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们应该忠于什么?
生而为人,我们应该忠于什么?是头顶的天、脚下的地,还是心中永恒的道德律?
前联邦调查局局长James Comey在一本看似爆料川普,实则充满哲学思考的奇书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背景
科米的故事应该关心美国政治的朋友都听说过了,在这里简单再回顾一下。
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局长是十年任期,名义上隶属行政机关,人事任免由总统任意决定,但因为其经常会经手白宫政府高官的刑事调查,在美国实际的政治运作中有一定的独立性。
科米本人被奥巴马委派局长职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科米是共和党人,曾在小布什政府做司法部副部长,但因为政见不合闹出过很大风波。奥巴马欣赏科米在面对自己党派的总统时依然坚持原则,该反对反对的人格品质,因此相信他有能力带领FBI,力求保住其相对独立、公正的政治地位。
科米2013年被奥巴马提名做FBI局长,十年的任期才做了不到一半,2017年5月9号被特朗普开除,整个美国引发轩然大波。
而在科米被开除之前,他在大选中就几番被卷入政治风云中,上了几次媒体头条。希拉里的邮件门事件由FBI负责调查,科米两次就调查结果作出公开陈述,第一次宣称找不到可以起诉希拉里的证据,第二次则是在大选前的十几天宣布重启邮件们调查。后者被广泛认为直接导致了希拉里败选,科米也因此成为了民主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共和党一面,科米在大选中的表现自然被认为是强有力的助攻,导致特朗普一上任就对科米青眼有加。根据科米书中的陈述,两人几次单独会面,特朗品频频表示“我们可是自己人”。特朗普上任初期,FBI还负责了通俄门的调查,于是特朗普几次暗示科米对调查网开一面,向科米索要“忠诚”,科米不为所动。
科米被开了之后,先是公布了自己与特朗普私下见面后,为了以防万一写下来并交给第三方保管的备忘录,直接促进了特别检察官穆勒 接手邮件门的调查。时隔将近一年后,又推出了一本重磅自传,叫“A Higher Loyalty:Truth, Lies, and Leadership”(《更高忠诚:真相、谎言与领导》)一周内就登上了亚马逊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卖了整整60万册。
这本书火到什么程度呢?我五月份开始读这本书,带着它坐地铁或坐电梯的时候都会有普通美国人来跟我搭话,问我觉得这本“Comey book”写的怎么样,表示自己刚买了还没开始看,或者跟我交流心得感想。
这本书写了什么呢?一开始大家自然都以为是来爆料吐槽特朗普的。
自然嘛,人家十年任期还没做一半,就被毫无征兆的开除了,特朗普甚至连给他提前知会一声的体面都没有,科米本人其实是在加州给FBI职员作演讲的时候,从会议室背后的电视上看新闻知道自己被开除的。
正常人放在这个位子,心里肯定是激愤和怨恨的,曾经身居高位,自然掌握不少不为人知的内幕信息,写本书爆料泄恨,还能扬名立万,一举两得的反击。
我在亚马逊下单前,就看了眼评价,发现这本书已经是三千多个五星好评了。美国媒体也是正面评价居多,批评的声音自然也有——共和党和特朗普表示科米一派胡言、言行不当才被开除,民主党则坚持认为科米对邮件门的处理方式不妥当。
《更高忠诚》这本书,我读完下来,却感觉跟书的内容跟这些人人跳脚的美国党派之争,没有太大关系。它真的是一本自传,从科米少年时期的经历一路写道他的职业生涯,最后几章才涉及大选前后这两年的政治风波。
书是一个故事,讲了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的经历,也说明了一些道理——是科米一辈子所坚守、相信的事情,科米也用这些道理侧面解释了特朗普大战科米、科米大战希拉里这一系列政治连续剧背后的真相——当然是从他的角度而言。你真的要耐心的读完科米的“前半生”,才能理解邮件门、通俄门这些事件背后各方的利益纠葛和科米种种行动背后的真实原因。
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是让我想到了很多Comey的自我成长史和道德观之外的东西——比如说,什么是真正的权力?真正高明的权力行使是怎样一种形式?而与权力最完美搭配进行制衡和互动的良性循环系统又是如何运行的?
