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征文】文周锁 | 从死面饼子到臊子面
文 | 文周锁
正当我信心百倍开始教第三轮初中语文课的时候，被一纸调令调到一个十分偏远的小学去任教。带着万般无奈和失意，我只好叹了口气，闷闷不乐，按要求提前一天去新单位报道。
来到目的地，我被这里优美的景色惊呆了。村子不大，四周群山环绕，一条河从村子北端的峡谷穿流而下，在村前绕了一个半圆，一掉头又钻进村南的峡谷中消失了。村庄依山傍水，层层梯田扇面似的展现在村前。学校就在村子的中央，一条石子路依山就势，曲折蜿蜒，在学校门前戛然而止，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联通起来。走出校门俯视，一层层庄稼尽收眼底，河水好像给村庄镶上了一道银边；仰视，一层层庄稼排到了天上，早晨太阳就在山顶上出行，留下一村子余辉的壮丽。
走进校门，碰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妇女。她上身穿一件粉红色衬衫，翻领露出漂亮的锁骨。下身穿着银白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米黄色的平绒鞋。朴素、平常的衣服衬托出她绝佳的身材。她有清澈明亮的瞳孔，粉色的脸庞，叛逆的小嘴。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深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秀丽中带着冷漠。她算得上是一位用眼睛说话精明鬼；精于世故的风向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晴雨表；辣得让人难以招架。
她跟我说学校的校长一早带着一盆君子兰走人情去了。
他（她）们学校的名字叫“灵村小学”，学校的名字很灵光，可是，这里的学生笨，没有灵气，不配校名。学校升学率，差得令人吃惊，竟然是全地区的末尾。
她还说好老师不会来这里的。她把这话刚说出显然是后悔了。她眼睛开始在我的脸上搜寻，发现我依然很平静，故意抬起头，现出不值一顾的神情。我淡淡的一笑，这一笑传递了她的忧愤。
她说她的女儿就要上五年级了，在村里的学校读书看来没前途了，说不出就毁在那位先生的手里。
我一听，心里自然吃了一惊。心想到自己的压力和责任，也带着挑战的眼睛望着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好老师呢？”她也似乎吃了一惊，冷冷地转过话题，对我说：“我们谈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我是给学校做饭的。”说是给学校做饭，其实就是给我和校长做饭，校长常常不在校，也就是给我做饭。
她主动地介绍自己，名字叫慧慧，有个女孩，老公主外，她主内。
一会儿，她开始做饭了。看来，她并不是诚心给我做饭。
不多时，就叫我就餐。
我一看，饭桌上一块死面饼，还有一小碟蒜泥汤。死面饼子做起来极其简单，将和好的面擀成碗口大的形状，再放到锅里烙一烙就成了。它的特点就是嚼起来很吃力。
她见我不动，就说：“吃啊，不好吗？”我知道碰上了厉害的对手，苦笑了一下。吃了起来。她笑了，以胜利者自居爽朗地笑。我也不用坐下，索性把蒜泥汤卷在饼子中站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灶房里的摆设。一架“”莺歌“”牌风琴居然放置在这里，不过被一个塑料布遮盖起来。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叹了一口气说：“学校里没有一个会用它，只好放在这里，无人过问。”塑料布是她盖上去的，她相信会有人用它的。我一听，心里一种敬佩。这回轮到她惊讶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对琴有兴趣。
报道的第二天，我开始上课了。讲的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穷人》，站在讲台上隐约的看见慧慧在教室外听我的课。对这一课我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更何况我是中学老师，自然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从小学生那清纯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这课上得成功。
下课了。我刚走出教室，慧慧拉着女儿，送到我身边，说：“孩子就让你教了，你教她，我放心了。”
