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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河:我缘何一人赴藏区自费支教 |西藏:来世的高原(3)

2017-07-29 哑河 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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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玛拉姆。孩子的眼睛恰恰是深情的,而非相反。当晚与她爷爷谈到凌晨一点多,聊了很多家族历史。她总是不肯睡,在旁听着。



尼玛乐队以藏族原声音乐为主,吸收融合世界各民族音乐为特色。也有同名中文歌曲《红河谷》,音乐课上教过孩子们。 

  


每个生命落在每个生命里。

 

 

玛尼石堆。木里藏族自治县水洛乡呷洛村山路悬崖边。



这题目很明显分几层意思,从后往前:为什么支教?为什么自费?为什么是赴藏区?为什么是一个人?这几个层面是相互交织与支撑的,因而不必分开或按顺序一一述说。当然,第一个问题最为根本。有些方面不好过多涉及成长经历,特别所受教育的恶劣境况,那就换种方式。从藏区回来,有些效果或快或慢地呈现,发觉自己越发自由与从容。这或许也可一定程度上反证最初缘何一个人赴藏区自费支教。所谓效果,简略言之,此版本多有省略。

 


 

学校里。



1

发现每个地方都一样,曾经对北京的某种疲倦烟消云散。不受牵于外在,是为自由。对此国度有了相对完整的了解。去一个似乎异质的地方,能平衡你的世界观,空间以及其间蕴含的时间或历史面相的平等,让世界显得更全面、立体而动人。不然,你会以为世界就是你所处方圆十公里之地。虽然有着媒体等资讯,但那种间接经验并不足于支撑起相对完整的世界观,反而往往可能让你变得矫情。

 

当身旁的人们对各种宗教近乎狂热,对神山千里迢迢去朝圣之时,内心如此平和。如果将他们还原到个体——尽管这并不充分——,同时兼顾背景,你会坦然看待,每一片土地,每一个人。藏族等少数民族并不具有天然的某种纯粹性,某些人的丑陋与不堪,与汉人没什么两样。但每个地方又是不一样的。尽管有着难以言说的疼痛,在那遥远的地方,确实感受到一些身旁已然越发稀罕的温情与美好。这两者并不矛盾,每件事物都有着多重的面相与多元的可能性。

 

回来后,尽管也接触过一些藏传佛教的活佛或弟子,包括汉传佛教,但很难遇到可以触及内心之人。绝大多数,要么浅薄者,要么行骗者。那些空洞的眼神,与深重的命运之沉坠,怎么可能相称呢?如果对生命有着切身内在的体会,答案自然就在心里,而非那些人口里。那种心灵鸡汤式的说教,对我从来没什么效果。宗教——这里或许说世俗的宗教更适切。事实上,宗教本身就应该是一种哲学,而非让芸芸众生逃避现实或掩耳盗铃之面具——于我而言,并非最高的。宗教并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哲学其实可以成为宗教,虽然哲学本身并非宗教。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历经一些沧桑,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切的悲悯,相信很难懂得。

 


 

远行前,老阿妈为我添加藏茶。四川阿坝黄河九曲第一湾。



2

很多事情不宜细说,或容后慢慢呈现。生活与旅行是两码事。如果只是旅行者,今天这处明天那处,走马观花,拍几张相片发朋友圈,是很难感受到一些令人难受的东西的——当然,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同样也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慢慢呈现——。毕竟,对于一面之交的陌生人,没什么利益冲突,往往自然呈现友好面相,但这很可能是肤浅或表面的。一如在任何地方呆久了,你总会有较复杂的感受,有美好有不堪有叹息有欣慰。

 

到县城汽车站排队买票坐车,几乎总是被插队,那些彝族——据观察,这是主要的。我有好的彝族朋友,但这些事,不会提起——或藏族青年一眼就看出谁是外地人或外来汉人。有位外来的阿姨因出不去,都要哭起来。从来没人维持秩序,坐在里面的售票员,恍若两个世界,视而不见,司空见惯。出去一般一天一班车,等排到,往往已没票或下班,只得在城里过夜。花费住旅店还不算,浪费时间,误事。

