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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得了会变成“树”的病:皮肤一点点变硬,直到窒息而死 | 医院奇闻录46

陈拙老友记 天才捕手计划 2021-10-24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有时候我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比如下辈子要是能投胎,我想做什么?


作家三毛就认真想过这个事儿——“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和林八爪聊起这事儿时,她说不用等来生,她诊治过的一个女孩,这辈子就会变成一棵树。


因为女孩患上了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她的皮肤、内脏都会逐渐变硬,摸上去就像树皮一样,脸上也做不出任何悲欢的表情。


但林八爪和同事们还是决定救治这个女孩,因为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那么长成一棵树。



看到电影《银河护卫队》里那个小树人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诺。


他们有很多地方相像,尤其是都像一棵树。


在我们风湿科做医生,大家原本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但小诺的出现,还是引来了围观。那是一张刚满12岁的小脸,正是藏不住情绪的年纪,却无法传递出一点点喜怒哀乐。


只见她僵硬的五官紧绷着,做不出任何表情,就像戴上了一张蜡像面具,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摸上去就像没有弹性的皮革一样。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系统性硬化症,没有特效药,不可治愈。


患者将会在数年时间内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逐渐硬化,直到器官丧失机能,最后窒息而死。死前身体硬化程度会达到最大,表皮摸上去就跟冰冷僵硬的树干一样。


这个病对女孩残忍,对我们也残忍:没有医生会想眼睁睁看着病人这样死在科室里。但我们还是决定冒一次风险,哪怕能做的,只是让她变成“树”的时候,能慢那么一点点。



小诺是在8岁时确诊的,正值夏日,她却戴着一双厚手套,手里还捂着暖水袋。


医生很是不解,大夏天这样不嫌热得慌吗?


“医生我冷。”小诺这才不情愿地把手拿出来,小手皮肤紧贴着指骨,硬到不能把皮捏起来。


再往细看,会发现她的指关节煞白、冰凉,这就是出现了雷诺现象。雷诺就是手指末端遇到冷的环境,会变白变紫变红。


但现在明明一点也不冷。


医生之前看到这样的病例,还是在教科书上,这种疾病叫做系统性硬化症(SSc),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得病后,皮肤、心、肺、胃肠和肾等内脏都会逐渐变硬,除此以外,毛细血管也会紧缩。血液无法流通,缺血缺氧,最后导致病人感觉冷,手指也显得苍白无比。


医生观察到小诺说话有时会断句,呼吸频率也比较快,估计她的心肺功能已经被这个病影响到了。父母也觉得疑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诺就变成这样了,碰不得凉水,到了冬天风一吹,手指就会立刻变成青紫色。


受凉后,小诺感觉到手指夹带着刺进骨头的疼,难受时父母还以为小孩子在闹脾气,也没怎么在意。直到后来,小诺晚上有时痛到睡不着,父母这才带着来看病。


医生估摸着病情肯定不简单,一系列抽血化验、皮肤肌肉活检后,病理报告单一出来,连医生也被惊到了,连忙招呼办公室里的学生:“太典型了!你们先停下手里的工作,都过来看看,这个病太罕见了,和书上的病理特征一模一样。”


医生们在旁边讨论起来,临床工作这么多年,偶尔见到这个病的成人患者,但在儿科,像小诺这么小的,确实是第一例。


父母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还拿出手机在网上搜了搜,然而相关的病例寥寥无几,看到的都是刺眼的信息——“尚无特效药物”、“不可治愈”、“预后不良”、“生存期短”。


小诺父母不相信手里的诊断书,跑到北京,去了全国风湿病最牛的医院挂专家号,结果得出同样的结论,“这个病不好治,也治不好,你们多陪陪孩子吧。”小诺父母沮丧的回家了,全国风湿病最好的医院都给孩子判了“死刑”,只是不知道,这刑期什么时候会到来。