这一刻，我被感动了。
有什么被这样的信任感动我呢？
就从这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教师地责任和使命感。
从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压力有多大。
慧慧地举动，从小处说是要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前途；从大处讲，很浅显地解释了孩子担当了国家的未来、希望。
从这一刻起，我身上的轻狂，浮躁也似乎少了许多。从此，我以更郑重、更严肃的态度对待我的工作了。
记得那一天中午饭依旧是一块死面饼和蒜泥汤，不过，这会算有菜了，蒜泥汤中几丝碎韭菜丝而已。我自嘲的苦笑一下，心想比以前好多了，不和她就计较。
我知道慧慧不仅会做饭，而且是村子出名的巧媳妇，她之所以这样对我，就是想借此告诉我你如果教不好学生，你就天天吃死面饼子，蘸蒜泥。
我很庆幸，庆幸身边自己有了一位美丽而庄严，深沉而质朴的女人，在无时无刻的用特别的方法鞭策着我。
上音乐课了，我将风琴搬入教室，使出浑身解数，把我平时所学倾囊而出。歌很励志。课堂上有了琴声。旋律铿锵有力，豪迈坚定，催人奋进，让人振奋。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
曾经多少次扑灭了梦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
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一曲歌之后，我对学生说：“过去追不回来，要来到的说不上来，最珍贵、最需要适时就是掌握现在。有许多事，在你还不懂得珍惜之前已成旧事；有许多人，在你还来不及用心之前已成旧人，遗憾的事一再发生，但过后再追悔“早知道如何如何”是没有用的，“那时候”已经过去，人生不售来回票，失去的便永远不再有。不要再等待有一天你可以松口气，或“麻烦后过去”。
学生的情绪调动起来。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的心在喜悦，在鼓舞。
慧慧听到琴声也早早的来到学校。她说本来，今天还给你做死面饼子，蒜泥汤的，是我的音乐课感染了她，让她改变了主意。
慧慧说音乐似乎把她压抑在心中的郁闷一下子倾吐出来。她听了，觉得眼前仿佛有一条航船正向一个壮丽辉煌的境地驶去，又像人们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像大漠深处蘑菇云的腾举，或像万里长江千帆疾驰，好像有多少面鼙鼓在擂动，有多少面旌旗在翻卷，有多少人组成的巨型乐队在演奏，一会儿又是列队的舰艇挂满了旗。
她的话让我深深的懂得智慧就在普通人中。
那一天，我的午餐变了，变成了油泼面。慧慧看着我吃饭，痴痴地笑。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过了半学期。她女儿的作文《夸夸我们的学校》在我的指导下，在宝鸡市小学作文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这是学校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喜事，学校和村子都在亢奋，学生在奔走相传。慧慧的神经更亢奋，那天，她破例请我在她家吃饭，并喝了他丈夫的陈年老酒。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吃死面饼子和蒜泥了；从此，饭菜的质量，和花样在变化。
什么是尊重，只有你把人民的事做好，尊重自然就有了。
什么叫待遇，待遇就在人的心里，只有你把人民的是做好，人民就会优待你。
作文得奖和风琴的效应很快的出现了。学生不在以为自己笨，教师唯恐自己努力不够。教学相长，因材施教，勤奋学习的气氛日臻形成。学校不在死气沉沉，优美的琴声飘进了村子的睡梦中。
期中考试到了，学生成绩提高很快，居然是中上水平。唯独慧慧女儿的成绩很不理想。那天，我去吃饭，她在灶房里甩笤帚，扔菜刀，本来是给做臊子面吃的，她却把面揉了揉，擀了擀做成死面饼子让我吃。我自知理亏，吃着饼子，却如鲠在喉。
夜里，我伴一窗幽花，持卷低吟。在书香的氤氲中，一洗尘心。以书相伴，静虑。让身心远离喧哗，超越自我，寻找良方。
一年后，我带的毕业班全都考入上一级学校，她女儿成绩位居第一。村子里茶余饭后有了更新的话题，传递着村民的希冀。
有高兴的，自然有失落的。我自然高兴了一回，更高兴的是上级想叫我做该校的校长。消息传出以后，那女人似乎更关切这件事。对我说：“学教的好好的，做什么校长，去惯一身子的坏毛病。”我对考察我的人说，我还是做教师比较恰当，校长还是让别人来做。那人摇摇头，极为不解走了。慧慧说这就对了。