科米的书名叫《更高忠诚》,忠诚是一种在社会阶层的框架内自下而上的概念。这本书看似从“受制于权力的人”的角度来描写对待权力的道德理念,实际上也有不少科米自身作为美国联邦政府高官,自上而下的对待下级和自己所领导的机构时,对于“行使权力”的理论和实践。
不管是受制于权力还是行使权力,科米的故事和思考都围绕着美国既成的政治权力体系和制衡规则而展开,个人的选择和时代的背景交相辉映,对“法制”始终如一的尊崇贯穿全文,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书。
更为神奇的是,虽然我从这本书里面想到了很多政治和哲学的道理,科米确是非常朴实的全文用大白话写成,甚至我觉得只需要大学四级的英语水平就能无障碍阅读原文。
他的口吻也完全不像一个曾经身居高位、位于权力漩涡最终阴差阳错被甩出来的人——你能想象到的不甘、激愤、怨恨、或洋洋自得与自吹自擂的态度,从这本书里完全看不见。
相反,科米看待他过去一两年波澜起伏的人生,如一个已经走到人生暮年的人回首少年时期的故事一样,有那种往事如烟的平静和理性。
这也更让我佩服他这个人——他是极少数那种知行合一的人,有着完整而统一的价值观和强大的内心。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一丝不苟履行自己的人生信条。
正因为他在风云诡谲的政治游戏中的种种所作所为,都与他这一套信念严丝合缝,他在做出决定后,对自己的一切行动没有任何的犹疑。回头看看整个过程和结果自然也是无比清晰,明白自己每个选择背后的道理与各方行为的动机。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很快写成的这本书,娓娓讲述,道理一以贯之,逻辑合理清晰,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脑子清楚,在多么混乱复杂的局势都不忘初心的人,你在任何时候叫他回顾和总结自己的一生,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给出一套合理自洽的逻辑。
权力的三种维度
什么是真正的“权力”?按照政治学权力理论分析的一种观点,权力的本质是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和控制,有由浅及深的三种纬度(参见Steven Lukes所写的《Power: A Radical Reveiw》):
一维:两个互相冲突的政治议题里,议题获得通过的那一方掌握权力。好比说在美国的政治体系里,现阶段民主党和共和党谁的政治权力更大,部分取决于哪个党派在国会席位更多,能够推进自己的议题。
二维:能够决定哪些议题进入政治讨论的范畴的一方真正掌握权力。比如说也不是什么议题都能拿到国会去通过,获得立法上的支持,有些民间真正的矛盾和冲突根本无法在主流政治叙事中获得关注。那掌握权力的人始终是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核心成员,只有这些人有实际的权力来引入政治议题。
三维:最本质、最深层的权力则在于影响了什么样的事情能够算作“议题”。二维的权力分析假定民间有矛盾和冲突,但由于游离在主要政治党派之外,没有进入主流政治讨论的资格。三维的权力理念走的更深,直接指出“矛盾”和“冲突”都是一个拟制的概念。真正高明的权力,会让你心甘情愿的承受与自身利益相悖的“矛盾”——吞了黄连也甘之如饴,毫无异议,自然也不会想要拿到主流政治议程上来讨论。
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做权力分析,关注的是一个政体宏观大范围的权力结构。把这种宏观的视角放到微观、具体的人与人的关系上,这三个维度其实也说得通。
假设甲在一件事务上领导乙丙丁三个人,具有名义上最高权力,以下三种情况的哪一种,甲相对于乙丙丁三人的权力达到最大值?