时隔四年后,这个女孩再次来到我们医院,但儿科医生经验不够,就让小诺来我们风湿免疫科试一试。


起初,我们接收小诺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她的病情还不是特别严重,看着这个戴着眼镜,头发卷卷的小女孩,我们着实觉得有些可怜,如花的生命不应该才开始就慢慢凋谢。


我们这家医院在沿海地区,实力虽然比不上北京那家最好的医院,但因为和对方有合作,科室的医生也经常会去北京进修。所以病人们一般确诊后,也会回来在我们医院继续随诊。


小诺的病不乐观,自然也没法在北京长期看病,我们要是不接收,那她就更没地方可去了。


只是隔了四年,小诺变硬的皮肤扩散到了面部和四肢躯干。不仅戴上了僵硬的“面具”,就连活动也不再能自如,不过爬了半层楼梯,她就开始气喘吁吁。


医生们摇了摇头,真正的“硬化”就要开始了。



小诺就这样住进了我们科室。除了身体变硬,还有血管收缩导致的缺血在干扰着她——几个手指头跟脚后跟都有因为缺血坏死的病灶。干燥的皮肤开始溃烂,坏死组织成了一团团凝聚在一起的黑点。


就像是手指头上生生“发霉”了那样。



医生需要每天给她换药,等感染控制之后,就准备上激素抗炎治疗。


可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一点都不省心。


别看小诺一副文文静静、爱读书的样子,但给她换药,竟成了我们医生最头疼的事情。


小诺的伤口有脓,需要把坏死的组织清理干净,这无异于给这个小女孩割肉,所以她对换药非常抵触,不知道是不是要释放疼痛的情绪,反正小诺几乎每次都要扯着嗓子喊出来,尽管医生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了。


这一天,我们选了一个最温柔的医生去给小诺换药,但她还是一下一下把手往回缩,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


伤口没处理完,换药包不够了,医生起身打算去取,结果小诺不干了:“你一天只能换两个伤口,剩下的明天再换。”医生听了哭笑不得:“看病可不能这样讨价还价,如果其他伤口都好了,就最后一个感染了怎么办?”


说着,小诺突然沮丧地低下头。


“我才不要长好,反正怎么样最后都还是会破。” 


她已经逐渐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夏天别的小朋友都嚷嚷着吃冰激凌,只有她怕冷,戴着厚手套,捂着暖水袋;别的孩子在操场奔跑时,她的关节却是无法活动,如同被厚厚的瘢痕包裹着,每动一下都是阻力,而随着年月的增长,这股阻力会逐渐增大。


就好像一个人,他想跑步,但是他被套了个麻袋,这个麻袋还越来越紧,直到让你没有丝毫动弹的余地。


最难过的,是她不能笑了。


最先僵硬的只是手指末端,接着就是四肢,如今蔓延到了她的脸上。因为表皮的僵硬,她无法调动苹果肌微笑起来,甚至连哭泣也做不到。


她现在什么都不做,能做的,就是看着变硬的皮肤一天天蔓延,摸上去冰冷发硬,就像穿上了一身铠甲,但依然抵御不了溃烂带来的疼痛。


疼了,也没法哭,她只能用大喊大叫来缓解。因为喊叫只要嗓子眼还能动就行了。


“也不知道你这么小的个子,哪来这么大嗓门儿?”看小诺这样,医生也觉得有些心疼:“唉,我们也在努力啊……弄好了,伤口尽量不要碰水啊。”


可小诺赌气似的别过头不看医生。


医生们对这种情况没有办法,也不忍心说硬话。科室里其他孩子闹脾气,我们还能说,好了就带你吃冰糖葫芦,吃冰棍,吃火锅。让她们配合治疗,对未来有期许。


可小诺不一样。


从确诊那天起,她的结局就已经难改写,谁敢去给她许诺什么将来呢?



