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伟的九首诗
绣罪
这个陌生女人,紧挨着我坐下
她拿出一幅十字绣
一针一针,继续古典的春景
每一针,针尖都朝向我,指到我脸上
逼得我有规律地偏头避让
当电脑里斯科塞斯的《沉默》
远藤周作的《沉默》
放到一个日本女人向神父告解时
我也终于,被细密的针脚
绣出了满脸的罪
假如死者全部复活
假如死者全部复活,不再死去
我们抬起的脚可以小心轻放
也可以重重落下,地下已经清空
不必担心脚步声震动了谁,惊吓了谁
又是谁,在那时颓然独坐
假如死者全部复活,再度死去
我们本已痊愈的中弹的地方
自行撕开皮肉,顺着新鲜的弹孔
流出受害者的激情、加害者的创痛
而冒烟的枪口,仍深陷其中
自画像2016
得到一些声音,丧失一些声音
在一年、一月、一时
只要指定,声音就保持平衡,尊重守恒
然而临近关头,左耳自行其是
生产了持续的微苦的鸣响
密码早已消匿,或尚未编制
必须久久凝视不腐之物
灰尘、光线、翕动的唇
才能认准贮蜜的巢,变形的通道
熟人
那个熟人径直走来
在沙发上坐下
拿出一把小剪子,剪着拇指上的倒刺
他露出由下往上的笑容
问我的家庭、爱情、收入
还问了我的疾病
他清了清嗓子
准备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耐心等着,等着他问
等着他熟透
等待一次子弹
幕布完好无损,在这边
厌倦了绞刑架、断头台
厌倦了原地不动
我等待一次子弹
一次直接心脏,延宕心理时间的子弹
帮助我向前倒去,撩开一点缝隙
撑住我的眼睛
完整经历一次也未必可信的那边
习惯距离
我妈和我爸出门的时候,总是
跟在我爸身后一米左右
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
偶尔,我爸会停下来等着我妈和他并肩
但走不了多远,我妈
又精确地落后了
我和我妈出门的时候,紧紧
攥着她的手,让她走在我身边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妈又退回到那一米左右的地方
只剩下我的左手微抬
保持了攥的动作和力度
死亡计划表
人都是要死的,一份死亡计划表
核心是时间,是在多少岁死去自己可以接受
最初是二十五,对一位诗人的模仿
然后是三十,那以后的生活我没法想象
有了女儿后,我又决定
至少要活到她长大,甚至嫁人
为此,我可以偶尔戒戒酒,时常跑跑步
就是这样,从十二岁开始
我一再修订有关死亡的计划表
就好像死亡是我的一位合伙人,或者
是总会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的乙方
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
是妈妈,是女儿,是姐姐,是妹妹
是女教师,女护士,女指挥官,女收银员
是泛称的女人和女孩,是特指的爱人和路人
是均衡的波浪,是暴动的火舌
是我的声母,是我的韵母
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
我必须每一次都喊应你,我每喊你一声
就给出一次全部的我,你每答应一声
我就得到一个全新的你
来自永恒的临时垂青
在呼家楼换乘六号线地铁,在
指示牌的注视下,登上一条自动的溪流
我的双腿定格在与扶梯对等的结构
我的双眼沿着对面下行的人脸上行
我的大脑还在搜捕一句未完成的诗
后面的男人怀抱不安宁的婴儿,一次倾斜
撞上了我的右肩,我的额头
就势把骚动传递到前面男人的臂肘
而在统一的左侧是统一的预留的空旷
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她静静站立
泪水就是声音,在她脸上毫无缺损地轰鸣
如同输入密码,诗句就此在眼前成型
世界的投影猛然向我敞开,伸出手去
触摸得到恒星与尘埃,触摸得到
通透的物自体,人类那共在的鲜活的核心
还有庞德黑色枝条上湿漉漉的幽灵
到了上一层大厅,众人匆匆分散
他们汇入新的方向,更换各自的表情
我仍留在原地,回味片刻前的光照
也许在漫长的余生,再也得不到她的垂青
我也知道,自己见识过永恒
如此短暂的永恒,长过宇宙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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