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房子//马士红
孝 南 文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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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房子
拥有一栋新房子是母亲前半生最大的梦想。母亲理想中的房子不是三室两厅两卫、夏有空调冬有暖气的高级洋房，而是用两层石头作肩、用结实的土坯垒成、用细密的苇箔苫顶的土房子。
在为盖一栋新房做准备的漫长岁月里，母亲的四季忙碌而充实，母亲的嘴角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春天的脚步刚刚踏上沉睡一冬的土地，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走向田野，用铁锨翻地，用榔头敲碎大点儿的坷垃，用小推车运送肥料，为春种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村里人经常开玩笑说，我的母亲种地简直像绣花一样认真仔细，地里几乎一根杂草也没有，鸡蛋大小的坷垃几乎找寻不到。
干旱无雨的季节，母亲从远处的水井挑水浇灌干涸的土地，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母亲被重重的水桶压弯了腰。阴雨连绵的日子，母亲披上一块塑料布，一路泥泞来到地里，把地里积存的水一盆盆舀出去。劳作的间隙，母亲背着一个大大的筐子去地里割青草，那些浸透了母亲汗水的鲜嫩的青草一斤却只能卖一分钱。
秋收完毕，母亲便去距离村子五六里地之外的西大洼，光着脚在水里砍割丰硕高大的黄须菜。割满一担，就挑到向阳的地方晒起来，攒多了，再一担担挑到村里的打谷场上去。黄须菜彻底干透了，母亲用木头梆子反复敲打，黄须菜的叶子和种子可以用来喂猪，省下了猪食（当时，母亲每年都养一头猪，年底卖掉，就能存下一笔钱），剩下的棵子则是极好的烧柴。我不知道母亲具体打了多少斤的黄须菜，只记得黄须菜的棵子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高。后来，它们先后化作灶膛里熊熊的火光，温暖了我们贫瘠的冬天。
北风呼啸的冬天，母亲舍不得买煤生炉子，每晚催促我们姐弟四个早早钻进被窝里。然后，母亲一边纺线一边给我们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们一觉醒来，母亲依然在忙碌着。她的身影被煤油灯的灯光投射到墙上，那么高大、那么伟岸，我们在纺车嗡嗡嘤嘤的声音中踏实安然地重新睡去。
公元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母亲期待已久的新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了！
在盖房子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更加忙碌，整天脚不沾地，经常顾不上吃喝。母亲要找人拉土垫地基、脱土坯；母亲要给帮工的人们烧水做饭，母亲要在人手不够时担水、和泥；母亲要在下雨的夜里跑到打谷场上用塑料布苫好半干的土坯；母亲要一根一根精心挑选苫房顶用的苇子和秫秸。
在新房落成的鞭炮声中，母亲的泪流得很欢畅。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多次郑重地对我们姐弟四人说：“你们的母亲是咱家的大功臣，你们将来可以不孝敬我，但必须孝敬你们的母亲！”
没想到的是，母亲的新房还没住上几年，就面临非常尴尬的境地。我家盖房子的时候，周围几乎没有住户，但在随后短短几年内，我家房前屋后建起了很多新房子，新房子的主人们像比赛一样把地基垫得越来越高。一到下雨天，雨水存在我家的天井里，根本流不出去。另外，我家所在的胡同随着住户的增加变得又窄又长，而且高低不平，农忙季节，运送庄稼的小拉车进出特别困难。
母亲脸上布满了愁云。经过和父亲的反复商讨，最后，母亲毅然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盖一栋新房子，而且必须是靠街房！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母亲更加辛勤地劳作。
母亲领着我们姐弟四个种出了全村最高产的庄稼；母亲在巴掌大的院子里种菜种花、养鸡养鸭；母亲用从邻村扫来的盐土晒出一年吃的盐巴；母亲穿着几件洗得几乎发白的衣服走过春秋冬夏……
一九九零年，母亲的愿望实现了一半：村小学搬迁，临街的旧校舍对外出售。为了凑够资金，母亲含泪卖掉了刚住了几年的新房子，带我们搬进了爷爷过世后留下的旧房子里。母亲计划得很好：再咬牙干个五六年，一定能把那七间龇牙咧嘴的旧校舍变成宽敞明亮的新房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渐渐长大，一系列接踵而至的事情彻底打乱了母亲的计划，甚至让母亲的计划永远搁浅了：哥哥上高中；我上高中；弟弟上技校；姐姐结婚；哥哥结婚；我上大学；弟弟学车；姐姐买房子；哥哥买出租车；我结婚；哥哥买房子；我买房子……
前不久，我回老家看望父母。远远地，我就望见了我家的旧房子，在周围高大宽敞的新瓦房的包围和衬托之下，它显得格外破败和凄凉！走近了，我看到房子的后墙与山墙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两根大柱子倾斜成三角形支撑在后墙外面。我有些伤感地对母亲说：“您辛苦劳作了大半辈子，到老了，却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母亲淡淡一笑，说：“我和你爸爸年纪大了，活一天少一天了，凑合着住吧。你们姐弟几个都有新楼房住，我想起来就高兴！”
我走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送我。指着不远处的旧校舍，母亲告诉我，她和父亲打算把它卖掉，弟弟快结婚了，需要钱呢。
后记：这篇文章写于十几年前。后来，父母搬到城里居住，买的是一套二手房。那套房子在顶楼，每逢下大雨，房顶就会漏水。找人修了好几次，效果也不理想。我们想给父母换套房子，但父亲坚决反对，他说人老了，懒得挪动地方了；再说，住久了已经习惯了。确实，偏瘫后的母亲半夜起床扶靠的位置、上卫生间扶靠的位置、洗手洗脸刷牙扶靠的位置都已经固化了，换个地方，未必适应。我们只好作罢。母亲辛劳了一辈子却没能住上称心如意的新房子，这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作者简介：马士红，山东无棣人，高中英语教师，文学爱好者。曾在《山东文学》、《渤海》、《鲁北晚报》等杂志报刊上，以及《滨州文学》、《东营微文化》、《楼兰居》、《一叶芭蕉》、《西狐文学》、《生活梦剧场》、《凤凰城文学》等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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