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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嫁给钱星诚那天,人人都去看热闹,一半图个新鲜喜庆,另一半为了满足好奇心,因为沐春和这些年其他“嫁进来”的姑娘都不一样。那会儿村里普遍穷,女孩子到年龄了可以往外嫁,男青年的人生大事可就没那么好解决了。房子彩礼酒席,三座大山一块儿压下来,谁家都喘不上气,于是某天,就有了另一条门路——从偏远地区买媳妇儿。那一阵儿,好多人家都突然人丁兴旺起来,沐春也是这么来的。其他人家的新媳妇儿吧,都是要一笔彩礼就算完,之后人过来,把日子热气腾腾地过起来,偏就沐春,要了彩礼不说,还非要办一场婚礼。起初钱家是不乐意的,说都是一样的钱,大不了换个人买,但架不住钱星诚就看上了沐春,非得要娶,愣是说通父母,从县里请了婚庆,来村里搭场。红地毯从村口一直铺到院子里,厨师叮叮当当的忙着,门外还搭了个简易的小舞台,有司仪在耍嘴皮子,好不热闹。洞房花烛,树影摇曳,沐春把一双脚泡进木桶里,拘谨地看钱星诚里里外外忙,给她拿睡衣,问她饿不饿,还把收的红包全都拢到她面前:“以后你管钱。”钱星诚愣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村里把这些姑娘买进来后,怕人跑,又怕不是真心实意过日子,大多不会把经济大权让出来,想来沐春也是知道的。“怕,但我想着,人心换人心,你初来乍到,我得让你觉得你是这个家的主人。”沐春面上一红,声音大了些:“我……我非得要办场婚礼,也是为了能有个归宿感,我会好好过日子的。”钱星诚咧嘴乐,露出两排大白牙,在暖黄灯光下明晃晃的扎眼。
沐春手脚勤快话不多,成婚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张罗一大家的早饭。她煮小米粥,又摊葱油饼,窸窸窣窣地忙活好半天,钱星诚起床时,院子里的拉绳上已经飘扬着前一晚换下的衣服,洗衣服的香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厨房门口的小桌上是盛好放凉的几碗粥。看见钱星诚出来,沐春大大方方打招呼,虽然她的普通话还有些蹩脚:“我不知道家里小菜放在哪,就没准备。”钱星诚心里暗戳戳的笑,冲里屋的父母挤眉弄眼,那意思是,瞧,婚礼没白办吧。日子轻快地过起来,人人分工明确,公婆管地里的农活儿,钱星诚有个木工手艺,在镇上跟了个装修队,沐春只需要顾好家里就行。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事,无非就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可沐春忙忙叨叨的,硬是让钱星诚看到了变化。那时候村里会网购的多是年轻人,尤其是和沐春一样被买进来的小媳妇儿,可别人网购的都是衣服鞋子化妆品,只有沐春,倒腾回来的都是什么电动起子螺丝扳手,她还让钱星诚从工地上带没用的废料回来。钱星诚问她要做什么用,她神神秘秘地说会给他个惊喜。正巧那阵子钱星诚跟队赶工期,一个多月没回家,等到再回来时,他简直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家门。沐春用他带回来的那些废料,拼拼凑凑地做了花架放在小院里,花架上摆了好几个碎碗客串的花盆,里头是家门口自留地里红红绿绿的小野花,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一下就鲜活起来。剩下的废料,沐春还给厨房钉了个简易的碗橱,给房间里打了两个衣架,沐春说,常用的碗筷和常穿的衣服可以放在手边。至于家里的墙上,被沐春糊上了淡黄色的墙纸,看上去有一种温馨的安宁。“你这媳妇儿也是能折腾,一天家务事不够她忙活的,还弄这些东西,非说结婚的时候没能住上新房,得把旧房子扒拉新。”钱妈瞅着儿媳妇跟儿子告状,其实嘴上嫌弃心里乐呵。