乙丙丁三人经常对甲的决定进行质疑,甚至在会议上公开挑战,要求对话和讨论。甲在多数情况下能说服乙丙丁,在少数无法说服的时候,甲以开除作为威胁,获得乙丙丁三人的妥协与合作。
乙丙丁三人会对甲的决定有所质疑,但是甲通过政治手段让乙丙丁潜移默化的认识到,在会议上发表不同意见、或者公开挑战都会遭到相应的报复后果。乙丙丁畏惧甲,从来不会公然质疑甲的决定,只会遵守指令。
乙丙丁三人从来不质疑甲的决定——不是因为畏惧甲的报复,而是心甘情愿的认同甲的理念和方向。甲通过某种方式,让乙丙丁了解到其每一个决定背后的原因,并且时刻用一个最终目标来激励乙丙丁的行为。
这三种情况,毫无疑问最后一种情况里甲作为领导者的权力最大,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所有的领导者都注重“精神宣传”的力量。不管自己实际的执政智慧如何,通过政治机器来不断歌功颂德、宣扬执政者的优秀和伟大,强调政治上的宏伟目标,是控制普通民众获得最大权力的必然出路。
一维权力
这跟特朗普和科米这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理论铺垫完了,现在来看看科米自传里面的故事。
科米书里讲道,他年轻的时候任纽约地区的检察官,负责起诉黑手党团伙,也因此走访了大量证人,其中不乏曾经黑手党内部的高级人员,对黑手党内部的运行了如指掌。
黑手党的统治基本是建立在暴力和谎言之上。入会时需要手握火焰,滴血宣誓效忠帮会,并背诵帮会准则(然而并没有人会遵守)。帮会时常有背叛和泄密,处决方式则是暴力解决,本着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原则,无辜者也照杀不误。也因此黑帮家族的政治权力十分脆弱——纽约的检察官跟线人里应外合,又策反了几个地位高的黑手党成员做污点证人,成功在上世纪末将纽约地区的几大家族定罪量刑,一网打尽。
粗犷的分一下类,黑手党的统治处于一维权力中最弱的地带。对权力的挑战层出不穷,上位者必须要时刻用暴力来应付来自底层的“议题”,通过压制成功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对“议题”的压制就好比打地鼠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人类数千年来政治哲学和权力智慧不断进化,现代政体早就不再采用黑手党这种落后的统治方法了。“来一个杀一个”,用暴力和威慑来获取对当权者的畏惧或忠诚,是注定短命的权力。
人们很快发现,守住权力一个基本的要求就是建立上下对话的体制,并牢牢控制住可以进入体制的渠道。这就是一维进化到二维的权力观。
二维权力
“体制”是什么意思呢?拿美国来举例子,整个宪法下三权分立的框架,国会、总统和法院各司其职,有严格的遴选条件,宪法内部写明了例如商业、人权、言论自由和宗教自由、平等、州权等等国家本命的“议题”应该遵循哪些原则,又由哪个权力机关负责。
二维权力的好处就在于,当权者不再需要像黑手党头目一样,应对毫无规律的挑战。在二维的体制下,任何可能出现的挑战都被纳入到一整个基本的框架里,有固定的解决机制。
拿同性婚姻合法这件事情来说,最开始州法律禁止同性成婚,民间如何挑战这种权力?按照宪法的框架来分析,家庭法事务属于没有明确交付给联邦的权力,因此各州保留,有绝对的权力设定本州内部婚姻家庭的种种规则,联邦无权干预。但宪法同样规定,州任何权力的行使,不得与宪法原则相冲突。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又有“平等保护”条款,禁止对于公民区别对待。
如何判定州的法律是否违反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同样有宪政机制存在——联邦成立初期由马伯里诉麦迪逊一案确定下来的体制,最高法院负责解释宪法。那对州权力有异议的民众,因此便有了一条清晰的”议题“解决途径:去联邦基层法院起诉,最后一路上诉到最高法院,由法院解释宪法,判定州是否违宪。
设想如果没有一套宪法体系,也没有三权分立,只有统治者A群体和更广大的被统治者B群体,A的决定不可能得到B群体中每一个人的满意,B群体必然时刻通过种种方式来试图与A群体直接对话,挑战其决定的正当性,而A则要对每一个挑战都提供解释、论证决定的合理性,执政成本极高。
为了从一维过渡到二维,A就必须建立起一个权力统治的基本宪法体制,规定好以下要点:
A的权力包含哪些方面,在涉及A+B的哪些事务上可以做出决定,做决定的流程为何(比如多大程度上吸纳B的参与和建议)
A行使权力需要遵守哪些原则
对A权力行使的异议,通过何种途径进行解决(比如说独立的宪法法院)
三维权力
看到这里,也许很多人都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以宪政为基础的二维权力是当代政治的主流,如何解释那些没有成文宪法,或者宪法如同一纸空文的国家?
