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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92岁生日感言 “我们首先要熬过去”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许倬云说历史 Author 许倬云

今天,是许倬云先生92岁生日。

按老一辈的虚岁算,就是93岁。


看理想与高山书院联合出品的《许倬云十日谈》,做了一期祝寿活动。为此,许先生录制了如下视频作为回应,和对大家的寄语。


祝各位,日日是好日,不负今朝。




各位,我是许倬云。


读到各位提的问题,很感谢大家对我谈的话。这是大家很花了心思去看,也花了心思去想,才能提出这些问题来。


问题相当多,让我一个一个回答,几乎是不容易安排的事情。所以我想就拿我自己感觉上,该提醒大家的一点点事情说一下。


许倬云先生及夫人孙曼丽,2022年春末于匹兹堡

(范耀文、陈语思/摄)


各位碰到的问题,有的是个人特殊的问题——所谓特殊问题实际上可能是永恒的问题:比如说社会竞争的激烈,比如说家庭的负担,比如说工作本身,因为要照顾小孩、养老扶幼,你没有太多时间……这些都是永恒存在的问题,自有人类社会就有的问题,这都看个人自觉安排。


但是也有每个时代自己特定的大问题,这都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而这些恐怕是最需要我们注意的事。


我们现在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快速改变的社会的时代。一方面过去的组织、过去的结构、过去的价值,都因为世界在逐渐混同,东方受到西方的挑战,西方受到东方的压力,都会有改变的需要。


同时,所谓科技的进展是祸是福,我们并不完全清楚。工业革命时候以机器代替人工,现在,人工智慧要代替我们的脑子。我们人一步步退下来,先向机器去让步,再向电子网络去让步。每次大转变都会有变化,可是从没有如这次急迫,急迫地压在我们心灵上,挑战我们的存在,挑战我们人类自身。


人类确实是万物之灵,还是万物之末,这些我们是要面对的。国家以及天下,就是世界。以前这些都是遥远的事情,国家在“大门口”以外很远,“天高皇帝远”;世界在遥遥远远的地方,有些国家的名字听说过——当地人是黑的还是白的,我们都不知道。现在问题都逼到你的门口来了,这是我们面临的这个时代的问题。


所以我想,个别的问题有个别问题通盘的解答。你对于压力,不管竞争压力也罢,工作时间的分配压力也罢,都看你自己定的这个 priority ——优先顺序。优先顺序,这里包括你的责任,包括你的抱负,包括你自己能力的限度。这旁人无法置喙,这是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可以在这方面先告诫大家:不要自负太高,说我一定要当人上人,也不要太自贬,说我不值得教育。你我他都是 80% 常人之中的一员。


这中间你衡量的时候,你要衡量一个地方:你是不是尽了你能力,而不是躲闪,而不是找借口,把责任推卸给人家。第二,四周的人,你是不是确实相处得很好,而不是整天跟人吵架,被人怨恨。怨恨,自怨自艾是最伤人的事情。希望各位不要这么做。天下是有不公平的事,天下是有不幸的事,要想开些。不幸事、不公平的事,我们熬得过去,我是多一份修养,多一份能耐,再恭喜你能熬过这个“测验”。所以关于个人方面,我给自己这个期许,也提供给大家。


2021年11月,许先生工作中(陈荣辉/摄)


至于大时代来临,其实说穿了每个时代都有当时大时代来临的问题。能够让我们径直睡觉的社会也不多了,我为什么这样说?《Sleepy Hollow》(《睡梦谷》)是当年美国开国时期的一个传说也罢,童话也罢,神话也罢。有个人叫李伯,他莫名睡了一觉;等他醒的时候,天下大变,所以又叫《李伯大梦》。如果真有“李伯大梦”,倒也挺有运气的。他从十七八岁到四五十岁,睡了二十多年——别人艰难困苦的阶段,他睡着了。


这是给梦的故事取的名字,天下没有这种“Sleepy Hollow”,没有“睡梦谷”的。你逃不掉,别想逃避。一百年前逃避的方法是抽鸦片,一百年后逃避的办法是大麻,或者赌博,或者游荡,或者躺平……都不是办法,逃不开的。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所以这是我个人自己的立身处世的方法。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不一定成大事业,至少要自己站得住。这方面是我对各位的劝告。


但回到大时代上面去,我个人感觉这个时代逼人而来的是,社会的挑战比以前强烈,社会无形的约束,无形的要求比以前严峻。再有,任何国家都从松弛的管理走向紧迫的管理,因为国家跟国家竞争。生存,集体的生存,这些压力最后压到我们身上来,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确实要面对的事情。


我也说了,当今时代不比别的时代问题少,只是说这个时代我们有共通的大问题,尤其机器人、机器智慧、人工智慧压过来等等。人的自觉跟人的遭遇,二者不相干的。大家自觉人的尊严比较被重视,解决不了的是:我被群体压住了,我被我们的知识压住了,我被我们的人工环境压住了,这个是无法逃避的。


