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河 | 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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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里看不见的影子有另一个名字：灵魂。

1

这当然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井里看不到影子。这有两个说法，据有些人说，是他自己看不到，据另一些人说，是别人看不到。孩子们喜欢伏在井边看自己的影子，一二三四五地一一点数，先是井边的人，后是井下的影子，或相反。一开始，还以为点错了，再点，或换人再点，还是一样：人比影子多一。

一一将自己的影子据为己有，唯他没有。井水无比清澈，万物都有影子。人们过去推他，却是实在的人。对于这些说法，乡亲们及后人各有解释。有人认为，或许是小孩子的集体游戏，心照不宣地说看不见，事实上是看见。有人说，他似乎申辩说自己能看见，事实上是看不见。说法与事实，其中出入，或许只有天才知道。

捉迷藏，他总无法被他人找到。就算他远远就大喊，我在这里哪！就算他扑到寻找人的面前，做着夸张的鬼脸。就算他狠狠地摇动着他人的身体，捂住他人的眼睛，极委屈哭诉，你是否瞎了！他在别人的眼中，就像他藏在其中的空间或物体的一部分。在门后，是门的一部分。在桌子下，是桌子的一部分。在衣柜里，是衣服。在墙角，是墙。牛背后，是牛。只有游戏结束后，他才成为人。他以为别人是故意，欺负或嫌弃。

你刚才藏在哪里呢？！为何总是找不到你？！我就在你眼前啊，我还叫喊呢，还推你呢，还捂你眼睛呢！对于伙伴们这样的惊讶，他异常愤怒。他从没被找到或捉到，对于捉迷藏这种游戏而言，当然是致命的，因为被捉到的喜悦远远大于某些其他状况，比如视而不见。抑或说，对于很多人，捉迷藏的乐趣就是最后被找到。有好事之人将之延伸至一辈子，就如此短暂，你如果老是藏着，而没被人发现，你是否存在过，这到底还是个问题。

因为很多人，终其一生，就是不断尝试着被人发现，远远就大喊，我在这里哪！或在山之巅，或屋之窗口，或梦里。套近乎，这是我的拙作，我的孩子，多指点批评，这是我的绯闻，我的爱心，多报道。我总要露脸，不然人家怎么记得我，怎么发挥我的“智慧”与“热情”。

2

或许是受了捉迷藏的启示。如果一样东西，你找不到，那一定是藏了起来，影子也一样。谁说影子就不能与自己捉迷藏呢？那一定是藏在水里了，就像你刚刚明明还在眼前，就像一只猫，突然在我转身那际，瞬间即逝，哪里去了呢？你刚刚还在我怀里，说亲亲我的宝贝。亲，别捉迷藏了，你肯定藏在门后面。眼前只有门，眼前只有水，这当然是一般的常识或思维。

他顺从大家的目光或注视，跳进了水里，再也没有上来。孩子们慌了，好水性的大孩子先下去找，但什么也没有。这井除了清澈的水，就是水。四周圆形青砖井壁，没什么明显的井缝，他能藏在哪里去呢？更令孩子们害怕的是，待水再安静了一点，水下的影子首次比上面的人多了一个。这又有分歧，是他，不是他。他在井里微笑，他从不微笑。那是孩子的父亲，那是孩子的母亲。

大人们闻讯而来，唯独没有他的亲生父母，将出水的井眼填了，抽干了水，井里空荡荡。我就在你眼前啊，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这是村里唯一的水井，供养着祖祖辈辈的人们。人们其实也曾尝试在其他地方挖井，要么无水，要么出来的水都伴杂着黄沙，并不停地向外涌出，于是只有填掉。这影子事件的结果，当然是极为重大的。村人们首次背井离乡，携老牵小，奔向各地，一步一回首，多少不舍。他们首次成为异乡人。是那么回事吗？真的如此吗？

3

首先看不到他的人，并非别人。他本来是有父母的，最初出生时，面目清秀，家人大喜。但只要一睡着，他就不见了。这种说法有问题，事实上或许只是父母看不到他。这种说法当然也可能有问题，因为事实如何，他人怎能得知。

据说有次夜里，夜归的父亲找不到他，母亲说之前他就睡在床上啊。这样，他就应该一直呆在床上，他仅一天大，能跑到哪里去？面对父亲的直视，母亲毫不动摇。第二天早上，却又突然出现在床上。夜里只有一种情况，父母是看见他的，他在梦游时，会莫名起来，坐在床上哭，自己——这又是个问题，谁知道呢？——并不知道。哭声悲苦，父母不堪其扰。

他或许本身是个没有影子的人，但他并不相信。离开村庄之时，正是闹饥荒最利害的日子。有人说，那个后来的他，不是原来的他。谁家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没有一个母亲只生一个孩子。多多的生，大大的光荣。这是长期的传统，父亲（村长、领 袖）的号召更是火上加油。那些日子，很多人死去，连身体都看不到。他的父母一直活着，一直宣称是最爱他的人。有人说他不是领  袖亲生的，他本是烈士的遗孤。