这些国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不点名了,自己对号入座):
第一种就是依然基于本质上是一维的统治,国家元首采用世袭制,以最初建立的军队力量为暴力基础,有反抗就镇压,确立绝对霸权的统治。这种政体对于国家的控制是最为脆弱的,基本没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未来也必然不会持久。
第二种其实是一种基于三维的统治——虽然统治阶级的权力没有界限、没有原则、没有议题解决机制,但是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强大的“价值”,让人认同和追随,从而让被统治者不会去质疑任何统治者的决定,从根本上解除了矛盾和挑战。这种“价值”并不一定是一种形而上的“理念”,而更有可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利益——比如说,经济和财富。如果社会上绝大部分民众都得到了实际的利益,并且统治阶级有意宣扬这种利益能否持续将取决于民众对其统治策略是否绝对服从,那自然会鲜少有针对统治者的挑战产生了。
基于“价值”或利益的三维统治还需要特定的文化土壤,比如传统的等级文化和尊卑秩序,让民众习惯跟着领导走这种统治方式,而没有自发进行政治参与的欲望。
三维的统治自然是最牢固的,但是实际上鲜少有任何国家是仅仅建立在三维的权力上的——民众又不是傻子,如何能一劳永逸的确定一种“这个统治阶级永远正确”价值观?
某些国家由于特殊的历史和地理原因,将“经济利益”作为一种三维权力中的价值维持了几十年,但基于基本的经济规律,这种利益不可能无限期持续下去,当财富轰然倒塌,价值频临崩塌的时候,寻找替代价值则成了必然。
再回到美国,作为将二维统治手段玩到极致,有着世界上最发达宪政体制的国家,其实政治生态和国力的基石还在于三维上的“宪法理念”。
美国的三维“宪法理念”主要有程序和实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这一整套二维宪法体系的信仰和尊崇,二是对于宪法中规定的“行使权力需要遵守的规则”的认同。换句话说,前者则是民众能否相信,这一套宪法体系是有效的,能够平衡各方利益、反应民众诉求、合理解决种种“议题”等等。后者则是民众对于所谓的宪法精神,比如平等、自由、包容等的信仰。
科米这本书最主要还是关于程序方面的三维“价值”理念(别着急,很快就讲到书了)。
美国人对宪政制度的信仰,上至政客下至普通老百姓,都根深柢固在每个人的思维里。
历史上多次重大社会结构的变革,都离不开最高法院在宪法解释上的推动力,比如说民权运动时期判决种族隔离违宪,70年代的女权运动宣告堕胎合法、将男女平权部分纳入到第十四修正案的解释中,推动女性地位的上升。
法院的判决与真正的社会变革自然有一定的适应期,快则三五年,慢则有十年,但社会的改变是涓涓细流汇成江河之势,终究没有人可以阻挡。对于信仰宪政的民族和国家而言,最高法院的判例等于一记诊断,不管你个人的价值理念如何,都要认同这种经过正当宪政程序产生的,可以约束这个国家的判决——是既成事实,是有效法律,大部分民众会选择逐渐、缓慢的接受和遵守。
政客对宪法惯例的尊崇也是一样。1992年克林顿提名金斯伯格当大法官时,她的听证会以96比3的高票通过。做为坚定的自由派大法官,她的提名却仅有三位共和党参议员投了反对。当时一个共和党参议员说过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一个民主党总统选了一个坚定的民主党大法官,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这就是我们我们国家的游戏规则,我们应该接受。
这种对宪政的信仰,是美国这一套权力体系得以长久留存的关键。
而这种信仰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每一个政府体系的官员,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信仰和维护宪政价值、保持机构本身的公信力,让民众相信这一套体系是有效运行的,从而真心接受权力机构作出的决定。
科米毕生都在履行这种职责,试图从三维的角度来维持美国民众心中对二维宪政体系的信仰。
科米的故事
A Higher Loyalty——更高忠诚,对什么更高忠诚呢?写到这里,可以回答文章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了。
生而为人,我们应该忠于什么?