我的劝告是,自己在这种新时代,首先我们要能熬过去。不一定成大功大业,我至少能做到自己心安。我没有倒下,我没有让步,我在这边挣扎,但维持了我应有的尊严,应有的空间;在这应有的空间之中,我发挥我最大的可能性。


这个时代最大的天才是 Hawking(斯蒂芬·霍金),他一辈子困居在椅子里面,说话都说不清。我们认为他是天才,但他很苦,他没有人交流,他说的人家不懂,人家知道其中一点什么东西,不懂得重要的东西,他说出来我们不能理解。这种情形,只有Hawking有,你、我、他都不是 Hawking。所以别梦想自己是有才无命,怀才不遇,不要觉得人人陷害我,人人挤压我。


说难听点,我的先天条件比你们差,我生下来就差,我能长到今天,能站着走路,走了几十年,已经是运气了,当然这几年又不能走路了。我的脚不能出去,我的心可以出去,我的脑子可以出去。我看报,云游四海,我读书,神交古人。何尝不好?所以这都是要你自己处理的自己的问题,要坚定自己。


所以这样,我个人要回答大家提的问题中的一条,说假如让我回头 50 年,40岁开始,我会怎么样?(问题原文:假设您现在能回到40岁,以您90多年来的人生视野和智慧,您会选择如何度过人生?)


四十岁左右的许先生在旅途中


40岁没有我今天讲的话那么彻底,但是我已经隐隐约约觉得是,该如我刚刚所说的一样:把持住你自己,衡量住你自己,别高估也别轻薄了自己。


得到了社会认可,要付代价的。你别以为我九十几岁,一辈子做了个安安定定的正教授,人家看起来舒服得很,享有名声嘛。在至少有些地方,大家还知道我这个人,总要付代价的。我不敢疏忽一分,不敢说漏掉了一本书,我可以看而没看;这本书我应该看仔细而没看仔细;我应该想到一个问题而我没想到。



《许倬云十日谈》广东人民出版社


我对面坐着冯俊文先生,最近我们写作新书,看的时候我常会发现新的问题,就补几段。人生永远是填填补补,改正改正。求其全而不得,至少求得了心之所安。回到四十、五十岁,我也是这样说。如果归结一句话,我还是一样:要从各方面吸取别人留下来的经验,留下来的解答,吸取他们的遭遇,当做我的镜鉴——正面的镜鉴,哈哈镜扭曲的镜鉴都可以。


我自问是非常幸运的人,碰到人好意的照顾,碰到人的爱心,充满爱心的终身的相处。比如我的内人,比如我的兄弟。我碰到老师们对我特别的期许,这期许本身是叫人温暖的,叫人激励的。但是这一句期许的话,我“卖”掉一辈子。


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些老师对我的期许,今天我还在用行动回答他们。我这一辈子,至少有十来个同行、朋友、学生、师长,对我特别交代,告诉我说你有特殊责任。我的肩膀很重——背这么重的担,我必须要背。活着的人或许我还能向他道歉,说我背不住了——已经过去的人,我到哪去找他去?只能尽力而为之,报答人家对我的厚盼。


我太太千万众人里头,选了我这个跛子、残废,从此一生被我“绑住”了。她没有读博士学位,她没有到外面去工作,因为她要照顾我,她找谁去埋怨去?因为我们俩当时发誓的,生死相共,富贵贫贱、运气好运气坏,我们是同命鸳鸯,一生能修到同命鸳鸯,福气呀。福气的后面,辛苦呀。


所以各位要想,叫我给你们经验——我没有保留,没有金庸所说的“秘籍”,我就辛辛苦苦、用用心心地过日子,没一天我不用心的。辛苦怎么讲?多吸收,多学习,多思考,多找看来的资料,读来的资料,听来的教训里面深刻的意义。慎思明辨,吸收了以后放到脑子里,拿过来熔铸成我性格的一部分,熔铸成做人的原则的一部分。


到了那天,我咽气的时候,我盼望我一口大气,我跟曼丽说:曼丽啊,我已经尽了我所有的能力,我没有躲过一天懒。我去报到,跟我父母说:爹、娘,我来了。跟曼丽说:等你将来来了,我们五六人彼此也都说,我们没有浪费时间,我们没有消费感情。


1969年,许先生与太太孙曼丽在台北的结婚留影


人生是为感情而生的,也背着感情而去。大概我就谈到这里,希望各位了解,我不是跟各位云来云去,我是掏心窝地跟各位讲话。因为你们在看我这报告的人,25岁、35岁、75岁都有。但是我的话,是一个 92 岁快到的人,终身的体会,也是终身的承诺。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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