那一天还是来了。

 

硬化症已经不只是影响了表皮,更是向小诺内里蔓延,要将她的五脏六腑死死凝住。

 

她的并发症开始严重,出现了肺间质的病变,导致胸闷、气短,活动耐量降低。

 

她的肺间质已经开始纤维化了。她的肺泡慢慢变硬,没有弹性,失去氧气二氧化碳气体交换的功能。

 

系统性硬化症放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还没有探究出病因,因此,也没有什么特效药。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是用一些激素类药物,缓解小诺的症状,让她少受些罪。

 

我们想到了一种叫环磷酰胺的药。

 

该药此前一直被当做肿瘤化疗药,可以抑制免疫细胞的过度活跃,减轻体内血管的炎症和损伤,所以可以用在小诺身上,先把肺部的炎症打下去再说。

 

但要不要给小诺使用,我们陷入了挣扎。

 

这个药有一个特别大的副作用——抑制性腺发育,会引起卵巢早衰,闭经,甚至失去生育能力。小诺才12岁,正要进入青春期,我们也纠结了很久,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选择这种药。

 

我们喊来小诺的爸妈,这个药风险太大,得征得他们的同意。“我知道你们父母心里有想法,可医生的顾虑其实比你们深。现在孩子肺部的损害实在是太严重了,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一步。”

 

小诺父母沉默了一阵,问起如果不用这个药,孩子后面会怎么样?

 

最坏的结局,其实我们也不敢想象,这对小诺来说太残忍了,但我们还是要告知家属,严重的肺间质变,还会并发肺动脉高压和心力衰竭。

 

“说不好听点,孩子最后可能会慢慢憋死。”

 

小诺父母红了眼眶,久久不敢抬起头,四年前,他们从北京回来,就知道孩子已经被下了判书,只是不知道这一刻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现实确实很残忍,但是有必要让所有人都面对。

 

我们对所有系统性硬化症的病患家属都会交代清楚,让他们了解这个疾病,学会怎么伴随这个病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他们都了解以后,决定放弃,我们也不会强硬地一定要病人和家属接受治疗。如果他们决定坚持,那么我们就会提出需要勇气才能接受的一种方案——

 

超适应用药。

 

过去我们的治疗,都是依靠着前人留下已成文的经验。如今我们顺着他们的脚印走,已经到了绝路,因为前人们走到这里也是极限了。我们如果还想前进,就要用超出常规的药剂与治疗手段,去面对这种超常规的病症。

 

当然我们也告知了病患家属更残酷的事实。“极可能所有努力仍然没办法改变最终结局,最后落个人财两空,这样的场面在医院太常见了。”

 

小诺爸妈想了想,最终同意了治疗方向。

 

小诺接下来要走的,必然是一条艰难之路,这也是医生和病人、家属三方共同选择的路。我们渴望帮助,家属期待奇迹,孩子想要仅仅是简单的快乐。

 

我们最终使用了环磷酰胺。

 

用药后,小诺的皮肤硬化逐渐得到了改善,冰凉的指端稍微有了几丝血色,活动后气促、干咳也好转了,出院一段时间后就只是在门诊随访了。

 

虽然治疗有效,但我们轻松不起来,系统性硬化症预后不好,小诺的激素不能再这么大量使用,需要慢慢减下来,后面还可能复发,病情出现加重,结局依然不乐观。

 

有同事试着劝小诺父母,可以给女儿办个残疾证,这样趁着年轻,夫妻俩还能再要个孩子。思虑良久,小诺父母先应下了。

 

他们准备好材料,去了办事处,结果一看,排队的都是脑瘫、先天残障、意外事故导致没胳膊、断腿的,两口子不忍心,也不甘心,回想自家闺女,好端端的,啥也不差,心里憋着一口气直接就回去了。

 

从那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事。

 

或许父母都是这样的吧,他们愿意和女儿一起拼命,但不忍心替女儿去认命。



但疾病是不会有情感的。

 