科米忠于自己心中的“道”——维护美国政治体系的公信力。他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联邦政府度过,从底层一路到政府高层,曾站在被领导者的角度观察、评价优秀的美国政治领袖,也从一个领导者和一个重要政治机构的代表者的角度,来不断反思自己是否正当行使了公权力。
科米在任检察官时,就不断在思索,为什么美国人民要相信检察官的工作?他告诉自己的下属,检察官的工作是神圣的,因为当他们代表美国联邦政府来起诉时,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会相信他们说的话。
民众对一种制度、一个机构的信赖,是每一个基层检察官不偏不倚的勤奋工作带来的,是滴水汇成涌泉,形成了一个公信力的“储存库”。这个储存库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填满,对制度的信任需要一点点艰难的积累,但一个检察官的渎职就可以摧毁整个系统的公信力。所以他要教会每一个下属用行动去维护联邦政府的公信力,忠诚于这一整套制度体系。
后来在小布什手下任司法部副部长,科米数次与白宫的高层,也是总统的心腹起了剧烈冲突。
司法部作为美国政府的律师,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为白宫的一些行为出具法律意见,作出某种行为根据宪法,是否在白宫和总统权力范围内的认定。911之后,白宫在监听、反恐、刑讯逼供上的权力大幅扩张,有些行使甚至明显超过了宪法案例所允许的范围,但是科米之前的司法部却出具了一份明显错误、与法律判决相左的意见书。
司法部的意见书都有有效期,需要根据法律的变化定期更新。科米在被要求来对司法部出具的意见书进行“续期”的时候,发现了其中明显的法律缺陷。然而,布什政府却态度强硬,表示这份意见书所支持的监听工作,对美国反恐行动至关重要,是维护国家安全的关键行为,必须合法。
当时科米所在的位置,白宫和小布什总统本人是他的直接领导者,政治上的上级,对他的政治生涯有绝对的权力。
然而,科米心中的“道”,并不是忠于某一个领导者,某一个权力阶级,而是整个美国的政治和法律系统,包括自己所在机构的公信力。他忠于自己的职责,不能让司法部背书明显错误的法律意见书,因为事情一旦暴露,将摧毁民众对整个司法部的信赖。
事情的结果,就是科米陷入了与白宫的拉锯战,小布什的幕僚通过种种渠道向科米施压,科米都没有妥协。最后白宫只能放弃,不能在没有律师背书的情况下强行推进不合法的监听工作,不得不修改政策,重新走流程。但科米经过了这一长串的政治斗争,也厌倦了华盛顿勾心斗角的生活,选择了辞去政府部门的工作,去桥水基金任职。
再后来,奥巴马竞选成功,成为美国第44任美国总统,需要提名一位联邦调查局的局长,而他选了当时已经不在公务员系统之内的科米。
奥巴马是民主党,科米是共和党,但奥巴马看中他为了维护司法部的公信力,不惜与白宫叫板的魄力,认为联邦调查局正需要这样一个正直的领导人。
科米也非常欣赏奥巴马。虽然两个人政见不同,但对于“领导“和“权力”的观点都不谋而合。科米认为,真正伟大、千古留名的领导人,都并不热衷和追求权力本身,成为权力的奴隶,相反,伟大的领导人都知道权力只是民众暂时交付给他们的指挥一个机构或一个国家的力量,而领导人的职责之一,是公开、透明、兼听、兼信的做出决定,才不辜负民众的信任和手中的权力。
在科米眼中,奥巴马就是这样一个领导人。
科米担任联邦调查局局长后,也是采用相同的领导风格,进一步推进公开透明的文化。就这样度过了平静的几年,直到大选这一年。
邮件门事件,对科米的价值理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他按照自己心中的“道”做出了决定,却因此被两党同时针对。
希拉里用自己的私人邮箱处理本来应该加密的政府邮件,这事情的本质是什么呢?
