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怪江小迪
野夫
以“怪”而命名画家,自古而然,譬若扬州八怪。又如西方的高更、梵高一辈绝世高手,一向也以怪诞孤高而闻世。此类人物历代不乏,但总数极鲜。他们往往出身蹊跷,不苟凡俗;性情乖僻或行为异端;但是却身负奇志或天赋异禀。无论看上去还是近距离交往下来,他们都令人惊艳,或让人叹息:尘世原来真有如此奇特的存在。他们不是凡间礼俗的媾和者,更不是权力秩序的臣服奴。故而早在《周礼·阍人》中,就给王室门房传达人规定——奇服怪民不入宫。怪民何止鄙夷廊庙不入宫门,更是要逃离一切体制的人。他们不啻艺术上随心所欲打破规矩,要创造无古无今的作品;更要在人生中另辟蹊径,单打独斗地活出纯粹自由的模样。一百多年前隐居普罗旺斯的梵高,和之后遁迹塔希提岛的高更身上,我都看到了“画怪”这一路前辈风流的身影。这世上多数人会迷恋现世安稳和酒色名利,但总有人会选择仰望荒城之巅的清冷明月。他们像是人世间的梦游者,是骑着流星误打误入地球的冷眼过客,旁观打量一番这个并不足以永远恋慕的世界,留下几笔看似潦草而深怀洞见的印象之后,便幽居路侧或扬长而去。此世的冠盖车尘,远不足够迷乱他们锋芒深掩的锐眼。在日常履历中,他们离乱的脚步总是令人费解;背叛或逃亡仿佛成了他们生命的主题,从一个背叛滑向下一个背叛,为重返来时的宇宙虚空而断尽一切贪痴。他们不只是在家庭人际关系中近乎冷漠,甚至对整个俗世的欢娱悲歌都无动于衷。自由成为他们唯一的绝对信仰,对某种神秘艺术——无论借助语言、旋律、节奏、色彩、线条、造型或光影——的沉迷,是他们构筑自己那个小宇宙的唯一通道。近二十年来,我在老哥江小迪身上,再一次找到这种人间另类的标本。江小迪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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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初,我去大理寄居之时,他已经在苍山下隐身几年了。那时他已经年过半百,秃瓢般的头颅锃亮,双颊的须根密密麻麻,一片北方冻土中麦茬杂霜的样子。赁屋于三月街,每天昼出夜伏,跟着那些出租马匹供游客骑行登山的马帮,一天一个来回地牵马,上下于中和峰的陡峭山道。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自于哪里;他轻易不与人语,布衣麻裳,一脸酷毙的表情,活像某个隐名埋姓的马锅头。马夫也好奇这个每天沉默跟随,帮忙牵马引镫且不取分文的汉子。他们一起野炊茶歇,抓蛇煮羮,囊中的大麦酒往往也能微醺他的孤独黄昏。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请所有贫寒的马夫夜饮。我见过许多次那些被他灌得飘然的骑士,终于在回家的路上,东倒西歪在自己的马上,吆喝着几匹马在樱花纷飞中狂奔。中国人喜欢讨价还价,敢骑马上山的游人有限,马夫们为了一天的人吃马喂,总不免竞争而自压脚费。小迪兄深知他们每日的辛苦,更不忍这种自贬身价的互损模式。于是,召集大家开会,统一游山的费用,谁也不许私下让价。大伙从此皆大欢喜,却依旧不知道这个赔酒配菜的老贼是何来路。大理那时蛰伏着很多著名画家,我知道他在画画,一直以为他是在体验生活,以为他笔下要出现寒山古道瘦马。哪知道,某日在藏家楼哥的展厅里,初次仰视他笔下的百幅作品时,竟然连马毛也没发现一根。他当初去大理时,只是漫游中的路过,原计划吃个午餐,只呆十分钟。没想到看着那时清静的古城,浩然大气的山海,忽然挪不动行脚,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后喧嚣起来的大理,他忽然决定又要离开了。他在北京给苍山半山上唯一民宿的某个白族姑娘打了一个电话——你去帮我把院子收拾一下还给房主,房内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那片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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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浪子的宿命就是没有归程的人;道路如绳扣,必将捆缚他们的一生。