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与冷静 | 吴根友、黄燕强:《庄子》“坐忘”非“端坐而忘”
引言:
“坐忘”一词在《庄子》中只出现过一次,但对于后来的道教修行来说却是一种重要的观念。崔譔、成玄英将其训为“端坐而忘”,一千多年来几乎没有异议。实际上,“坐忘”与人的坐姿无关,它是庄子用来描述人在“忘”的精神现象上所达到的一种最高境界。其准确的意思应当如曾国藩所言:“无故而忘”,亦即“自然而然的忘”。成玄英将“坐忘”训为“端坐而忘”,是受他的道教思想与道教修行实践影响的结果,并不符合庄子的原意。而成玄英之所如此训释,恰恰是早期小乘佛教“坐禅”的修行实践对道教长期影响的结果。由崔譔、成玄英训释“坐忘”一词的具体案例可以看到,自西晋以降,佛教与道家、道教思想之间的融合就已经慢慢开始了。
吴根友,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学院院长、文明对话高等研究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奖励计划特聘教授,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湖北省哲学史学会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哲学、明清哲学、政治哲学、比较哲学;曾于美国哈佛大学访学,分别在法国巴黎第七大学、德国特里尔大学、台湾“中研院”文哲所讲学并做研究;出版有《戴震、乾嘉学术与中国文化》《道家思想及其现代诠释》《判教与比较:比较哲学探论》等十余部学术著作,发表学术论文170余篇,获教育部、湖北省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多项。
黄燕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暨南大学哲学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诸子学、中国近现代哲学。
吴根友教授
“坐忘”一词出自《大宗师》篇孔子与颜回的对话:
郭象《庄子注》
我们认为,成玄英强调“忘”与身体姿势的关系,把“坐忘”解释成“端坐而忘”,既有晋人崔譔注为依据,就其“庄子疏”而言,也有系统的考虑。在《齐物论》篇,他疏解“南郭子綦隐机而坐”的一段文献时,对郭象注“子游尝见隐机者,而未有若子綦也”一句疏解道:“子游昔见坐忘,未尽玄妙;今逢隐机,实异曩时,怪其寂泊无情,故发惊疑之旨。”[7]成玄英想象地认为,子游曾经看到过子綦“坐忘”的状态,现在又看到了“隐机”的子綦,两相比较,看到“隐机”的子綦“寂泊无情”,不似见“坐忘”时的子綦,故而惊疑发问说,为什么今天见到的子綦与以往“坐忘”时的子綦不一样。可见,成玄英将“坐忘”训释为“端坐而忘”,是一种深思熟虑的思考,并非简单地因袭崔譔之注。从成玄英的疏解看,南郭子綦“隐机而坐”的坐姿,显然不是“端坐”,而在“隐机而坐”的坐姿状态下,南郭子綦表现出“嗒焉似丧其耦”的状态,实质上是“吾丧我”的状态。如果说“隐机而坐”是相对于昔日的“坐忘”,则“吾丧我”所达到的“忘”的境界就应该高于“坐忘”的境界,然“坐忘”已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的状态,也即是与道为一的状态。“吾丧我”还只是泯灭了作为精神主体的“我”与万物,与对象世界的对待状态,至多只是一种“无待”的状态,不可能高于“同于大通”境界,至多是同一精神境界。由此可以看出,成玄英对庄子“坐忘”的训释及其对“忘”的精神境界的理解是很有问题的。至少,当他将“隐机而坐”看作是比“坐忘”更高一层境界的坐姿,这一观点是可疑的。至于“坐忘”能否训释成“端坐而忘”?这一点尤为可疑。
严复、马其昶、钱穆、王叔岷等训解“坐忘”时,曾引曾国藩的“无故而忘”说。[8]然他们没有指明曾注的出处,我们通过文献检索方式,查阅了曾氏文集的大量文献,亦未找到曾氏此一训释的直接出处,但找到曾氏训释干、白、素、坐等词的出处。曾氏认为,这四个词在古代都有“无故”的意思。[9]本文暂时不纠缠于文献的考据,而是活用戴震“由字通词,由词通道”[10]、“一字之义,当贯群经”[11]的经学解释学方法,首先分析“坐”字的字义,再结合庄子的修身哲学思想,对“坐忘”一词的确切意思重新予以详细论述,进而探讨庄子“忘”的哲学方法与修养境界。