从法律的角度说,希拉里没有触犯任何法律,除非她在使用自己私人邮箱的时候,明知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也就是说,不知者不罪,但如果希拉里明知故犯,则有罪。科米带领联邦调查局的调查,就是要找到能证明希拉里是否“明知”的证据。比如说,在上万封私人邮件里,如果有一封来自下属的邮件,告诉希拉里应该使用政府加密邮箱,那很大可能会证明希拉里“明知”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
但是,联邦调查局并没有找到这样的证据,因此不推荐起诉希拉里。的确,使用私人邮箱是不小心、不尽职的行为,但并不违法。联邦调查局不负责评价希拉里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官员,只回答是否有证据能够起诉希拉里的问题。
这就是邮件门的全貌,本来只是一个事实问题,客观公正,没有任何扭曲的余地。
但坏就坏在这件事情发生在大选阶段,因此被两党拿来大做文章。因为联邦调查局的公信力,针对总统候选人的调查本身就是一记重锤,民主党人自然希望低调处理,秘密调查,但共和党人却恨不得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大肆宣扬。
在衡量过当时的时局后,科米选择了两次对希拉里的调查进行公开表态。
第一次是第一期的调查结束后,直接开新闻发布会宣告没有找到可以起诉的证据。第二次是在大选之前的十几天,因为一个不相关的案子发现了新的可能的证据,科米向国会发信(立刻被公开)告知要重启对邮件门的调查。第二次公开表态,直到现在还被很多人坚持认为,直接导致了希拉里的败选。
科米为什么要这么选择?他在书中完整描写了他当时的心路历程,这是一个极为艰难、而且要由他本人承受强烈后果的选择。他回顾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相信的“道”,最后得出结论,在当时的情况,公开表态是唯一的出路,他至今也不后悔。
科米认为,这次调查不仅仅是关于大选,他也并不忠于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任何一个候选人。
他只需对美国民众负责,对这场关乎国运、举国瞩目的调查有一个公开透明的交代。作为局长,他还要维护联邦调查局的公信力,秘密处理只会让民众觉得联邦调查局已经跟民主党站在一边,调查本身就是不公正的。
可是共和党是想要公开表态的——科米这样难道不是跟共和党站在一边吗?他自己也反思过这个问题,是否存在隐形的思维定势让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自己认为没有,每个看客心中自然也会有不同的答案。
邮件门结束后,希拉里败选,美国迎来了特朗普时代,科米的政治生涯也走到了尾声。
在书的最后几章,科米讲到了他与特朗普几个月的交集,几场私人谈话,和一个猝不及防的开除。
特朗普是一个什么样的领导人呢?在科米眼中,他与奥巴马截然相反,特朗普热衷于权力本身,不理解也不尊重政府机构公信力的意义,将白宫作为推进自己价值观的行政工具,更不断强调下属的个人忠诚,沉浸于这种“自己当老大”的感觉。
按照政治哲学里的权力分析,特朗普是典型的一维统治。他要求在具体议程和矛盾上,自己的意见获得绝对的权威,甚至对待下属的态度与黑帮老大有点相似,不断暗示“我们都是一伙的”,对待不服管束的下属会直接用权力进行威胁。
科米第一次与特朗普打交道,是在他胜选后的过渡期,科米和其他政府官员去纽约告知特朗普有关俄罗斯招妓的事情。联邦调查局接到指控,说特朗普曾在俄罗斯转机时叫了两个妓女来总统套房,而是被俄罗斯政府掌握了关键的视频证据。因为涉及到外国政府可能对美国总统的威胁,联邦调查局会进行调查,寻找相关证据,同时必须告知特朗普这项指控以及调查的存在。
特朗普听到汇报后,第一反应是开始大谈特谈招妓事件的荒谬性,不断寻找论据和说辞来强调此事完全是无中生有。一维权力的统治者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在具体矛盾和冲突中要取得绝对的霸权,以体现自己的权力,不允许任何挑战。
