有老鼠各有名字，比如伊丽莎白、潘金莲、孤独求败、非你莫属等等。——被拥护为蛇家族的首领，无数女子守候门外或挖洞穿墙到他身边。

这自然是从手下败将人那里学来的统治术，他们不仅称所有老鼠为老鼠，还将自己人分为三流九等，底层其实也是没有名字的，他们无数生命只共享一个名字，比如流浪者，打工者，小姐，小贩，农民，下岗工人。你没有名字，你就没有存在感，你就不懂得什么叫个体权利与尊严。你就是条狗，就是吃屎的命。当然，那些上等人在这些没有名字的群体眼里，也同样丧失名字，只有当官的，狗日的，走狗。所谓礼尚往来。顺便提一句，狗是很委屈的，据说他们有多次示威游行的打算。

一时蛇的圆滑精神成为最值得公民学习的第二大精神，第一大精神当然是老鼠精神即“生命就是挖空心思的窃取”精神。顺便说一句，蛇的基因已经被老鼠改造，不吃老鼠，只吃人。当然，蛇后来的命运很悲惨，剥皮生吃活埋。他离老鼠的地位太近了，有时也会得意忘形。“圆滑到没有脚印，也能把大地走遍”，当年霸王别姬在获得国家自由公民奖章后所写自传里有这样的话，据说最终成为毒草。大地是我的，你将它走遍，哪里还有我的地盘呢？老鼠大王一脸轻蔑。所谓圆的生命哲学，就是轮回，没什么奇怪的，蛇本来就活在地下，你偏要爬得那么高。这是后话。

至于其他生命或人类——只是翻译问题，因为后来凡是有人的词都被废除。这也是很多后世的人类学家关于世界是否曾经存在过人争辩不休的重大原因。毕竟，如同名字一样，文字是存在的载体或印记——的出路或活路，在此暂时略去。老鼠王国的统治合法性是战胜猫与人的历史事实所决定的，它决不允许其他生命动摇其统治地位。它们掌握了最先进的基因改造工程技术，除了过于庞大的生命比如恐龙独角兽被灭绝，原因是因为它们的独立自由基因竟然无法被修改。其他的生命，都被添加或加强了对老鼠的驯服基因以及对人的敌对基因，绝不吃老鼠只吃人。

人作为一个物种整体意义上是灭绝了，但个别仍然存活，只是不再是原来的世界霸主，而是用来喂养老虎、猪、狗、蛇、蚊子等老鼠王国公民的饲料或食物。据说还有极个别潜藏在地下，或逃亡到边远之处，伺机反击。这种努力似乎注定是白费的，因为只要人一现身，就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警察发现，更有全体公民的伺机守候与围剿，有强大的军队以及宣传教育机器在公民身体和内心布下天罗地网。

比如从胎儿时期起，当局就全天侯进行“没有老鼠就没有新世界！”“只有老鼠主义才能救人类！”的宣传教育。一出生，就进行敌人识别和教育，敌人这一词真是适切，敌对的人嘛。很简单，整天让你看人的形象，丑陋之污名之。而老鼠的美好形象则不断通过视觉和语言强化。在此补充一句，老鼠或鼠人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小老鼠，而是两者优越基因累加和改造后的高富帅黑富美，三岁的成人（成年老鼠）一般是两米高，体重一百公斤，黑不溜秋，夜里能散发光芒。

4

我是问你，什么才是人，而非我的答案。老鼠大王有些不耐烦，是你们这样的人类，还是我们老鼠？如果你回答得让我高兴，可以免你不死。

你说什么是人就什么是人。作为昔日人类发言人的向日葵女士面对行刑队，她或许还坚信人是高于老鼠的动物，人类？她或许至死也不会承认老鼠与她同属于人类大家庭。一只已然分不清是人还是老鼠的动物用枪顶着她的后脑，她平静地转过身去，平静地说。人类早就进化到毫无表情抑或不动声息掩藏内心恐惧的阶段。

老鼠，向日葵平静地说，她的眼角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我操！老鼠才不是人！人算个屁！作为法官兼警察兼导师的王者哈哈大笑起来，他身上笔直的西装和整齐有序的头发一样，在阳光明媚的柔光里，格外温暖。从此，只有老鼠，没有人！没有人的世界才是天堂！哈哈。清脆明亮的枪声响起，他的眼前空无一人，世界空无一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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