 

在四川藏区学校,我的二年级学生,只有十岁,却当伴娘,孩子们相互说起都很是平常。另一原准备支教地水洛,仍有着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现象,来前已经听闻,并不多惊讶。在一个家庭里,看到一对姐妹共同伺候同一个丈夫,在已经十八岁的孩子前面,平常无事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在阿里中专学校,学生大多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孩子。其中一个女孩将手伸进男生胸口,若无其事地抚摸了一通,还相互嬉笑,大家都熟视无睹。原不理解,后渐释然——当然,关于摩梭族式的走婚,已经步入传说或谣言境地,另当别论——。世界原是参差多态的,所谓主流只是建构。外人是没有权力来评判什么的,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由选择生活或情感方式的权利。

 


 

水洛,旋转的山河。我和藏族青年就骑摩托走左侧,太险了。



3

离开木里,赴阿里前,想过到四川藏区另一处支教。当地藏族老师要挟说你是北京来的,肯定有门路,如果能够让我转到城里当老师,我就欢迎你过来。对于他的直接,心里有些惊讶,但想想人家要一辈子在山里,几乎与世隔绝,这样的要求也是人之常情吧。他或许曾经有过无数次努力,但限于自身背景,就是无法“走出大山”,如今遇到一个从所谓首都的大地方来的外来者,怎么样也得抓住或作一尝试。或许过于心急,或是压抑太久,怨气太多,又或是因为刚喝了酒,没及细想所谓礼仪与方式。

 

水洛那里面的呷洛村,连公路都没有,就在悬崖上硬地弄了一条极其窄小,仅供一人走路或一辆摩托车过去的山路。当地中心小学校长找了村里摩托技术最好的青年,说一般的青年不敢开摩托车到那里,一再叮嘱上悬崖时千万不要左右看,摆动与说话。就算一个人走,也要非常专心,不然会掉落下去。还以为他过虑,后来到了那段路,才吓了一跳。开摩托的藏族青年胆子大,狭窄的山路上还满是石头,他以较快又适度——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不然,就很可能掉下去——的速度往上冲。我的心揪得紧,不敢看下面的悬崖,更不敢拿相机出来拍。悬崖下已经有好几辆摩托车的残骸,肯定也有人的尸骨。只有到了山顶上较为平坦的一段路后,才拿出相机拍了几张。

 

也就是说,在那村小当老师,要出来一趟,除了时间和路途的遥远,还有那段危在旦夕的山路。因为那村太偏僻,竟然在村里都没有手机信号,如果要打个手机发个短信,得走好几里路到悬崖顶上。他还没有结婚,或许呆在那个地方,除了前途的无望,也影响了情感问题。他还那么年轻,不到二十四岁,不敢想象一辈子呆在那里会是如何。年轻的生命总是向外敞开的。作为外来者,并没有资格居高临下表达不满或意见。毕竟,就算我真的留下支教,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然后就回到人家所向往而不得的大城市。




山顶,算较平坦较宽的路。如不留心或摩托技术稍差,还是会掉下悬崖。


 

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有什么能耐呢?于是只有平静地告别了,临别前有些遗憾地对他说,不容易,但我可以问问。这样说或许是一种安慰或礼节,或自我保护,因为他几乎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试图拉住我。那种不舍并有些恐惧的表情让我念起曾经见到过的一些孩子在母亲离开时苦苦拉住妈妈的衣袖。他甚至显露出愤怒,或是觉得我不能一口气答应下来,给他一个百分百确定的答案。或是觉得我不懂或至少低估他的悲苦,或是源于某种难言的妒忌或误解。凭什么你就在北京工作,而我在山里呢?那种愤怒的表情中隐含着藏得并不深的委屈、无助与悲惨的底色,让人不忍久视。

 