二、先秦“坐”字之义与“坐X”型词汇分析
先秦时代,“坐”字的含义颇多,概括说来,一是与身体姿势有关或相关者,一是与身体姿势无关者。先说前一义。作为身体姿势的“坐”是与“立”相对,如《礼记·曲礼上》曰:“授立不跪,授坐不立。……离坐离立,毋往参焉。”[12]至于具体的坐姿,通常有危坐、安坐、夷坐、箕坐、跪坐等。清代恽敬《困说》曰:“古者危坐任膝,安坐任足,夷坐任臀。”[13]任指坐时身体的支撑点,危坐是双膝跪地,耸起上身。安坐是“坐而著于蹠”,[14]指双膝跪地,臀部放于脚掌。夷,踞也,[15]箕也,夷坐即踞坐,与“箕坐”同义,指臀部着物,“舒展两足,状如箕舌”,[16]姿势放松而不甚端庄,不符合礼的要求,故孔子见原壤“夷俟”而用杖击其胫,孟子见其妻在家中箕坐而欲休之。另外,跪坐指双膝跪地,臀部靠在脚踝,身体挺直,这与危坐、安坐的坐姿虽略有不同,但均表现为姿态恭谨、气质庄重,符合礼仪的规范,可称之为“端坐”或“正坐”。[17]
《庄子》中有与“立”相对的“坐”,如《德充符》曰:“立不教,坐不议。” [18]《寓言》曰:“向也坐而今也起。”[19]这是与站立相对而言。描写身体坐姿的词汇有跪坐、正坐、匡坐、安坐、休坐等,[20]匡者,正也,[21]而“休坐”即是跪坐,指双膝跪地,把臀部靠在脚后跟上。这些坐姿都是合乎礼仪的端坐或正坐。
三是因、由于,如《管子·君臣上》:“是以为人君者,坐万物之原而官诸生之职者也。”[25]指因万物之本原(道)而设立官职。引申为“由于……而……”,再如:《管子·山权数》:“齐之公过,坐立长差。”[26]意谓齐国的错是由于混乱了等差之序。
四为无故、轻松、自然而然,如《管子·君臣上》:“坐而收其福。”[27]《孟子·离娄下》:“可坐而致也。”[28]意谓不必有所行动便可收获、获致某事物,喻轻松貌,自然而然地发生。
由以上的引申义可以看出,这些“坐”字与身体姿势几乎乃至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并不能把所有“坐X”型词汇中的“坐”字都要解释成某种坐姿。而且,“坐”字除有实词之意外,还可用作副词,有“无故,自然而然”的意思,如《坊记》:“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郑玄注:“不坐犬羊,是不无故杀之。”[33]根据郑玄的注释,“坐”是“无故”之意。另如《管子·轻重甲》:“国粟之贾坐长而四十倍。……牛马之贾必坐长而百倍。”[34]这两个“坐”也指无故、自然而然。魏晋以后,“坐”作为无故、自然而然的意思,亦常出现于诗文中,鲍照《芜城赋》:“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李善《文选》注云:“无故而飞曰坐。”[35]李善的训释非常贴切原文之意,而“无故、自然而然”的“坐”显然与身体坐姿完全无关。
《庄子》中与身体姿势有关的“坐”字及“坐”字在先秦至魏晋的诸种意思,已如上述。就《庄子》一书而言,其“坐X”型的词汇并不多,惟有《人间世》的“坐驰”和《大宗师》的“坐忘”两个词。“坐驰”之“坐”其实亦与身体坐姿没有关联,无论身体姿势如何,只要心是自由的,则可心驰神往。此点将放在文章余论部分处理。下面将从佛教文化对魏晋隋唐注庄者影响的角度,分析崔譔与成玄英将“坐忘”训为“端坐而忘”的原因。
王西京《庄周梦蝶》
从思想的层面看,东晋以后的一些著名的注庄者在解释“坐忘”一词的意思时,或多或少地与佛学的坐禅方法相格义,以坐禅来诠释庄子“坐忘”的方法与境界。如周武帝敇辑的《无上秘要》云:
南宋理学家林希逸也说:“先忘仁义,而后忘礼乐,犹外天下,而后外万物,至于坐忘。则有无俱遣,四肢耳目皆不自知而同于大通之道也”。[58]“有无俱遣”是魏晋“重玄派”的观点,应当是受了龙树佛学“非有非无”、“有无双遣”的中观方法的启示。就林希逸的评语而言,他是把“有无俱遣”看作佛学概念,故他认为“坐忘”与佛家的坐禅是一回事,如他说:“观此‘坐忘’二字,便是禅家面壁一段公案。”[59]后来,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引陆平原曰:“坐忘,曰端坐而忘,一切放下,如禅家面壁之功。”[60]这一表述就是来自林希逸。
张友宪《坐禅》