只有在行走中方可喘息,一旦驻足太久,那绳索就会锁死他们的生机。六十开外的他,继续沿着红河南下,走着走着就走出了河口,走进了越南,走到了奠边府。他没有外语沟通能力,驻留随心,完全迷失了方向。有一天一个农贸市场的小姑娘,帮他找了一个在广西上学的女同学,竟然邀请他回家过年,他这才吃了几天饱饭。他要给钱,人家坚拒,实际上他也拿不出钱了。姑娘帮他返回河口,回国找了一点钱,沿着边境线继续南下,蓦然又闯进了老挝。两个月逛遍这个小国,在湄公河撞见那来自云南的洪流。他知道溯流而上,就能回到故国,但他再也不想回头了。乘兴而往,渡河来到泰国,沿着中南半岛继续向南,走到芭提雅的海滩,满目无拘无束的自由,顿时容下了他的倦旅。这一呆,没想到又是十年。其间,赁居村舍的他,在乡村台球桌边认识了一位泰国女士。两个基本无法语言沟通的人,诞育了他今生唯一的一个孩子。第一次做父亲的他,看着一天天活蹦乱跳长大,同样跟他无法交流却天然依恋他的儿子,他初次有了对人间世的缱绻。我无意中像是追随他的脚步,也来到了泰国。疫情大爆发前我去看他时,他的泰国妻子前来道一声萨瓦利卡,便带着牙牙学语的儿子,要去庙会上售卖他们自己做的甜点。那时的他一如既往的清贫,女人只知道他成天画画,依旧不知道他的来路。他跟我语重心长地说——语言不通,这就是我们能在一块生活的重要原因,因为永远不会吵架。女人对他的画一点也不欣赏,而且从未看见他卖过一幅。他指着成吨的画对妻子说——这都是钱。女人说什么时候?他说得等他死了以后。她说你死了谁知道?他说我死了就有人知道,你会看到的。我们现在都老得只能小酌了,他微醺时脸上才会有些人类的表情。他跟我略有动情地说——也许哪天我一头扎到海里,我就游走了,我这自杀的念头一直就没离开过。但是现在忽然有了牵挂,我不能这样走,我一直希望多陪几天儿子的成长,也从来不会想把他们带回国,除非某一天我能回到我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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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我这一辈子为什么有这么多矛盾的事情,有这么多解释不了的事情,我和环境格格不入,跟所谓意识形态什么思想都没关系,就是因为我原本是一个蒙古人,误闯到汉人的地界了,就是这么回事——他跟我一本正经地说。他的父母都是从延安进京的那批知识干部,分别就职于长安街沿线的中枢机关。1952年出生的他,真可谓红旗下的蛋。祖上是元世祖第七子之后裔,驻扎在河南内黄县。元朝忽然崩溃时,各地蒙族为免复仇屠戮,皆隐身改为汉姓。新政之初,他的祖父带着大帮族人前来找在朝为官的儿子,希望恢复他们的民族身份。深知体制的儿子劝告——别给组织添乱。于是他们这一支人,至今还是汉人身份。但锦衣玉食中长大的江小迪,一直固执地坚信自己“非我族类”。14岁的时候文革忽来,半大小子的他,身上的原始血性也不由自主地点燃,毫无来由地卷入了各种血腥的杀伐争斗。他与生俱来的勇武,小眼睛里至今犹存的寒光和杀气,使他很快就崛起为西城一带的小霸王。尤其在父母下放之后,毫无约束的他野蛮成长,成天抽烟喝酒打群架。哪个哥们受欺负了,他独自一人就敢去截道复仇。北京当年那些文革江湖的叙事中,某些老炮的传奇,几乎多有他的身影。他的腰上,至今还有三角刮刀留下的瘢痕。至于泡妞,那更是招手即来。街头的大姐大,串联的红卫兵,辍学的校花等等,都天然地喜欢跟他交往。即便那时他有着自己独居的小屋,但那个年头时兴的还是泡而不做。有天他终于认识了一个同样独居在家中的军干女孩,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还能安静地弹响家里的钢琴。他被琴声定住,女孩问他你读过古典文学吗?他一时懵逼,赶紧回去问一个家中藏书甚多的兄弟——什么是古典文学?那哥们递给他一本《红与黑》。从此打开了他另外一扇门,他开始向往跟一个女孩在琴声呜咽中,高谈古典文学了。1969年,国家决定将这些停课闹革命各种惹事生非的野蛮少年驱赶下乡。他回到母校拿派遣证时,两个早就认识的街头泼少,在校门口笑嘻嘻地截住他,寒暄着趁其不备,一板砖砸破了他的头颅。然后有情有义地说:哥,找你借个“份儿”。反正你也要走了,你的份儿也带不走,留给我们接着好用。他没有爆发,想想江湖也是这么个路数——这两位因为拍了他,就把他曾经威震九门的“份儿”给借走了,从此在混蛋圈扬名立万。他反正要去遥远的北大荒重新搏命,只好拿着他们事先备好的钱,独自去医院缝针。