心里有些发毛,强行将他紧紧抓紧的我的手抽出,快步离开,边走边说,遇到校长,我会和他说的。他说之前向校长提过多次,但从来没有答复。整个过程中,我似乎没有显露过一丝惊讶,或许有,都被深深地压抑下去或掩藏起来。不然,很可能会有所回报,身体上,或心理上。作为完全陌生之异乡,尽管孤身行走多时多地,仍是有所顾忌。就在前天,在找当地中心小学校长途中,坐一藏族青年的摩托车,车出了点问题,明显不能归结于我。但他强制要我赔,面目狰狞地威胁,用手抓住我的衣领往颈部提。周围的几个人根本只是看热闹。十年孤身走中国,不跟团还尽量住当地人家里,类似的事见得太多,内蒙、广西、西藏、澳门等地还遭遇过黑社会,危险得多。还是镇定自若地讨价还价了一下,最后给了两百元。你明知道这是流氓的勒索或伎俩,但不能太计较。

 



到了悬崖顶上,山路稍为平坦一点,斗胆拍了相片。其实还是非常险阻。



其实,能否去那村小自费支教,与他没什么关系,当地中心小学校长已经同意,但只有逃离,注定不能做同事。我至今仍忘不了他那种突然非常失落和恐惧的表情,他张着口,身体向我离开的方向前倾,手举起来,张开手掌,无声地向我呐喊:不要走,不能走!已经走出了三百米,在街道的转角处,扭头,他还是那个样子,如寒风中的一尊雕像。我快速往前走,一开始我是担心他会动手,但现在却突然涌上无限的悲凉。

 

我想起我一个人夜晚呆在 44 34936 44 15535 0 0 2550 0 0:00:13 0:00:06 0:00:07 2972山的校园里,与老鼠为伴,内心的艰辛与难受无人可诉。他何尝不是这样呢?在我之前,他已经被困在笼子里,在我一年后离开藏地回到北京后,他还将长久,如没意外的话,是一生呆在那里。他的同事,稍有一点关系或背景,不是调到城里,至少也会调到交通更方便之处。那天,他迟到了,因为难得到城里,要好好在饭馆里吃一顿饭,尽性地喝酒。因为一回到那深山里,只有死寂的几面墙壁。就像一个落井的人,你刚好路过,但你就是无法拉他上来。你只有狠下心离开,以免被他拉下去陪葬。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蒙,我惟有深深的叹息。

 

 


孩子们在玩猫捉老鼠。



4

成为一个好老师是可能的,对教育有了更为深切的了解。教师的品质是很多工作都需要具备的,可以说是健全人格之内核。很可惜,在成长中,没能遇到几个像样的老师。尽管教育并不能独善其身——在黑暗不详之世界——但至少可以是一种坚韧不拔之力量,让人世间显得不那么悲哀。黑夜的一点光,是可能的。

 

若加入组织,会有一定补助,也有同伴,但可能要接受组织低水平的所谓领导和指导,并且对财政情况过而不问。就笔者有限的观察,国内似乎没几个像样的支教组织——当然,或许存在于视野之外。如果有真正支教组织的人看到这文章,也别与我计较——,大多是打着公益名义中饱私囊。对于条件差的学校,他们往往推托(最初有支教组织看过那学校,最后选择了放弃。他们有能力,但不接,忍心看着孩子们没老师),因为要支出太多,可能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所有组织都是腐败的温床——注意,只是温床——。这是当时我之所以自费支教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讲台,陪伴了一学期。



见过众多支教老师,极少能触动内心,基本还停留于审美阶段,离教育或生命之内核距离遥远——当然,我也只是刚刚上路——。此国度最高电视台的《最美乡村教师》有如青春期幻想症,如白云轻飘飘,落不了地。因为很多年不看电视,第一次看到这节目还是在支教时,有次我到县城买点资料,所住旅店开着电视,正好播着那档节目,完全一派小资或文青格调。条件如此之好的学校,支教老师的存在显得多余。见过那编导,很骄傲地介绍自己所归属的节目。本来想问他什么是美,后来算了。对于不会有意外答案的问题,别浪费时间。



 