东晋以降的中国道家、道教思想家、学者,以“坐禅”行为格义庄子的“坐忘”一词。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早期禅学思想家也借助老子“贵静”思想来支持坐禅的贵静、贵寂的修行目标,释慧明论禅,就是将禅之静与老子之静结合起来,他说:“禅也者,妙万物而为言,故能无法不缘,无境不察,然后缘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犹渊池息浪,则澈见鱼石。心水既澄,则凝照无隐。老子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故轻必以重为本,躁必以静为基。”[62]正因为早期习禅者以追求心灵的绝对安静为目标,而这一点恰与老子“静为躁君”的思想十分契合,故尔很快被中国的道教徒们接受。因此,佛教与道家思想之间因为可以寻找到一些契合点,故道教与佛教之间在义理、方法上的相互借用,实际上也是相互融合,就成为东晋以降佛、道之间的常态。而崔譔把“坐忘”解释成“端坐而忘”时,应该是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早期佛教徒静坐、坐禅说的启发。由于崔譔的注本留存不多,未能窥其全体,暂无直接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但结合魏晋南北朝以降诸学者“坐忘”论来看,崔氏以“端坐而忘”来训释《大宗师》的“坐忘”一词,应该与早期佛教的坐禅理论与实践有关。笔者的理由归纳为如下三点:
第一,汉魏佛经中的“坐禅”、“禅定”说,不仅借用道家的“守一”、“守意”等词语来对译,[63]而且译经者有时也把静坐、坐禅等同于“坐忘”,这就使得一些道家学者、道士们想当然地认为,坐忘与坐禅相通。佛教法师就曾借用“坐忘”一词来指称静坐、坐禅,如支遁《阿弥陀佛像赞》曰:“类诸风化,妙兼于长。迈轨一变,同规坐忘。”[64]此“坐忘”即坐禅之意。支遁是东晋人,其“同规坐忘”说不可能影响崔譔的“端坐而忘”说,[65]但至少可以表明魏晋时期释道的心性修持方法是可以相通互释的,[66]后来的道家学者、道士以坐禅、禅定之义来诠释“坐忘”,应是受此启示。
葛洪所谓“遏欲视之目,遣损明之色,杜思音之耳,远乱听之声,涤除玄览”者,其思想来源当是老子所谓的“五色令人目”之类的说法,但与佛家教人断“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尘”(色、声、香、味、触、法)者亦有相通、相近之处。再如南北朝的道教文献《洞真太上说智慧消魔真经》卷四《证圣品》曰:
四、“无故而忘”与庄子“忘”的哲学思想
庄子哲学以“道”为核心,而道与人的关系如何,人是如何体道的,人与道相契的境界是怎样的?这些问题构成了庄子道论思想体系的核心内容之一,而“忘”的功夫与“坐忘”的境界就是其道论思想体系中的关键之处,也是他的修养论不同于老子的地方。根据《大宗师》文本,笔者认为,“坐忘”是一种得道的境界,表明人与道是相即的而非相离的,它既是“忘”的一种形态,又是人与道相契的精神境界。庄子“忘”的哲学思想就其形成的过程而言与佛学无关,后世学者援佛释庄,将“坐忘”训释成“端坐而忘”,实际是把“坐忘”等同于佛家的坐禅、禅定,这是经典在流传过程中的一种误读。从解释学的观点看,这种经典误读是经典在解释过程中的一种常态。
如前所述,历代注家对“坐忘”的训释很多,主流的观点是将“坐”训释为某种身体坐姿,但在颜回的描述中,“坐忘”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的状态。那是忘了身体,忘了智力与智巧,达到与自然、大道融合相契。其实,成玄英在诠释“坐忘”的意义时,并未一以贯之的遵循他自己的字义训释,如他疏解颜回论“坐忘”的一段文字时说:“墮,毁废也。黜,退除也……既悟一身非有,万境皆空,故能毁废四肢百体,屏黜聪明心智者也。”[71]由“毁废四肢百体”看,这显然不可能是端坐的姿势,而是与《齐物论》篇南郭子綦的“荅焉似丧其耦”的状态相似。“荅焉”者,是指身体松散的姿势。据郭象注,南郭子綦的“荅焉”就是“坐忘”,然则“坐忘”是“超越了一切肉体的系累和身体的一般功能,忘记了自己的有形的肉体”,[72]呈现的是松散的、没有约束的身体姿势,即便是一种坐姿,也很难说是端坐、正坐,故将“坐忘”训为“端坐而忘”,就《庄子》的文本来看,是不通的。此点与由前引成玄英的疏比较来看,是自相矛盾,既然是“毁废四肢百体”者,又如何能说是“端坐”呢?