我的饭食，自然好了。每当村子过会的时候，我还被慧慧邀请到家里做客。
走进她家的院落，一股清爽熶香的热油味，已经亲切浓烈地钻进鼻孔。接着，我就听见厨房烧热的油锅里一声“滋啦”的爆响，尖锐地唤回了耳朵生疏许久的听觉。稍后，一股股无法阻挡独具风味的臊子肉香，就急不可待地向外溢来，弥漫在整个农家小院。
“咣，咣，咣，啪！”，“咣，咣，咣，啪！”三下给足劲儿清晰响亮的卷杖声，一下亲切熟悉的退杖声，均均匀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还没有进屋，我就知道，慧慧制作臊子面。案上粗呖、生硬的响声，和着她内心满满悠悠地喜悦，共鸣着出一段只有我懂的交响，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心弦。
进了厨房，红亮油汪的臊子肉，已盛在一个白瓷老罐里，一股挡不住的肉香味，叫人欢喜不已，等不得烧烫退去，我就动手吃过了两口，满嘴角的油水子，汪汪直流。案几上切好的红萝卜、豆腐丁、葱花、鸡蛋饼、黄花菜、木耳丁，排着队儿准备下汤；刚刚泼好的油辣子，散发出阵阵炝鼻入心的热香。炉膛里的鼓风机，也使出最大的解数，殷勤地给力，火苗呼呼上窜，旺旺的热情，映红了大半个锅台。慧慧的脸庞上，满是喜盈盈乐呵呵的笑意。一大锅水，转眼间就哗哗地沸腾了，热气搅着香气，缭绕在锅台、窗口、屋顶，久不散去。而后锅里调制好的臊子汤，紧跟着就翻滚开来。清亮透明的油花花，泛浮在汤面，旋着流利光鲜的弧圈；白森森的豆腐丁，也不安份地要露出脸来，冒上个尖儿；切成菱形的鸡蛋饼，黄亮亮的，浮在汤面上，格外显眼；一大锅的臊子汤，又清又亮，又煎又香。面一出锅，捞在碗里，浇上两勺臊子汤，酸香可口的臊子面就端到手里。吃过一碗，还得一碗，吃了几十年，都不解馋。
臊子面啊！就跟针线活，都是麻利媳妇一辈子的拿手戏。
每至春节，庄稼丰收农活消停，家里常来亲戚，女人们总会亲自下厨，忙活大半个中午，精心做上一顿臊子面，招待客人。遇上村里邻居嫁女，小伙子结婚，谁家孙子过满月，老人过世，村里人都做臊子面。
我知道慧慧已经把我当做贵客了相待了，一洗从前对我的冷落。
我很反感人冷落人，相互倾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幼父母双亡，不像薛宝钗那些女孩子有父母，被父母带着，总是有说有笑。因为她没有父母所以被冷落，没有人来安慰、关爱她，才使她成为了小心眼、爱哭的女孩子。对她更不公平的就是最后没有嫁给贾宝玉，别人都嫌弃她身体不好，觉得学薛宝钗好，都喜欢薛宝钗，就让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使林黛玉更加愤怒，最后无情的苍天还是夺走了她宝贵的生命。
我们教学就是一面镜子，待遇就在人民心里。
人生短短几十年，当权也好，是平常人也罢，都是瞬间。
只要自己倾注一份真情，平和的工作，不指责，不抱怨；不苛求，不奢望；不计较，不比较，保持最真的情怀，保持最好的心情！不羡慕别人辉煌，不喟叹世态炎凉，保持一份淡然心绪，公而忘私的工作，就会有一份收获。
我在工作中，受到启示：就要给自己这样一份气魄，用自信的脚步；坚定自己的选择；用平常的心态，追求自己的人生。这样就有一种美丽是静谧，有一种境界，一种诗意地栖居，从而，让身心远离喧哗，包容世态炎凉，超越人生搏弈，为人民，为祖国，工作。
前面提及的灵村小学，我教的那个班走出了两位军官。给我做饭的那个女人，我前几天还见到了，她说自己的女儿是为国家干部，在杨凌工作，嫁了一个好人家。
接着，就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感谢话，还说让我去她家做客，再次讲给我做饭吃的事，她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对我的那些不恭。
我笑了，并诚恳地对她说：“多谢你的饼子，多谢你的冷落。”
她似乎不明白，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今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就是刚见到你时，不了解你，就给你做死面饼子吃了。”
她看了看我，凄然一笑，很是颓唐地走了。
见面的气氛在她看来是尴尬的，但在我看来却是难得的、最好的慰藉。
如今，我对自己说今生做了该做事，这些事，自己都忘了，而她和他（她）人记住了，还用乡亲们待客的最高礼仪对待了我，——她做臊子面招待我。
想到这里，我爽爽朗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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