小诺长到15岁时,皮肤变硬,因为缺血而坏死,变黑变硬,手就如同树干一样。


医生眼前的双手


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内里也遭到了“硬化”——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她的肺间质纤维化,我们正常人的肺原本应该像海绵一样,进行氧气和二氧化碳交换的肺泡一张一合,才能维持一呼一吸。而小诺的肺泡表面,就变得好像和树皮一样硬且粗糙,呼吸会越来越困难。

 

这种病到最后都是活活憋死的。

 

此外,小诺的心脏也出现了代偿性的心动过速和部分心肌缺血。

 

虽然化验指标还算平稳,但小诺的手仍然是冰冰凉凉,心电图和肺部影像基本上也没有改善。小诺那期间每个月都会来病房住上几天,只有遇上期末考试,复诊时才会隔得久一点,她不想耽误学业。

 

看着女儿每次治疗如此痛苦,只能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吸着氧气,小诺父母也和我们商量:是不是还要继续治疗,我们不忍心看着女儿这么遭罪。

 

对啊,谁忍心看着女孩这样遭罪呢,我们的内心也很纠结——那么痛苦的活着,真的有意义吗?而且我们还没法帮到她太多。

 

我们内心也很纠结,不甘心让她在这个阶段就放弃,哪怕我们能做的也并不多。

 

可我们也实在不忍心。

 

因为小诺想活,她想好好的活。即便身上的皮肤变得像树皮一样坚硬,她也坚持着要去学校报到。冬天最难熬的时候,她手根本没有办法拿出来,一受凉,就钻心的疼。但再冷她也要努力把手伸出来,握笔写字。“我要期末考。”

 

现在能帮到她的,可能就是这一种超适应症用药了:托珠单抗。

  

当时我们看到在国外,有几例应用托珠单抗治疗系统性硬化症的,然而国内还尚未见到报道。这种药对免疫炎症有很强的抑制作用,可以缓解皮肤和内脏器官的纤维化进展,控制病情。

 

但由于刚上市不久,还在专利保护期内,国内也没有相同作用机制的仿制药,所以价格会很贵,小诺使用的话,家里需要多承担一份经济压力。

 

除此之外,我们医生还有更大的顾虑。

 

因为是非常规用药,如果后期出现一些不愉快的意外,或者家属不可接受的结果,很可能会回来反咬一口,找我们医生追责。

 

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我们只好每次都让家属留下知情同意签字单,但说实话,知情同意有时是没有用的,因为医生提出这个方案时就已经犯错了,毕竟超出了原有的诊疗原则。


所以我们每次也会挣扎犹豫,如果都遵循前人的足迹,沿用旧法,按图索骥,医学是不是也就没有办法进步了呢?

 

而超适应症用药,对一些罕见病、危重症病人来说,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把这扇门也关了,那他们面临的就是永夜。

 

其实医生和病人共同对抗病魔的过程,就像我们驮着病人在过河,有时候明知自己都可能会被水冲走,但只要他们想过,只要我们能背,那这个冒险就是值得的。

 

最终,小诺父母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同意了这种非常规用药。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小诺的皮肤硬化有了改善,重新变得柔软,有了血色。她的嘴巴能张得大一些了,不再是僵硬的面具脸,可以大笑。这之前,小诺的四肢都没办法大幅度抬起来。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举起手,将胳膊抬到肩膀上方。

 

小诺仿佛也看到了希望,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在医院来来回回期间,不能熬夜劳累的情况下,竟然还没有耽误学业,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

 

被录取的那天,小诺妈妈眼里噙着泪,庆幸没有放弃治疗。

 

如果这棵树苗就此停住,该有多好。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越是害怕,最后它总会发生。这仿佛就是一种玄学,把人向深渊里拉扯。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我在预住院名单里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抬头,就在护士站旁边看到小诺,她已经18岁,距离第一次来我们医院,竟然都过去了十年。

 