同样是深受佛学影响的司马承祯,他在《坐忘论》一书中,也未明确地将“坐忘”训释为“端坐而忘”。他虽说:“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因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73]“安坐”当然是一种坐姿,但这只是学道之初的安坐,并非忘仁义、忘礼乐后的“坐忘”之境,故司马承祯的“安坐”并不是用来训释“坐忘”的。在古代注家中,除了郭象没有明确地以坐姿来训释“坐忘”一词,还有其他不少学者与郭象一样,也未将“坐忘”训释成“端坐而忘”,而是当作一个特定的词来理解,表达一种“忘”的境界。北宋的陈景元曰:“坐忘者,无时而不忘。”[74]吕惠卿云:“其忘仁义礼乐,以至于坐忘,则非一日之积也。”[75]明代憨山德清《庄子内篇注》亦未采纳“端坐而忘”的解释,他说“坐忘”是“言身知俱泯,物我两忘”,[76]似有忘了身体而无关乎坐姿之意。即使在后来道教典籍《云笈七签》之中,“坐忘”也没有训释为“端坐而忘”。[77]这就表明,崔氏与成氏的训释并未在后来的道教系统内被普遍的接受。
以笔者目前所涉及的文献而论,古今训释“坐忘”者,曾国藩“无故而忘曰坐忘”的训释最为谛当。此训释中“坐”字是副词,并非实指某种坐姿,故全然与身体姿势无关。接受主流观点的注家王叔岷并不赞同其说,在其《庄子校诠》中引了司马彪的“坐而忘其身”和曾国藩的“无故而忘曰坐忘”两种训释,然后评论道:“坐忘乃最高之修养,岂无故而忘邪?司马说是,司马说又本之许慎《注》。”[78]王氏既然认定“坐忘”是最高的修养,又不接受曾藩的说法,且王氏又没有进一步地解释他不接受曾国藩注的理由。钱穆《庄子纂笺》也同时引证司马彪、曾国藩说,但未加案语,或意在使两种说法并行。[79]
其实,曾国藩的“无故而忘”说是有根据的。一者,从训诂学的角度说,先秦的“坐”字有“无故”之义,则用“无故”来解释“坐忘”之“坐”是合理的。
二者,从孔颜的对话看,“忘仁义”是指忘了具体学派的思想体系,可免于儒墨之是非的纠缠,“忘礼乐”则是忘了周代的文明体系,可接近天道自然的境界,但对于自我的身体与人为的智力尚有执着,“坐忘”才是忘了身体与智力,与大道融合一体。所以,“坐忘”是超越了一切外物与形迹,是忘了仁义礼乐后的自然而然地与道体相契的精神境界或心灵状态。这种精神境界或心灵状态下的忘,当然是自然而然的、无故而忘,而不可能是要用“端坐”的工夫形态来实现忘。
成玄英疏将“坐忘”训释为“端坐而忘”,实际上将《大宗师》篇中的颜回转化成了深受佛教坐禅影响后的道士了。进一步看成玄英疏解“大通”的一段文字,更可以清楚地看出成氏是用唐代道教的思想体系来诠释庄子的倾向:“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外则离析于形体,一一虚假,此解堕肢体也。内则除去心识,悗然无知,此解黜聪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谓之坐忘也。”[80]此段诠释文字中,有两点可以注意:一是成氏并未完全遵循“端坐而忘”的词义训释来解释“坐忘”。无意中泄漏了他对此词训释的矛盾之处。二是他用“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心灵状态来解释“坐忘”,显然是用道士打坐,寻找绝对的心灵寂静来解释庄子的得道精神状态。而这种心理境界恰是早期坐禅者追求的心境
另外,由上述引文的次第来看,忘的最初门径是忘身体,而忘身、忘形是体道的过程而非目的,更非“同于大通”的境界。换言之,体现最高修养的、“同于大通”的“坐忘”,已经是放浪形骸了,故“坐”决不可能是指“端坐”的坐姿,而只能解释为副词,其意为无故、自然而然的。“坐忘”即是无故而忘,自然而然的忘。联系《天下》篇批评“慎到之道”的文字,庄子即使是在“坐忘”的精神状态里,精神也不是空无、无念的状态,而是实有其“道”。故“坐忘”是忘其所当忘,不忘其所不当忘的精神境界。这一点颇与大乘佛教所讲的“空”,并不空大乘佛法本身的道理一样。大乘空宗如果连佛法本身也空掉了,就会成为“恶趣空”。故庄子的“坐忘”是与道同体的一种实有精神状态。否则,庄子之道就与他所要批评的慎到之道一样,是“死人之道”而非“生人之道”。
濠梁之辩
值得重视的是,庄子所理想的“真人”,其精神特征之一是:“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91]“忘而复之”一句,郭象注云:“复之不由于识,乃至也。”强调真人回复到道的方法,不通过心识,于是就与道同体了。成玄英疏云:“反未生也。”[92]强调的是“复之”的目标,是未生之前的状态,即还处在道之中的状态。暂不论郭注成疏具体解释的差异,就庄子的原文来看,在庄子“忘”的哲学思想体系里,有不忘者存焉。而这不能忘的内容就是道。
总之,庄子忘的哲学和至人、圣人、真人的境界均超越了特定的身体姿态与形迹方式,其“坐忘”的境界更是如此,属于无故的、自然而然的忘的境界,无须借助身体的端坐来达至“同于大通”的忘境。因此,“坐忘”就是无故的、自然而然的忘,历代注家把“坐”训释成某种坐姿,使之与佛家的静坐、坐禅和禅定等同起来,进而融通释道思想,这在庄学史与道释互释的思想史上是有价值的,但却与未受佛学熏染的庄子原义有很大的隔膜,且误解了庄子的修养论思想。《庄子》一书描述“忘”的诸多精神修炼方法,如忘、相忘、外生、外物、丧我、无我等,是一系列有内在联系的工夫,而“坐忘”则是指一种结果,它与“朝彻而见独”的境界是同一精神境界,与“忘年忘义,寓诸于竟,振于无竟”的精神境界也是一致的。就庄子一书的人格形象而言,它与至人、圣人、真人的形象是里与表的关系,即至人、圣人、真人的精神境界即是“坐忘”的境界。而达到“坐忘”境界的人即是至人、圣人、真人。
声明:本文原载于《哲学研究》2017年第6期。
吴根友教授与黄燕强副教授合影,2017年春节于广东罗浮山附近
