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爱

二零零一年一月，天奇冷。一天，下着雪，路上泥泞不堪 。傍晚，我开车回家，从东向西经过菲辛杰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加拿大野鹅站在桥上的路边。看它的样子是想往路的中间去，但川流不息的车辆使它根本无法越过车流。车子开过，飞起的雪泥溅到它的身上，但它却毫不在意。这现象很令人奇怪，因为这种加拿大野鹅平时很有灵性，很会躲避任何可能的危险，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在这热闹的桥上出现过。可再往路中间一看，我明白了，原来在桥的中央，离中线不远的雪泥地里，躺着另一头死去的鹅的躯体。

由于桥上不能停车，象其他所有的车子一样，我的车子也很快地过了桥。但刚才那一瞬间见到的情景，却深深地震撼了我。野鹅，在中国也叫做雁，是一种有忠贞爱情的生灵。"交颈而死"，是古人讲的一个故事：一只大雁被人猎俘后拴养在地上，它的爱侣从天上飞下，想带它一块儿离去，当发现不可能时，它们就把脖子交缠在一起而死去。那一天晚上，我不能入睡。我不知道那头死去的鹅为什么会躺在桥的中央，我也担心着它那活着的爱侣的命运。我很想到桥上去，把路边的鹅和路中间的鹅都移到一处空地上，让它们能安静地在一起，再多呆会时间。可是那些日子，我天天都头痛，我已经约好了专科医生看病，不过还要等待几天。我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但不知道几天以后医生会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我实在没有力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把车泊在远处，然后徒步走上桥去帮助那一对鹅。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再经过桥的时候，路边的那头鹅已经不在了。它的躯体也躺到了路中线的地方，离它的爱侣仅几尺远。很显然，在夜里，当它想穿过车流，走向它爱侣的时候，一辆车撞倒了它。看到这样的结局，我的心反而不象昨夜那样悬挂着，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二零零二年入冬后的一天，一位朋友的老父亲在这里去世了。他患癌症，病了很久，走前已虚弱不堪。一个月以后，朋友的母亲准备随同由北京前来奔丧的儿子回国去。大家说，老太太照顾老爷子那么长时间，太辛苦了，回去住一阵，散散心，也挺好。朋友的父母都是东北人，象许多流亡的东北学生一样，抗战时到了内地，在那里相恋相爱。他们的几个孩子，出生于中国改朝换代的年月，名字取于"和平，解放，建设新中国"这样一句话。孩子的名字，永远凝聚着父母心底里最真挚、最纯净的愿望，这也是一对善良的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好希望追求和努力的内心流露。老爷子心直，老太太口直，这在过去的年代，却不是好的保身之道。反右时，朋友的母亲被诬陷迫害。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他们相扶相持，该是经历过多少艰难的日子！老太太回国前夕，我和妻子去看她，仅仅一个月没见，她原先园园的脸已明显瘦下了一圈。我心里知道她大概不会再回美国，而我近来也不大可能去北京看望她。我与她道别，祝愿她保重。

她走后，妻子和我常常惦念着她。

二零零三年的一月，天又出奇地冷，常常下着雪。一天，妻子从朋友家里回来，告诉我，老太太已经在北京因为心脏病去世了。"老太太大概心理上承受不起，所以也跟着去了，"妻子说："好在老爷子走得还不远。"

两天后，我给朋友打电话，想说些安慰的话。拿起话筒，忽然想起那鹅，我哽咽，竟不能言语。

我写不出好的文字来表达我对两位老人的尊敬，写下这些，是祝福世上相爱的人们，一切相爱着的生灵。

二零零三年一月二十八日，于俄亥俄州哥伦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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