“又来啦,这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我像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走过去准备开始问诊。

 

小诺说自己脚后跟又破了,还发烧。

 

脱下鞋一看,情况不太好,她的足跟反反复复龟裂,旧伤口破溃结痂的地方还没好,又出现了新的坏疽病灶,伤口还很深,有脓液在渗出,我心里觉得不妙,这样子肯定是感染了,说不好会是脓毒血症。

 

我急忙给小诺准备换药,她娴熟地把脚搭在床边的椅子上:“这么多年,看的我自己都会了。”

 

我把足跟感染的地方仔细清创、消毒、换药,这次伤口感染非常深,坏死的痂皮清理完之后,似乎隐约可以看到跟腱了。


然而这一次,小诺乖乖的,没有再大喊大叫,但我知道伤口肯定还是很疼,只是这个女孩已经长大了,虽然嘴里还会发出“嘶嘶”的声音,但换药的一个小时里,她大部分时候都暗暗咬牙忍着痛。

 

为了转移小诺的注意力,我和她闲聊起来,问起她高考打算填什么志愿,有没有学医的打算。没想到这丫头一口拒绝了:“我还没想好呢,但是我不想当医生,太累了,天天加班······”

 

原来之前有一次住院,小诺晚饭后在病房走廊溜达,看到办公室还亮着灯,是每次给自己换药的医生还在工作,她直接走进去:“怎么又是你上夜班啊,连续好几天晚上都在。”


医生一边整理病历资料,一边说自己是在加班。

 

“爸爸还说,你是从美国回来的,作息跟我们相反,所以天天晚上上班,原来不是这样啊,那我要去找院长投诉,怎么老让你加班!”

 

医生听到这里,眼睛突然有点湿润,虽然之前换药,小诺没少和她发脾气,但听到小诺的关心,还是有些感动。转头劝她赶紧回病房休息,不能熬夜。

 

“知道了,跟我妈妈说一样的话。”小诺居然还回了一个白眼的表情。

 

或许是看我们医生经常加班,小诺没想过学医。我其实不知道,小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8岁确诊到现在,她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对小诺而言,每次来医院,没有坏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

 

小诺父母更不敢奢望什么,她的妈妈有次对我们说:“大夫,我们的要求很低,只要这个病不往前进展。”我们嘴上说着尽力而为,心里却想着,就连这个要求,也着实太高了。

 

给小诺治病的过程,就像一列马上要驶入悬崖的火车,即便我们把刹车踩死,也只能让火车向前的加速度减慢,无论怎么都无法做到停车、开倒车,最终,这列火车终究还是会坠入山谷。



抗感染方案用了三天,小诺的体温还是居高不下,而且开始出现咳嗽、咳黄痰,肺部湿啰音的症状。

 

我们在办公室讨论病情,大家神色凝重,商量怎么能调整治疗方案。

 

小诺原本就有很严重的慢性缺氧,现在又出现感染,问题变得愈发棘手了。

 

我提议限制小诺的活动范围,因为她化脓的脚后跟伤口并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深,如果踩地,裂开的伤口只会继续加剧,所以我要求除了上厕所洗澡之外,小诺不要再下床活动了。

 

眼下,小诺被限制在那小小的病床上,虽然体温和感染指标有所下降,但我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孩仿佛快要扎根,变成一棵树的模样了,而我们,依然无能为力。

 


当着小诺的面,我尽可能告诉她好消息:“伤口看起来越来越好了呢,我看到有肉芽往里面长了,最近会感到有一点胀胀的,还会痒,但记得不要用手去抓哈,不能再感染了。”换完药,我轻轻覆上一层纱布,以避免外界病菌再次感染伤口。

 

小诺酷酷回了我一句:“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

 

高考迫在眉睫了,我安顿她好好复习,打算出去时被小诺叫住了,她说自己晚上睡觉时觉得胸口难受,但具体说不出来,就是胳膊酸。

 