[1]参见卿希泰、唐大潮著:《道教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6页;孙以楷主编,陆建华、沈顺福、程宇宏、夏当英著:《中国哲学与道家》(魏晋南北朝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3—374页;李霞著:《道家与禅宗》(安徽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15—216页。
[2]中野达著,牛中奇译,萧坤华校:《<庄子>郭象注中的坐忘》,《宗教学研究》1991年Z1期。
[3]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82-285页。
[4]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85页。
[5]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84页。
[6]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84页。
[7]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一下《齐物论》,第44页。
[8]马其昶:《庄子故》,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54页。又,王叔岷《庄子校诠·大宗师》“坐忘”注云:“茆泮林云:“《文选》贾长沙《鵩鸟赋注》引司马云:‘坐而忘其身。’马氏《故》引曾国藩曰:‘无故而忘,曰坐忘。’朱桂曜云:‘《淮南·道应篇》许《注》:坐忘,言坐自忘其身以至道也。’案坐忘乃最高之修养,岂无故而忘邪?司马说是,司马说又本之许慎《注》。《齐物论篇》:‘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正所谓坐忘也。又案《文中子·天地篇》:‘常也其殆坐忘乎!’因袭《庄子》。”王叔岷:《庄子校诠·大宗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1988,第269页。上引文“马氏《故》,即指马其昶的《庄子故》一书”。钱穆:《庄子纂笺》,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印行,1994年,第60页。
[9]《曾国藩全集》(修订版)第15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23页。
[10]戴震撰,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370页。
[11]戴震撰,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第371页。
[12]郑玄注,孔颖达等疏:《礼记正义》卷二《曲礼上》,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中华书局,1980年,第1239-1240页。
[13]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一《困说》,世界书局,1938年版,第121页。
[14]凤韶:《凤氏经说》卷三《四牡》,陈建华、曹淳亮主编:《广州大典》第三辑《粤雅堂丛书》第十二册,广州出版社,2008年版,第711页。
[15]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十四《宪问》,《十三经注疏》本,第2514页。
[16]郑玄注,孔颖达等疏:《礼记正义》卷二《曲礼上》,《十三经注疏》本,第1239页。
[17]有关中国人坐姿由跪坐到垂脚坐演化的详细过程,可参阅朱大渭《中古汉人由跪坐到垂脚高坐》一文(《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4期。此条文献由武汉大学历史学院魏斌教授提供)。另外,参见陈振《再谈中古汉人从跪坐到垂脚高坐的演变》(北京大学历史系编:《北大史学》第7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0月)一文。
[18]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二下《德充符》,第187页。
[19]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九上《寓言》,第959-960页。
[20]分别见于《在宥》《庚桑楚》《让王》《说剑》《渔父》等篇。
[21]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九下《让王》引司马彪注,第975页。
[22]杜预注,孔颖达等疏:《左传正义》卷七《桓公十二年》,《十三经注疏》本,第1756页。
[23]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卷四《赏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8页。
[24]吴起:《吴子》,世界书局,1936年版,第6页。
[25]黎翔凤撰,梁凤华整理:《管子校注》卷十《君臣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54页。
[26]黎翔凤撰,梁凤华整理:《管子校注》卷二十二《山权数》,第1314页。
[27]黎翔凤撰,梁凤华整理:《管子校注》卷十《君臣上》,第554页。
[28]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卷八下《离楼下》,《十三经注疏》本,第2730页。
[29]杜预注,孔颖达等疏:《左传正义》卷七《昭公二十三年》,《十三经注疏》本,第2101页。
[30]王先慎撰,锺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十八《八说》,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24页。