科米与特朗普之后的几次交集,也证明了特朗普并不是一个二维权力的统治者——商人出身的他,甚至对于二维权力本身一点概念都没有。
二维权力的政治控制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充分利用了机构的力量,可以传迭下去,确保政治统治不单单是基于执政者个人的能力和荣耀,而一旦执政者死亡就分崩离析。作为继任者,为了维护这种统治,需要充分了解机构的功能和彼此的联结,这也是为什么美国总统多有政治经验,已经对于美国政治机器的运转规则有一定了解。
特朗普上任后,因为科米在邮件门中简介打击了他的竞争对手,对科米青眼有加,几次邀请他单独会面,抛出橄榄枝,频频暗示“我们都是自己人”。
科米被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总统吓了一跳,白宫和联邦调查局应该保持一定的相对独立性,因为联邦调查局经常负责针对政府高官、白宫高层甚至偶尔会有关于总统本人的调查。如果联邦调查局与总统走的太近,成为完全听命于总统指挥的傀儡,那这个机构就完完全全失去了它的公信力,也没有人会相信它的任何调查。
特朗普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他对华盛顿的政治规则一无所知,对于美国政府这一套不断完善和运转了几百年的体系也没有丝毫的尊重。他只是觉得所有行政体系的官员都应该是他的“自己人”,对他俯首帖耳。
科米坚持与特朗普保持距离,与他在小布什政府时期坚持不背书错误的法律意见一样,都是奉行一样的“道”——他并不忠于某一个领导人,或者某一个党派,而忠于这套二维体系的独立性和公信力。
科米书中写道,特朗普甚至在一次单独谈话中,明确要求他放弃对通俄门的调查。科米不为所动,对特朗普有礼节又有距离,坚持自己的职责。而后面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
写到这里,书也已经结束了。科米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但我用权力分析这面镜子看到了一些背后的问题。
还有一点比较有趣,但独立于科米的故事之外——特朗普其实是一维+三维的统治。
他的三维权力(也是他胜选的关键)在于他对美国的处境和出路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尽管他对如何利用国家机构的能量去实现这个体系一无所知。
他的三维权力也并不基于二维权力——他没有试图维护民众对于美国宪政精神的信仰,而是用一种自欺欺人的自大来向民众宣告:快看,我有想法、有目标、很伟大,你们跟着我走,就能复兴美国!
他的这套话语体系,恰好出现在一部分美国民众挣扎求生的时期,也提供了一条解决矛盾的出路,因此成功抓住了一半的美国人。
三维的权力稳固吗?按照政治哲学的规律,当三个维度的权力同时存在,彼此交错集结时,统治者的政治威力会发挥到最大。缺了二维的权力的三维统治,也许看起来光辉荣耀、千秋万代,但永远都逃不开一个命运:当三维的价值不再、统治者无法兑现承诺的时候,一切都会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来。
历史不断证明了二维统治结合三维价值的重要性:先构建一个能开启上下对话、平衡利益、防止集中权力的体系,再不断积累民众对这种体系的公信力,让依照体系做出的政治决定能够以最小的阻力得到有效贯彻。
这种统治的本质是文化上的——你需要影响体系里面的每一个玩家,只有当大家都真的相信这套体系、认真遵守规则、维护体系的公信力的时候,国家才能如集结的箭一样,强大有效,无往而不胜。
可惜,大部分执政者没有这样的心胸和气魄。权力的滋味是美妙的,一维的统治是刺激的,国家是否千秋万代、昌盛繁荣,又与我何干?不断用三维体系来歌颂我的伟大英明、雄才伟略,只要我手中的权力在我有限的生命中牢固永恒,一切就足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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