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几天几夜之后,他终于第一次看见了他梦中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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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下放的地方,是紧挨着苏联边境的一个劳改农场。一切还是按军事化编制和管理,他们叫兴凯湖农场某师某团某连。一望无涯的大草甸,每天进去耕作收割,都有一种再也出不来的感觉。他更加像是一个冷酷的杀手,不与人群。那些知道他声名的北京知青,也不敢与他往来。他喜欢在荒野独步,每一匹野狗都天然愿追随他的行踪。某日一匹狼跟了他半晌,等他认出那是一匹饥肠辘辘的狼时,他们彼此的凶光只是对视了一下,各自都退让而去。草原上的野火突然席卷而来,他们被命令必须去毫无可能地扑救。某个知青被烧死,成为那个年头全国宣传的英雄。某个拖拉机手按规定必须去草甸中,接回他和另外一个上海知青楼哥——这位楼哥成了他今生性命相托的兄弟——而偷懒未去,他俩脱险归来,直接去把那个大块头司机暴打了一顿。他喜欢偷听敌台,先于其他知青了解世界的变迁。被举报,戴手铐关禁闭,对于这个一直桀骜不驯的男子,放出来之后竟然让他做了图书室管理员。他是那个年头少有的拥有吉他的人,从此独居于书房,研究围棋,自己跟自己恶战;一不小心把自己练成了高手,业余六段的基本不在他的话下。面对渺茫无际的青春荒野,他开始策划他的第一次叛逃。他让北京哥们给他发来电报——母病速归。借机请假,背着那把吉他悄然上路,谁也不曾告别。在密山火车站,大门帘子一掀,热气呼呼就出来了。他坐在那要了一盘炒肉片,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餐,算是自己给自己饯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对于那时的军事化屯垦来说,这就是逃兵。那个年代没有带走自己的档案,就意味着没有未来。他那革命母亲要求他必须按时归队,为他买好了车票。他去北京站把票退出一百多元,带着这笔巨款就开始了盲流生活。他流窜在北京的各路哥们家里,发现还有一些逃亡知青。这时已经是1974年,经过文革和下乡洗礼的这一部分年轻人,开始重新思考家国命运。他从小也曾画画,他身边的这群人正在埋头创作,几年后,这群人以“星星美展”的方式抱团出击,顿时轰动了文革后的中国。而他刚回来的时候常做噩梦,发现旷野上曾经给他的那种意志力正在衰退。人在旷野和在城市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哪怕在出生的城市,他却像是狗走出了自己的地界,一直在找一个回家的路。他开始考虑该怎么逃避,思考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发现跟人基本交流不了,好像跟身边世界毫无关系。东游西荡一段之后,他被父母费劲地安排进了工厂,还考上了那个年代的工人大学,毕业后从事回城知青人人羡慕的维修枪械的工作。没安分几天,他突然决定辞职,所有人都怀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精神故障。家里决定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哪知道和精神科专家一番谈话测试之后,专家判定他是人类中少有的清醒者,拒绝收治这样的异常人。这个学习工业自动化专业的青年工程师,只是觉得每天工作8小时,每月工资才48元,这样的生命太不值,于是决定了他的第二次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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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中国,离开体制是很难活命的。没有工资,没有档案,没有粮票,还没有介绍信,就像你现在没有身份证一样无路可逃。他从小就习惯面壁,没有人能交流,自己也不感觉孤僻,像印度修行人的瑜伽或冥想,在冥想中进入自己的世界,产生觉悟。窗外的一棵树四季各异,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落叶,这一切的荣衰变化,都是为了葆育它根的不朽。