沐春嫁进钱家的第二年,肚子有了动静,在同时期嫁进村里的那批小媳妇中间,沐春是第一个怀孕的。钱星诚高兴坏了,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儿领上沐春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血值好胎心好哪哪都好,钱星诚乐得蹦跶起来,那架势恨不得在医院走廊里徒手翻跟头才好。回到家,沐春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公婆丈夫全都围着她转,之前一直归她的家务活儿,眼下也重新回了婆婆手中。满月酒大办了一场,村里家家都来了代表,那些和钱家一样买来儿媳妇的人家,纷纷恭贺加叹息:“唉,也不知道我们家那个啥时候才能怀上。”三代同堂,喜不自胜,钱星诚待沐春越发柔软,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直到女儿快两岁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和沐春同期嫁进村里的那些小媳妇,几乎年年都要回娘家省亲,起初夫家不放心,不让回,她们就操着一口方言骂,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终于征得同意,最后由丈夫陪着一起回去,待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可沐春自从嫁进来之后,不说提出回娘家这样的要求,就是打电话回去,钱星诚好像都没见过几回。那几天,钱星诚抠破头皮的想,最后琢磨着,是不是当时结婚时那场额外的婚礼还压在沐春心上,让她活得小心翼翼,什么要求都不敢提。钱星诚不是个心里能藏事的人,当天晚上,他就憨笑着讨好沐春:“是我疏忽了,你嫁过来三年都没回过娘家一次呢,这回过年我陪你一起回去看看吧,正好闺女还没见过外公外婆,带孩子去认认门。”话音落,原本正在逗弄女儿的沐春倏地抬头,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不用了,回头我打个电话回去,让他们有时间过来看看,我家那块儿冬天冷得很,闺女小,怕带过去受寒。”听上去漫不经心的解释,却让钱星诚起了疑,他原以为是沐春不敢要求回娘家,结果他主动提出来了,沐春还是不愿回去,这事儿就有猫腻了。
刺扎进心里后,容易落地生根,容易长成茂密一片,尤其是后来村里出了事——买来的小媳妇接二连三的跑了。就在沐春拒绝回娘家之后的半年时间里,村里凡是买了媳妇儿的人家,一家接一家的丢人。那些拿了彩礼,承诺要好好过日子的女人,扯出五花八门的借口,有时是要去镇上赶集,有时是要去县城接老家来省亲的亲戚,但只要出去了,就不会再见人回来。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丢了,这可还得了,那阵子村里炸了锅,派出所门口成天堵着人,后来丢了人的几家一合计,才发现买来的媳妇儿竟然都是同一个地方的,沐春也从那儿来。怒火掀了房顶,几家人气势汹汹地杵到钱家的院子里,围着沐春,要她给个说法。那天钱星诚在家里休息,正带着孩子在里屋搭积木,听到外头吵吵嚷嚷的,他便出来看。沐春被众人围在中间,一边摇头一边苍白的解释,她普通话不好,恨不得手脚并用地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来,可到底还是寡不敌众,最后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钱星诚。同床共枕的情谊终究抵过了心头的猜忌,钱星诚将沐春护在身后:“你们家里丢了人,你们自己去找就是,自己找不到还有警察,都来我家是什么意思,我家沐春又不是你们当初的介绍人,再说,这几年你们都陪着她们去过娘家,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呢,怎么也找不到我们头上啊。”双方各执一次,一来一去争执了好久,直到派出所打来电话说有了眉目,对方一众人才算放过沐春。人群散去后,沐春嗫嚅着说谢谢,然后伸手要去抱偎在钱星诚怀里的女儿,钱星诚却下意识的转身,抱着孩子重新走回里屋。沐春张开的双手停在半空中,是尴尬又难堪的弧度,钱星诚没说话,但她知道那一转身的含义,往后她怕是再难碰到女儿了。
同一批娶媳妇儿,结果其他人家媳妇儿都跑光了,只剩钱家的还在,不光扎根踏实过日子,还给生了崽,其他人家自然眼红心恨,于是,钱家成了整个村里的异类,时不时就遭人背后非议。农忙时节,家家在田埂上做活儿,有人故意叫钱家二老:“可把你那儿媳妇儿看好了,保不齐哪天也跑了。”以前村里哪家要打个木柜或者钉个板凳的,都会叫钱星诚,现在也不再给他派活儿了:“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得滋润着呢,哪看得上我们这仨瓜俩枣,怕就怕哪天人家连孩子都给端跑了哦。”风言风语穿心而过,饶是再深的情谊,也终究会起波澜。终于有一晚,钱星诚回家问沐春要存折,他不会拐弯抹角,便只能一根筋嘚啵完:“以后我管钱吧,没事你就在家待着,去镇上或是要买什么东西,叫上我妈……或者,你要想走的话,明天就走,省的我还要担心,不知道你哪天就不见了……”沐春放下手中绕了一半的毛线,长叹一口气,起身从一个小巷子里拿出存折交给钱星诚,钱星诚打开看了一眼,下意识出声:“怎么会多出来钱?”他的工资就那么些,家里买买花花,女儿吃吃喝喝,无论如何都攒不下他如今看到的数字。钱星诚震惊,沐春继续说:“不是我不愿意回娘家,是我没有娘家。”在沐春的絮絮叨叨里,钱星诚第一次听说他从来不知道的真相。