我有些紧张,赶紧安排了体格检查,小诺住院后就一直在吸氧,因为手指硬化,有很多年,她的手指末梢无法显示血氧饱和度,我只能给她抽动脉血气。

 

我不放心,又回到了病房,试着把小诺半高的床头摇平,一边和她聊天,一边仔细观察她的面色、呼吸、语速和监护仪。

 

不过十多分钟,小诺就喊闷,说这种不舒服,和昨天晚上一样。

 

坏了,这是急性左心衰的表现,我赶紧去把床边的心电图机推过来,交代护士心血管急症的指标都要重新查一遍。结果出来后,我难过的发现,小诺的病情从量变攒到了质变,再经过这一次感染的刺激,她的心脏终于坚持不住了。

 

面对小诺父母,我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我先安慰他们,小诺的感染应该控制住了,伤口也在慢慢好起来,看来这部分治疗是有效的。小诺爸妈连忙对我们道谢,还是主任张了口,说要再谈一次病情。

 

陪女儿看病十年,小诺父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他们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您说,我们两口子有准备。”主任一点点解释,小诺现在的问题在于心脏。系统性硬化症本来就会引起心脏缺血,心律失常,还会加速心肌的纤维化。这个过程很漫长,但一旦形成这种恶性循环,再加上感染的打击,“这个后果是致命的。”

 

小诺父母的手抓在了一起。

 

小诺已经心力衰竭难以纠正,而抗凝和扩血管的药一停,很可能大家要眼睁睁看着她心肌梗死。但另一方面的治疗,同样会增加小诺的心脏负荷,也会让肾脏功能越来越差。小诺的很多治疗方向都矛盾,我们只能尽力平衡用药的利和弊。但除此之外,我们能做的,也微乎其微了。

 

我们也请了心血管专科主任会诊,所有能用的方法、适合小诺的治疗都加上去了,但依然没有多大改善。

 

“林医生,现在是不是真的到了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了?”小诺母亲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桌面上的病危通知书。

 

签下的名字被氲开,颤抖的字迹挑出了一个长长的笔锋。

 

签完,父亲深吸一口气:“我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这天来的这么快。医生,我们有个最后的请求,没几天高考了,能不能让小诺成年之前有一个圆满的人生……不论什么治疗方法,什么药物试验,我们都愿意尝试。”

 

他不知道的是,作为医生,能用的超适应用药我们都尽力了。

 

我们也已经快要弹尽粮绝了。



“130,140,150,160,160”,我看着小诺这几天的心电图报告坐不住了,她心率越来越快,这几天似乎已经跑不动了。

 

心动过速,是小诺身体缺氧时,心脏发出的求救信号,我这时顾不了那么多,要求同事再加点减慢心率的药。这是一种扩张血管的药物,有降压的作用。危险的是,血压降得太低,又会影响到她的肾脏。但不用的话,小诺的循环系统眼看着就要失控崩溃了。

 

结果我的请求被劝阻。同事说,小诺的皮肤雷诺现象已经这么严重了,不能再加量了。

 

我脾气上来了:“我不知道她循环差吗?手坏疽就坏疽了,现在心脏才是要命的!”可是监护仪的反馈,让我拽紧了拳头,这次面对悬崖的失落感、无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我真的不知道这孩子还能撑多久。

 

能争取的机会都用过了,可就像往深渊里丢石子,毫无回应。一忙完手头的工作,我就去小诺床旁看着,听听心肺,摸摸手脚。

 

“医生姐姐,我还可以去高考吗?”小诺罩着氧气面罩,原来那么大的嗓门,现在因为心衰,说话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我不敢把事实告诉她,只能一个劲儿鼓励:“你要加油好起来,如果去不了考场,我们就想办法把这个病房设置成特殊考场,你就坐在床上,一样参加高考,是不是很期待?”