简言之就是所有外在的东西,皆可得可失,所有的舍离都是为了护持生命之根。他在三十岁左右面对一棵树忽然悟道,辞职以后在家里画画,每天一块钱的开销,却享受了今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画画在当年,毕竟还是一件奢侈的爱好。颜料画布和装框,都是不菲的支出。就在他陷入窘境之际,几个发小的哥们来找他,作为西城区的改革开放试点,政府支持他们联合成立第一个民营企业——北京市信息公司。他们完全不懂经商,误打误撞,一不小心撞到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前列。在新街口租了一个民房,房主说别给租金,让我儿子也加入即可。四个人也不知道信息公司能干什么,街坊老太太就到他们那儿去寄信。那会儿信息是最时尚的词,他们坐那商量说咱们得干点什么,江小迪说,我就想把画布买齐了。他们分工,有的去做气功培训,有的去做信息咨询,有的去倒卖松花皮蛋。这是1985年3月,江小迪就想要干点喜欢的事,觉得服装跟绘画有点关系,省下来的布料还可以充当画布,于是决定开一个公司,名号曰——半日时装。历史将记住,这是中国第一家时装,而不是服装公司。那个时候工艺美院有服装系,学生基本没有出路。他招了两个学生,从朋友家搬来一台缝纫机,西便门租了一个房子,就这样开张了。没有钱投资,他就先到国营布匹批发站去选料,拿那个料样做设计,他看好批准以后,再去近郊找那些即将倒闭的服装厂加工。先不提质量怎么样,反正能穿在身上好看,下一趟水之后变形什么,他们就不管了。他再拿着这些奇装异服去中等规模商场寻求代销。那是中国各方面都在突破禁区的时代,年轻人从穿着打扮开始,追求着最大最刺激的个性解放。他那些天生叛逆而又匪夷所思的创意产品,很快在北京掀起风潮。未久,全国最有先锋意识的几十位设计师,风随影从聚集在其旗下,商场也供不应求,第一年的营业额就达400多万。重新就业的他,摇身一变成为江总和总设计师,员工按劳取酬,月入上千。无数的红男绿女每天下午要去他们的卖场,了解当天又推出了什么新款。他们每周要推出四款最时尚的女装,风靡整个京津,并带动了全国的新潮打扮。他设计的一个所谓孔雀裙,非常简单,就一个小碎花布的裙子,二百七十度的裙摆,下面镶一圈白边。就这样一个成本低廉的时装,竟然卖出上千万条。那时还没有严格的知识产权保护,他的创意被无数服装商在各地盗版。中国竟然有了可以带动时装潮流的民营企业,他那里成为了青年服装设计师的黄埔军校,培养了大批至今还活跃在时尚界的大拿,当时全世界媒体都为之一惊。国内所有的顶级官媒纷纷报道,纽约时报等西方媒体也前来采访。区长主动找上门来希望提供帮助,银行那些人都在他们财务室蹲着,非要借钱给他们。他对外媒宣称,第一要做一个系统,要像意大利的时装行业一样引领世界;第二要提高中国民间的整体审美水平。一夜暴富,日进斗金的江小迪,暂时忘记了出发的起点——只是想要节省下来一点画布。西城区拿出长安街边最好位置的一栋房子,免费给他们做商城,只希望做成西城改革开放业绩的坐标式橱窗。最初装修是黑色大理石和杂色玻璃,刚装修好他就觉得不顺眼,立即把它砸了,换成了全钢化玻璃门窗和白色石墙,造价比原来高出十倍,那时他真是有钱啊。看着钱潮滚滚,各种靓男美女纷至沓来;他每天坐在那个公司二楼,忽然产生迷迷瞪瞪的幻觉状态,眼前的事儿好像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老话说: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这时的他,不仅拥有北京第一批越野摩托,还有自己的小车了。他在大班台前坐看冬天外面白雪飘落,忽然想起北大荒的雪夜,又想象此刻在加利福尼亚海滩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陷入了迷思,这一切富贵,难道真是自己想要的全部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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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在他的顺风顺水之中,忽焉就到了八十年代的末年。作为北京老炮的他,无法回避地再次看见了他少年时代曾经熟悉的杀气。其中的故事按下不表,他再也无心沉醉于那劫后的荣华了。