[31]王先慎撰,锺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四《和氏》,第97页。
[32]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五上《天地》,第447页。
[33]《礼记·王制》:“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这与《坊记》的“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相应,而“无故”正好与“坐”对译。
[34]黎翔凤撰,梁凤华整理:《管子校注》卷二十三《轻重甲》,第1404、1407页。
[35]高步瀛著,曹道衡、沈玉成点校:《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5年,
[36]陈霞:《“相忘”与“自适”——论庄子之“忘”》,《哲学研究》2012年8期。
[37]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35页。
[38]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37页。
[39]王弼、韩康伯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七《系辞上》,《十三经注疏》本,第78页。
[40]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胡道静等选辑:《道藏要籍选刊》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1页。
[41]汪继培曰:“端坐,犹言安坐也。”见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卷五《救边》,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6页。
[42]曾慥编纂,李睿整理:《道枢》中的《坐忘》三篇,季羡林总编:《传世藏书·子库·道典》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425-427页。
[43]王夫之:《庄子解》,《船山全书》第13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33页。
[44]王夫之:《庄子解》,《船山全书》第13册,第174页。
[45]涂光社:《庄子范畴心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2页。
[46]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上海书店出版,1991年版,第2504页。
[47]延寿著,刘泽亮点校整理:《记明延帮禅师全书》(上),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593页。
[48]延寿著,刘泽亮点校整理:《记明延帮禅师全书》(中),第1186页。
[49]梁·僧佑《高僧传》,见《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5页。
[50]梁·僧佑《高僧传》,见《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页。
[51]唐·道宣:《续高僧传》,见《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33页。上述引文提及的“绳床”实即早期用绳穿起来的折叠椅子,参见朱大渭《中古汉人由跪坐到垂脚高坐》一文。
[52]《百子全书》(一),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819页。
[53]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八《相和歌辞三》,中华书局,1979年,第408页。
[54]此点参阅朱大渭的文章即可理解。
[55]周武帝敇辑:《无上秘要》卷四十五,胡道静等选辑:《道藏要籍选刊》第10册,第161页。
[56]吴受琚辑释,俞震、曾敏校补:《司马承祯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
[57]晁公武撰,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51页。
[58]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23页。
[59]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123页。
[60]转引自方勇:《庄子纂要》(二),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935页。
[61]王雱、李腾芳、刘凤苞等人的文献,参见方勇:《庄子纂要》(二),学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935、937、939页。
[62]梁·僧佑:《高僧传》,见《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9页。
[63]参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增订本),北京大学,2011年第2版,第62、83页。任继愈编:《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34页。