 

“你这么一说,还挺酷的!”小诺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没两天,我刚上班换好白大褂,打算先去小诺的病房看看,结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小诺妈妈叫起来:“医生,医生,小诺很不舒服!”

 

“我喘不过气……”话说一半,小诺就开始止不住咳嗽,咳出了粉红色泡沫痰。

 

我看着那颜色触目惊心,“床摇高,氧给最大,抢救车推过来!”

 

小诺慢性心力衰竭急性发作,她的心脏一点点停止挣扎,最后化为一条平静的直线。

 

这棵树,长成的那一瞬间,就干枯了。

 

此时距离小诺高考,仅剩不到十天。她熬了十年,都换不到这十天。

 

我跟一些人讲起过小诺的故事。

 

他们中也有人反问我,如此痛苦的活着,十年,真的有意义吗?

 

我说,一定有意义。

 

在我们这行,系统性红斑狼疮曾是一种绝症。如今这个疾病却像高血压一样,变成了一种慢性疾病。那是因为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医生尽量帮一批病人多活两年,从中总结出的经验,帮下一批病人活到十年,甚至二十年,直至如今将其彻底攻克。

 

小诺这十年也是如此。

 

虽然她得的系统性硬化症直到今天依然没有特效药,但她和很多患者一样,想活,且努力活着帮助接下来的战役积累经验。我们医生也只有给每一个病人争取多一点生存期,才有更多的机会去尝试新的治疗方案。

 

哪怕这新的治疗方案需要我们冒着莫大的风险,哪怕只能让小诺微笑的嘴角张得更大一点,哪怕让她的胳膊再往高抬一点。哪怕这十年里,小诺唯一留给世人显眼的痕迹,只有我们研究此病,对外公开的文献中的一句——

 

给予托珠单抗治疗后 ,患者自觉皮肤变软, 张口距及上肢活动范围明显改善。

 

这句话很短,甚至对于整个医学界对此病的研究帮助只是“微乎其微”。

 

但至少下一个患上此病的“小诺”的医生,会知道有一种药,能让患者笑起来,将手举起来。


 

我相信此时此刻,一定还有其他医生和“小诺”正在做这样的事儿。数千棵注定变成树的生命,数千句微乎其微的经验,集结起来,就是能帮后人遮阳的绿茵。

 

所以我对每一个听过这个故事的朋友说,小诺这十年,一定有意义。她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几年后,当我看到电影里的小树人时,内心多少能有些释怀,因为小诺就和Groot一样,也是一个超级英雄,虽然全身皮肤、内脏都在慢慢变硬,但是眼里同样闪着清澈的光。

 

那是你对延续生命的渴望吗?小诺。


 

林八爪记录小诺故事的过程中,充满遗憾。

 

因为种种原因,她没能获得关于小诺更多的细节,也就没能呈现给你们一个更清晰的人物。


但我们还是决定请她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因为小诺8岁就注定生存无望,此后人生多出来的那十年,值得一份更好的文字纪念。

 

如果林八爪不写,小诺被记住的,或许只是一篇论文里的某个病例代号。

 

但我和八爪都觉得不该这样。

 

不仅小诺应该被记得,这个病同样需要被人记得。

 

“这个病太罕见了,只有被更多人看到,外界才会知道我们和患者在打一场什么样的仗。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更多的理解,更多医生对于这个疾病的参与。”

 

“医疗是残酷的,就是在用人命去打仗,一条命接一条命,一场仗接一场仗。对这个病,我们输了一代人,两代人,甚至三代人,但我们真的很想赢,我们不想让战友白白死去。”

 

写完故事那天,八爪跟我聊了许多许多,将疾病对比战争的时候,她很郑重地对我道歉:“我这样说,会不会太冷血了。”

 

我也想在这里回答林八爪:不会。

 

罗曼罗兰有句话: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面对生活如此,面对令人恐骇,肆意夺取生命的罕见病,亦是如此。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小茬子

编辑:大乌苏 小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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