一代引领时尚之潮的人物,鲜花掌声在空中被击落,他忽然对这个都市百无聊赖。他一直坚信世界潮流是要返璞归真的,他做服装设计把这作为一个主题,爱用的都是麻袋和棉绸那种反化工材料。在重新开始盛装歌舞的升平时代,他忽然萌生怀念旷野,于是独自骑车去爬野长城和香山。每年只身打马去草原,从来不结伴同行。他可以一个人站在麦田里整天,仿佛被神罚站,终日不与人言。正在他厌弃自己的世俗成功之际,他北大荒的生死之交楼哥,终于走出了那一年的樊笼,一无所有地来到北京找他。桌上有一份他已经无心且无力完成的商业合同,楼哥拿去腾挪辗转,竟然半个月完成并准时变现。他说你干脆帮我运作这个公司吧,楼哥说你既然无心于此,要就全部让我负责。他二话没说,直接连抽屉钥匙都交给了楼哥,计划从此飘然绝尘而去。哪知道十个月之后,有关部门开始干预,他只好请楼哥远遁他乡。那时他的妻子是央视第一代健身教练,半个国家都要侧目的美女。他也一次性告别,终结了这一段善缘。他们曾经是幼儿园的同学,现在依旧是骨肉牵心的朋友。他从此驱车周游,像一个孤魂野鬼般飘荡在三山五岳。最后,在大理临时起兴而落脚,重新拿起了他的画笔。他大哥是央美毕业的科班画家,他却从来都没画过石膏。他认为真正的好画,是那些最不像画的作品。他是一个比素人还素的画者,几两高度大麦酒之后,拿起笔来随心所欲地涂抹,而且完全不署名也不想售卖,这才是他心中极致的美术。他和杜尚一样反现代,也不想模仿任何大师。他说他没有绘画的这个概念,绝对像是远古神话时期,那些在岩壁上信手涂鸦的野人。那时他所有画的内容,基本是希腊神话和草原这两个主题;他想在抽象和具象之间,找到他自己对宇宙的认识和表述。他一边周旋在马与马夫之间,一边画画,一边还开始思考和书写很多玄之又玄的文字。他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能量,没有别的东西。所有的差别都是能量的等级差别。比如说人和动物,什么理性感性,都是能量等级的差别,绝对不是对立的,善与恶也是能量等级的差别。他对我说,科学的存在和发展,其实只是为了证实神话。也许古人见到的神是一个黑色的神,我们要见的神是一个白色的神,实际上它是同一个神,这个神我们只能通过幻觉去跟他联系。萨满就是把万物皆能连接打通的巫,因为万物有灵,量子力学只是证明了这些都是真实的存在而已。他所有写的画的东西,就是要表现这么一个思考——人类怎么才能去真正地接近神。他说从古希腊到尼采到海德格尔,最后到维特根斯坦,仅仅就是拆解了宇宙人间这个巨大钟表的一个零件,这就叫哲学大师了,而哲学远未终结。印度人为什么有一个创造之神,一个守护之神,一个毁灭之神,而他们最崇拜毁灭之神。就是说等你把这个被完全拆卸的宇宙钟表重新组合起来,世界就可以完全终结了。这是一种最绝望的状态,人类在此整个过程中非常诗意,也非常悲壮。他说他眼睛往上一闭,就可以听见自己灵魂在说什么,然后他把这种东西记录下来,变成他画册里的一些文字。这是他在大理开始获得的这种幻觉,他无法跟现代人解释,只能跟那些养马的人在一块,感觉他们才是他的知音。因为他们的感觉能够进入到马匹和其他动物那儿去,还能够进入到植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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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偶然萍聚时,小酌一杯,看着彼此的白发,遥想公瑾当年。长年沉默的他,每天独居,画画,用手机记录他内心的各种奇思怪想。女人和孩子一周见一次,剩下的时间徒步和游泳,与电脑下围棋。因为在身边,已经无人可与其捉对厮杀了。即便是兵团老友朱嘉明和楼哥来了,他也必须让子,才能勉强对局。2017年的人工智能Ai战胜了世界顶级围棋高手,亲身经历这个过程的他感到不可思议,他认为这绝对是一种神迹。AI它不过就是一种能量的表现,不过就是一种计算的高速度低热量,这个速度这种能量,随便跟一颗钻石的形成能量相比还差太远。他说最终不管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的能量等级还是太低了,我们现在连一个有机物都造不出来,连一棵草都只能复制而无法创造,你这能跟这个神比吗?人类还只能造一点飞机火箭而已。他几乎完全无法战胜电脑围棋了,他一直想追求一种极端的冷静与平和,又做不到完全没有胜负心。即便是机器对手,偶尔他也会有仇恨和情绪,会置气地摔打。