沐春生在大山里,很小的时候就被人领养,养父母起初对她不错,但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作践沐春,小学都没毕业就不让她读书了,先是在家照顾弟弟妹妹,管地里的农活,家里的杂事,后来她大一点,又把她送到亲戚家的工厂打工,挣来的钱从来不会经她的手,而是直接到了养父母手里。再后来她终于争到了自己选择工厂的权利,条件是工资的一大半依旧必须交给养父母,那时候她有了和那个家彻底决裂的心,于是她除了工厂之外,还找了其他兼职,拼了命的攒钱。十九岁的时候,偶然一次听到有人说可以介绍女孩子嫁到千里之外,她便动了心思。她最后一次回家探养父母的口风,得知他们打算过两年在附近找个出得起高价彩礼的人把她嫁过去后,心里的最后一丝期待就随风散了。她吓唬养父母,说已经找好了千里之外的一户人家要嫁过去,彩礼都收了,如果不放人,到时候人家会上门来要钱,还要告他们骗婚,到时候全家都去坐牢,见识浅薄的养父母还真被唬住了,两下权衡后,让她交出彩礼便放行。就这样,沐春把她攒了几年的钱悉数上交,然后跟着那个介绍人出来,在她的安排下嫁给钱星诚。“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外面的天地这么大,我也想过不嫁了,自己拼,可介绍人不愿意,她说她收了男方家里的钱,必须得把人带去,后来才故意为难你,彩礼要的高,还加一场婚礼,我心想,如果是你们家提出不娶了,那我就不用嫁了吧。”沐春声音有些哽咽。钱星诚舌头打架,话都说不周全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沐春艰难开口:“你没问,我说了干嘛呢,好好过日子不是挺好的,而且,说了怕你多心,还不如就让你以为,我从一开始就是真心实意想好好过日子的。”沐春眼里有晶晶亮的液体:“介绍人说你愿意办婚礼的时候,我就松动了,后来结婚当天晚上,你说以后让我管钱,我就想好,这辈子就你了,不然我也不能那么快生孩子。”钱星诚如鲠在喉:“那你不愿意回娘家,是还怕他们吗?没事,你要想家,我陪着你。”沐春把头摇成拨浪鼓:“那钱就算买断了,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家,也不要你陪我回去,如果让他们和你搭上关系,我怕他们就又变成吸血鬼了,以前吸我的血我能忍着,可是吸你的血不行。”窗外树影斑驳,钱星诚眼眶发酸,心头一紧,把沐春搂进怀中,久久说不出话。没过几天,派出所那边出了调查结果,当初介绍那些小媳妇嫁进村里的人,其实就是个二道贩子,她们是一个团伙,全国各地流窜着犯案,到处骗取彩礼和首饰。她们也曾争取过沐春,就在婚后不久,沐春还没怀孕的时候。那会儿有人常以想家为由,到沐春家里找她唠嗑,其实是为了打探她的口风,可沐春开口说的都是公婆丈夫如何如何好,对她怎样亲,对方也就把她排除在了队列之外。没想到这倒成了沐春的幸运,让她成了唯一一个留下安稳过日子的小媳妇儿。后来,经济大权终究还是在沐春手里,钱星诚又和往常一样领着她在村里四处溜达转悠,遇上赶集,一家三代齐齐出门,满载而归,那是种无法言表的平和与幸福。沐春不会告诉钱星诚,曾经在面对那些诱惑时,她不是没有动过心,可回头看着那个被她拾掇一新的家,那双对她交口陈赞的老人,再想起钱星诚每次发了工钱回来都如数上交的憨样时,她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过日子嘛,跟谁过不是过,至少眼下这个男人,这个家,把她当人看,连带对她生下的那个粉粉糯糯的小闺女,一家人也是心疼的紧。她想,留下来也挺好的,至少女儿不用受她小时候受过的罪,留在亲爹妈身边才最安心,更何况,她对钱星诚也不是完全没有爱意。从钱星诚让她管钱开始,她就笃定地深信,这个男人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