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公众号:甘北
说我又娇又调皮。天生一身撒娇的本领,要抱,要亲,要喂饭。以前住的房子没有自来水,我妈要去一楼提水,一手拎着我,一手拎着桶,一口气爬五楼,一直到她怀上我妹,肚子大不方便才作罢。手指上一条倒刺,就哇哇地乱叫,要呼呼,要找透明胶,煞有介事地缠上,这才开心完事。说出来可能没人信,直到我念大学,每年寒暑假回家,还是我妈喂饭,香喷喷的辣椒炒肉,把汤汁淋在米饭上,张大嘴:“啊……”小男生们打我,不管大我几岁,必定千里追凶,两米高的台阶一跃而下,直打到他叫爹。打完还不解气,大大方方走进别人家,向他妈妈告状:“你儿子今天打我了,我要在你家吃饭。”偏偏我每次都占理,谁让他们先动手?又菜又爱撩,不打他打谁?我嘴巴子厉害,受了一分欺负,能硬说成十二分,于是那些负伤挂彩的小男生,又迎来了亲爹亲妈的又一顿暴打。几年下来,整栋楼的男生,大的中的小的,没一个敢惹我。我气性也大。情绪从来不藏在心里,不开心就哭,要么跟我妈冷战,用被子蒙住头不说话,要么索性大吼大叫,跟爸妈对着干。为此,我小时候同样挨过数不清的骂。这个恶人角色便由我爸来充当。
跟妈妈的怀柔政策截然相反,爸爸采取的是高压统治,简直到达了暴君的级别。我跟小伙伴跑去别人家看电视,他怪我没打招呼,二话不说就拎着我跪下。他给我买了一个弹跳青蛙,我却还想要一只拨浪鼓,扭扭捏捏闹个没完,我爸一把抓起青蛙,吧唧在我面前摔个粉碎,里面的弹簧弹我一脸。我爸口才比我还好,能从盘古开天地一直说到21世纪,中间不带一句重复的,结合世界局势、国家复兴、光耀门面等各个方面,得出我再不读书就死翘翘的结论,滔滔不绝俩小时还没完,最后必定要摔门而去,令我好好在家反省。魔鬼,名副其实的魔鬼!我爸在家拥有绝对的权威,我和我妈都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别误会,我妹一点都不调皮,恰恰相反,她是个超超超级大怂蛋。乖巧到什么地步?她三、四岁时,我妈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出门干活,时常跳上卡车就要走。她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只,搬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目送我妈离去,直到车子跑得没影了,眼泪才敢掉下来。我妈去上夜班,她一个人不敢睡,凌晨两三点坐在阳台上,盯着我妈干活的方向……再后来,我妈上夜班就会带上她,经常是在工地,四周杂草丛生,蚊子能把人咬肿两圈,她站在草堆里喂蚊子,从来不敢哭闹,怕,怕下次我妈不带她去了。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她爱找工作不找工作,爱谈恋爱不谈恋爱,爱去哪去哪,家里人连询问都是点到为此的,生怕伤害她一丁半点。我跟我爸开过玩笑,我说:“你这么厉害,怎么就骂我一个?”我爸笑嘻嘻地说:“你皮厚,骂完就过去了,不往心里去。你妹不同,什么事都搁心里。”可不是么?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我跟老梁吵架,上一秒都要拍桌子了,下一秒我又忘了,连台阶都不用找就自动和好了。我是雷声大,雨点也大,可那都是太阳雨,一阵就过了。我妹不同,我妹是潮湿阴冷的梅雨季节,延绵不绝,伤筋痛骨。从懂事、听话、好带的角度来评判,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我妹。一个从不惹事,从不给人添麻烦,甚至连哭都没有声音的小孩。即便在如此严苛的互联网上,我妹亦完全挑不出错,你要是在高铁上、飞机上、火车上遇见她,一定不需要操心,她连走路都很轻,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今天我做了父母,正在看这篇文章的人,也有很多已为父母,我想问一句,真的会有一对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如此“懂事”吗?
为了让妹妹可以“坏”一点、“调皮”一点,我和家人几乎付出了长达十几年的努力。挣了钱给她名牌买包包,她觉得太贵重不符合收入,绝少背。让她和朋友出去旅游,她怕叫我破费,推说自己没假期。刚工作时想买台平板,几乎是她一个月的工资,我说我送给她,她硬是没要。节假日回来买不到票,我说叫老梁开车接她,她总说太麻烦了,坐顺风车一样的。我有时在游乐园看孩子们打闹,心里会不自觉地想:人啊,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谁都想要别人的孩子安静如鸡,可是没有一对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安静如鸡。咕咕有段时间特别腼腆,只要超过三个小朋友的地方,他就不敢去。年纪小小特别遵守公共秩序,不能吵的地方一声不吭,就连打预防针都不敢哭,一边握紧小拳头一边反过来安慰护士姐姐:“姐姐,我没有哭!”那是我最最最担心的一段时间。生怕他交不到朋友,生怕他被欺负,生怕他不快乐。一个别人眼中的乖小孩。可是,原谅我有一点私心,活着已经这么拘谨了,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稍微放纵一点。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去踩水,去撒娇,去闹脾气,去跟妈妈赌气。天知道当我第一次发现咕咕跟我一样,拥有一门天生的撒娇本领时,有多激动。我的孩子会撒娇,会向这个世界索求爱,啊,太棒了吧!他念了两年幼儿园,我从没问过他学过什么知识,会了几个单词。每一次,每一次去幼儿园,我都只问老师一个问题:“他在学校朋友多吗?”直到老师告诉我,他在学校很活泼,小朋友们都喜欢他,那口气才终于松下来。当他被要求做不想做的事,可以大声地表达抗议和愤怒。是,我知道,这篇文章一发出去,很多人又要指责我,你这不是要教坏孩子吗?非要这么杠我很难回答。但我知道,在另一些关于“懂事”的文章底下,许多人都曾留言过,他们就是那个懂事的小孩,如果有得选,他们都不想变得这么懂事。人人都不想“用一生治愈童年”,可又不愿意给别的孩子一些“被童年治愈”的可能。可是,一个连孩子的笑声都包容不了的社会,又算什么好社会呢?我今年三十一岁了,有一个四岁半的孩子,我努力工作,努力营造一个有爱的家,努力给他一个更宽松的环境,一切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他快速成长,而是想让他的童年,更快乐一点,更长久一点,乃至更放肆一些。我的孩子,不必过早地“懂事”。这个社会的孩子,其实都不必过早地“懂事”。你看这个“懂”字,一根木杖,一顶草帽,下面一个重字,如同一个人在烈日下负重而行。负重而行,原本就不是孩童的职责。当“懂事”加诸于孩子,不是美德,而是枷锁。给童年多一点空间和宽容吧,人生已经如此艰难,童年应该甜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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