他被发现遗弃山野，一位外来的中年人将他捡来。这是其中一种说法。关于这位外来者，来历不明。和一切某国度的事件一样，说法有二，他是外来的敌人，他是内部的叛徒。据说是个知识分子，与野猪为伍，食荒野之物。当然，后来什么也没有。同类相聚，他罪加一等。影子事件后，他成为族群罪人。结合大人儿童，家人外人的观察或发现，这自然而然。

4

多少事，多少挣扎。生之艰辛，世之丑陋，心之疼痛，最是难言。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长大，只有自己能够看到自己。唯有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与挣扎，爱才实在。唯有被他人看见（惦念？）的生命，才真实存活？多年后，在自己的书里，有这样的话。

有人说，其实他一直活着。有人说，那只是个与他相似的人。有人说，那只是和他同名——原名？仅仅笔名？——的人。名字，或许并非原本就存在。他长大后，一直怀疑领袖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怀疑组织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走上了寻找父母的路途，与几乎所有人分道扬镳。某个分岔路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他并非第一个消失的人。生之无意义，一如爱的无意义——注意，并非说生本身无意义，爱本身亦然无意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或相反。这并非身体的事。

这叫选择性失明症，只看到——能够？愿意？——看到的东西。这里的人们，或许是风水不好，作为先人，他们的后人遍布大地，号称天下，均难以避免。关于理想未来的一次全球学术峰会上，在《未来在过去成为现实》的发言中，有人类学家说了这样的话。他听了，觉得可笑。

5

这是个分岔的路口。和这里人们走过的路一样，永远只有两个方向，有人往东，有人往西。只要上路，对方就自然成为敌人或叛徒。他们彼此看不见彼此，事实上一上路，对方就消失。有人说这太神话了吧。其实很平常，如果你从不回头，或就算回头，你也不一定看到与你背道而驰的家伙。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这当然不足为奇。对于这个世间，这么传统的解释，或许显得幼稚。

对于这样的解释，历史学者或未来学者各有说法。像水漫向沙漠，消失是必然。事实上很可能都是鬼话连篇，因为人们除了沙土，什么也没找到。如果家里一只狗要与你走上不同的路，你很可能会狠狠教训它一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于是那条狗就从此不会上路，它消失了，或你消失了。假如你家的狗是条恶狗，宁愿背着背叛主人的原罪。狗咬狗骨，定论当然是有的，就是他们本来是同一个地方的人。

6

从那口被埋葬的水井里喷涌，源源不断。

后来，有人无意听到这个故事，以为传说，到处传说——这里插一句，据说事实上那口井一直在，并且异常清澈。背井离乡或许只是传说，祖先们就在原地，扎根安营，子孙兴旺，万世平安，无事——，他才在井里消失。人们喝着先人留下的水，一如喝着饲养的奶牛的奶。

之前，他终于成为自己的影子——这当然是一种反击或胜利，因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最终认为他是没有影子的人。最终，并不矛盾，因为据说，他的影子出现在井里，他并没看见。看不见的影子，还是真实的影子——？在水里微笑，心安理得。

据说这是他在井里消失——这里的他，很明显，极可能是他的影子——的恶果。因为水里看不见的影子有另一个名字：灵魂。肉体的影子是眼睛可见的，因为眼睛也属于肉体。据说有两种情况：遇上（相似的）灵魂，或“肉体”或“我”消失于水中，灵魂才被看见。对于失明的生命，“肉体”与“我”是灵魂的牢笼。

每个生命其实都是一滴水，我们在水中消失了自己，一如肉体吞噬了灵魂。没有看不见的影子，并不影响世世代代的人们生生不息。从没死去，永远活着。当然，这也可能是极为矫情而廉价的解释。并不以为然，至少是他。

世间从此洪水泛滥成灾，周而复始。有些人本该死去，却还活着。有些人本该活着，却已死去。这一切，或许只有影子知道。

故事由此开始。（节选，旧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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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触                                 《哑河：与每个人的命运相遇》

哑河致力成为最有思想深度的公众平台，与每个人的命运相遇。这里有个预设前提，仅就某些笔者具有直接经验和深度学识支撑的领域。这更多是种自我激励，促使自己不断成长进步。写作的人足够多，如果只是我也一样，哑河也不好浪费你的目光。提及这点，或许是想说，对于所谓时评，笔者可谓厌倦。即使作品中有着新闻热点的切入或影子，但最终试图抵达的是具有普遍性与内核意义，与每个人的生命发生深度联结的命运话题。字数不限，或一两千字，或上万字，视内容需要。强调经验与学术的结合，通过沉淀思想来抵御时间。值得反复阅读，就算多年以后读回，还是有分量。因而，那些只喜好看短平快时评类文章的读者，可选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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