[64]另如,唐代释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四卷》评义褒曰:“弘道不倦,终日坐忘。”宋代晁迥《法藏碎金录》曰:“佛书《胜思惟经》有语云:系念住一处,名为具足禅定心。盖明入道之法,必以坐忘为始,坐忘即系念住一处之类也。”凡此“坐忘”皆为坐禅、禅定之意。
[65]《隋书·经籍志》称崔譔为“东晋议郎”,然《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向别传》说:“秀游托数贤,萧屑卒岁,都无所述,唯好《庄子》,聊应崔譔所注,以备遗忘。”则崔譔身世在向秀之前,至少与其同时,属西晋人物。
[66]汤用彤说:“安般禅法疑与道家学说相得益彰,而盛行于世也。”(氏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83页。)具体说来,即指佛家的坐禅与道家的坐忘乃相得益彰。
[67]章启群:《支遁“逍遥义”与嵇康养生说》,载《华林》(第一卷),中华书局,2001年。
[68]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五《至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10-111页。
[69]《洞真太上说智慧消魔真经》卷四《证圣品》,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第2册,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483页。
[70]何晏注,皇侃疏:《论语集解义疏》,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153页。
[71]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85页。
[72]中野达著,牛中奇译,萧坤华校:《<庄子>郭象注中的坐忘》,《宗教学研究》1991年Z1期。
[73]张松辉注译:《坐忘论新译》,台湾三民书局印行,2014年第5版,第22页。
[74]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十九。参见方勇《庄子纂要》(二),第935页。
[75]吕惠卿撰,汤君集校:《庄子义集校》,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9页。
[76]憨山德清著:《庄子内篇注》,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1973年版,第428页。
[77] [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二)卷三十五《杂修摄·化身坐忘法》云:“每夜人定后,偃卧闭目,然后安神定魄忘想,长出气三两度,仍须左右捩之,便起拗腰,如前法摄心入脐下,作影人长三四寸……”(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777页。)整个过程很复杂,绝与“端坐而忘”不相干。
[78]王叔岷:《庄子校诠》卷一《大宗师》,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1988年,第269页。
[79]钱穆:《庄子纂笺》,台湾东大图书公司印行,1994年,第60页。
[80]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85页。
[81]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68页。
[82]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四下《在宥》,第390页。
[83]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五上《天地》,第435页。
[84]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七上《达生》,第658-659页。
[85]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七上《山木》,第698页。
[86]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九下《让王》,第977页。
[87]此段论述参见陈霞:《“相忘”与“自适”——论庄子之“忘”》,《哲学研究》2012年8期。
[88]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五中《天道》,第486页。
[89]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六上《刻意》,第537页。
[90]郭庆藩:《庄子集释》卷十上《渔父》,第1032页。
[91]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29页。
[92]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三上《大宗师》,第230页。
[93]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二中《人间世》,第151页。
[94]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二中《人间世》,第150页。
[95]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一上《逍遥游》,第7页。
[96]方以智著,张永义、邢益海校点:《药地炮庄》,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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