他一直想追求某种超然的平静,并贯穿到每一个激烈的战斗中去;但是在人所设计的这个人工智能面前,他无法不产生一种挫败感。他对于人类有一种深度的悲剧情怀,他发现悲剧就是对善良的误解,而不是什么善恶的战斗。他作画的过程要绝对孤寂,在提笔前一秒钟,他都不会想好要画什么。然后提笔若有神助,非常复杂的一幅画,几十分钟就一挥而就;但也常常陷入困境中,十几天枯坐沉思,手足无措。他认为这比写文字要难得多,文字可以抄近道,你要说一个事,可以不通过那个动作,直接一句话就给绕过去了。而画画只能通过线条色彩,表达你内心最复杂的发现和感悟,这就是远古人才有的状态。而人类语言的产生,确实本身就要远远晚于绘画。他认为创作的过程无法控制,万事万物没有什么是人可以真正控制的;如果能控制那就没有命运了,你就是不相信命运。我坦承我看不懂他的画,他说他同样看不懂,他要帮朋友挑选自己的画,他也束手无策。那种美是自己说不出来的,不像画一个美女,你只觉得画的好还是画的像,很容易评选。他画的草原,草原应该是具象的东西,在他那里依旧看不出。他说真正的草原,原本没有上下方向,所以这些画,你也可以随便换一个方向去挂去看。他唯一怀念甚至想要回去的,还是他梦中的草原,他祖先的土地。我说现在也没有一块草原是属于哪一个牧民的,都给隔离了,都拿铁丝网拉起来了。所以你也许只能把这个念头留在记忆里,你都是悟道的人了,何必还有祖国和故乡。他说印度有个大师说,世间你见不到悟道的人,真正悟道的人,在他悟道的同时,马上就会离开这个世间。因为他把生的事情都看明白以后,对眼前瞬间的这种状态,就会完全失去兴趣,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老友朱嘉明,曾经是1980年代著名的“改革四君子”之一。大学者,那是真正见过大世界大场面的老哥,他们在兵团时就是战友。去年老朱来看他,顺便到我这里歇脚;他们像两个禅宗大师一般成天无语对弈,收官后老朱背后对我感叹——现在世界上如果排序一千个杰出头脑,江小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排在前面的。对老朱的话,我一向是深信不疑的。嘉明兄一直四处奔波张罗,想要向世界推出这位隐名埋姓的兄弟,因为他只出过一套画选《朝乐门》分赠朋友。最近,现代誌屋的老板邵忠先生,在楼哥的公司初次看见这些风格独异的画作,慧眼识珠,要为他的作品举办一个画展。嘉明兄和楼哥倾情出动,要纪念他们半个多世纪的交情;著名的影视公司天画画天全力跟进,势必完成这一夙愿。我虽不懂他的这些怪画,但却真的喜欢这位当世渐稀的怪人。谨此潦草数千言,为小迪兄传,也想要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知道还有这样的一段传奇。
歌德曾说:“要想逃避这个世界,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要想同世界结合,也没有比艺术更可靠的途径。”
艺术,可以使人超然于日常生活的琐屑局限之上,进入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又可以使人重返现实世界,以更高的美学视野来重塑现实世界,提升生命的质量。
美的东西对人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只要你主动地去接近它们,给自己提供一个相应的环境。听古人的雅乐,泛读书籍,欣赏大师的绘画,平凡的生活中也要有自己独特的审美格调。
多让自己接触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景象,感受自然之美,建筑之美、诗词之美、音乐之美、绘画之美等,相信这种对美的感知和享受却会藏在自己的脸上,浸润自己的内心。无须刻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的生命里发出光芒。
如果一个人有幸接触过真正美好的事物,这种美好会潜移默化地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变成他对生活的品质要求,不管他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这种美好都会伴随他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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