家访,孩子们在做作业。姐弟俩都是我的学生,成绩不错。



回京后一次关于教育不公平的活动,一位作主题发言的女教师大多是在抱怨,说校长或当地人怎么不支持。他们食宿免费,住那么好的房间,有专门的饭堂吃饭,装有网线,车费报销,就在小城里,拿着一月2000多元的工资,回来组织还帮忙找好实习与工作,任其选择,却说一月只能去两三次KTV。当时心里难受,又不好多说什么,沉默离开。慢慢地,心里懂得,其实自己不一定就比她美,假如置身同样较好的环境,很可能是同样的抱怨。

 

一个在艰苦环境久经考验的人,如果换置或后置于优越环境中,很可能迅速堕落。一个衣食无忧整天无所事事或吊儿郎当之人,也有可能在艰辛地方显出美好面相——比如佛陀。当然,之间必经的门槛是慈悲与智慧的生起或召唤——。平等,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多么不容易。我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高估自身的道德品质或独立意志,或许只是缘于某些因素,缺乏机会堕落罢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有着自身的历史与经历,他人无法代替,就算只是想象。少作判断,多反观自身。明了自我的微妙与变幻,不断提醒与反思成为必要。所谓修行。




三年级教室(危房)。经常掉尘土甚至瓦片。如果下雨,水就直接落下来。


 

从不轻易在他人面前提及一个人自费支教的事。有次随意想参加一饮食方面小组,就是到京城各处品尝美食,以期对自己厨艺有所帮忙。被拒绝了,理由是曾自费支教。这些人不知道,一个对金钱并不那么在意的人,才可能自由地生活和消费,才会对身边的人更好。有些人都让孩子离你远远的,担心你影响他们的美好未来。一个孩子不够现实和势利,怎么可能有未来呢?这当然是个问题——他们并不知道,善良的人是更为坚强的——。只是,这与我的疑惑并不在同一层面。

 

就说童年,有些孩子的“邪恶”——你当然可不用这么一个词,或是习惯使然,或是缺乏眼力,或是缺乏良知。当然,这肯定并非孩子天生俱来的——是触目惊心的,比如纷至沓来的校园暴力欺凌。教育,许多年来都是空洞无物的,因而也显得越发重要。就像那些染上病毒的馒头,整批整批流水生产,被越来越发达的运输工具输送至天南地北,成为伟大事业的口粮,瘟疫是难免的。如果对这个世界或人类有着那么一点的慈悲,就能真切感受到其中的悲凉。

 



学生家刚出生的小羊,很快就能走路,不像人,有着较漫长的成长才成熟。或许,这便是教育之必要所在。 



5

对将来做个好父亲有了一定的把握。与孩子们可以待上多天也不厌倦,并且,孩子们越发喜欢自己。有时,走在街头,小家伙都很愿意接近,眼里那种欢喜让人心慰。曾经,看到孩子,心里高兴,但笨拙,不懂得表达,也无法较长时间呆一起。教育孩子需要学习与锻炼。或许,说不定,将来结婚后,可以在家边写字边带带小家伙。

 

异常有耐心。尽管过往在一些事情上也是有耐心,但如今无论遇到什么,只要想做的事,都能自始至终地坚持下去。对于独处,有着超强的定力。这与那两年,近乎被抛在荒野,没有网络、电视、报刊,晚上基本独处有较大关系。当然,这与成长是一脉相承的。唯有能够独处的人,人格才更为坚忍和健全,才可能承载起真实的情感——无论恋爱还是婚姻——。唯有内心之强大,才能支撑起彼此的人生。生命最不缺乏的就是苦难与无常。

 

情感变得更丰富。能够自信地呈现自我的多种面相,也能够激发与接受他人全面而真实的自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明了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内在结构和多种面相。人之所以成为一个类,有着其共通或普世的内核或特征。内心变得更加宽容与慈悲,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生命落在每个生命里。(初稿写于2015年2月20日,整理节选部分放置于此。)



窗口,黑暗里那点光。(教室外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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