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义 | 父亲的药箱
昨夜梦到了父亲,依然是瘦削的身板,穿着领口袖口磨得发毛的那身灰白衣服,依然是推着那辆半旧不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背着那只连红十字都稍显模糊的药箱急匆匆地赶路。爸,您是在那个世界感受到儿子的茫然孤独和对您的思念才与我在梦里相见吗?
父亲是一个半路出道的庄稼人。他从未完整地给我说过自己的前半生经历,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凤中还未读完,满腔热情,满怀憧憬,受当局的蛊惑加入了国民党的青年军,驻扎云南。或许是一支由意气风发的知识青年组成的队伍缘故,他所在的部队很受器重,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受到过蒋介石的亲自检阅和训话。虽顶着军人头衔却未参加过任何实战,父亲只负责看管包括政治犯在内的各种囚徒。当时全国解放在即,经不住理想与现实巨大落差和思乡的双重煎熬,瞅了一个机会跑回了老家。父亲常感慨:幸亏及时回家,否则定会随着部队开拔台湾,至死也难叶落归根。
出身不好又有参加过国民党军的经历,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空有文化却无用武之地,人到中年才与来自外乡的母亲结婚生子。读书人内心丰富却少了干农活的力气、技能和耐力,农事总是落后,每每受人奚落,真是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无论日子如何煎熬,身心如何疲惫,生活依然要继续。看着日渐恓惶的家境和嗷嗷待哺的孩子,苦闷的父亲无意间在路边的书摊上看到了一本《牛马经》,他觉得乡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牛猪狗鸡之类的家畜家禽,它们是农户们零花钱的主要来源,而乡里却鲜有兽医,哪怕是死了一只鸡都会让主家心疼好几天。学兽医不仅能发挥自己的文化特长,挣一点补贴家用的收入,还能解决父老乡亲缺医之忧,一举两得,父亲当即买了这本《牛马经》。从买了这本书起,开始了他的自学兽医之路。生产队的活路重,只能利用夜晚通读背诵药典汤头,熟记望闻问切要诀,即便是在田间劳作稍做休息时,别人都是三五成群家长里短地闲聊,他要么避开众人,要么微闭双眼心里默念着喑哑(家乡人对各种动物的统称,因它们不能言人语表达自己的感受,故称之)生病后的各种症状及对应的药方,渐渐地开始为左邻右舍的家畜家禽解除疾痛。由于有文化、人缘好、有耐心、腿脚勤快加之收费低廉,很快就被大家所认可,他不仅为本大队的十个小队服务,方圆几十里的大队甚至连设有公家兽医站的湫池庙大队也有不少人来请父亲去医治牲口。父亲服务热情周到,不辞辛苦,刚开始的十几年没有自行车,有时来回一趟要将近二十几里,全凭自己的一双脚奔波。有时从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就被火急火燎的主家连拽带拉的奔向了另一个诊疗地。
父亲给喑哑诊疗特别细心认真,他常给我说喑哑口不能言,它们的痛楚只能通过医生的一双慧眼才能得到正确的诊断,而正确的诊断是治病的前提。我不止一次见到过父亲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开动物的粪便细细观察,也不少次看到父亲接取生病动物的尿液观其色甚至于闻其味。我曾问过父亲这样做不嫌脏有必要吗?父亲反问:你见过牛哭吗? 我很惊异。见我一脸茫然父亲缓缓地说:我见过!原来他在对一头母牛治疗时各种办法用尽仍无成效,母牛在最后一次诊治中看着刚满月不久的牛犊和主人竟然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久母牛死了。“佛讲生死轮回,万物有灵!即便是牲畜,那也是一条命啊!”父亲长叹一口气。
父亲无论是给生产队的骡马牛驴看病还是给私人的猪羊狗鸡诊断,周围总会有一大堆的人观望。看完病后他并不急于收钱离开, 常耐心地给饲养员或主人讲解疾病的起因、治疗的原理、以后应该如何进行预防,主人也总是千恩万谢地送父亲出门道别。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年三伯父家杀年猪,屠夫将横木上悬吊的肉猪开膛破肚之后,父亲让他稍等,折了一截树枝给围观的乡亲讲起了猪的五脏六腑和各个器官的功能。作为听众之一的我和一群小伙伴虽然饶有兴致,但津津有味的父亲太投入而忽略了一些人的焦灼:伯父一家等着收拾摊子好安顿其它的年事;屠夫等着完事好收取报酬;一些大孩子等待吹猪尿泡做足球踢。事后我怯怯地告诉了父亲,他却一脸的认真:这种现场讲解的机会太难得,让乡亲们了解相关知识才能科学喂养,提高效率。你知道一头猪仔养成大肥猪有多难?稍有风吹草动乡亲们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一旦出事别说一年的辛苦白费,连本钱都血本无归,我被父亲说得哑口无言。
那时农人普遍家口多,日子过得紧巴,有时半夜起来跑了十几里治疗之后,主人歉意地说那一两块甚至几毛钱的费用得先欠着,父亲饱尝缺钱的苦,从不给人甩脸色,往往坦然地说:“先欠着,有了再给。”
有一段时间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被禁止出诊,家里的支出没了着落。主人看着自家的牲畜被病痛折磨就忍不住半夜偷偷的来敲门,在黑夜里隔着窗子几句简短的话语后,父亲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背上药箱和来人一同走入黑暗。我一觉醒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炕头搓旱烟末。偶有白天出诊的情况,往往是某个生产队的大型家畜涨了肚子或是滚坡了,十万火急地等父亲出急诊。来人通常是满头大汗、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先找队长批准,父亲才能和来人一起急急忙忙地向诊疗地出发。
改革开放后,父亲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给乡亲们服务了。家里添了一把二手自行车,父亲骑车东奔西跑,背着那只似乎是牛皮做成的药箱不知疲倦地来回奔波。这只小小的药箱不仅给乡邻带去了安宁,也给家人挣回了油盐酱醋、盖厦房的木瓦砖石、姐姐们的嫁妆、哥哥们的彩礼和我的学费!
妻在老家坐月子时,未出月的儿子是异常的安静,吃了睡,睡了吃,一觉到天明,从不哭闹。邻居们都很惊异,对我说:“要不是看到你家窗子和门帘上贴了红十字,我们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你家生了孩子,是不是孩子他爷看了一辈子喑哑积下阴德了?”我笑而不答。
父亲的军旅生活让他一辈子特爱干净整洁。他药箱内的各种常用器械和药品、注射液总是摆放有序、井井有条,从未见过他东摆西放。他虽身体消瘦但无论生活怎样艰难内心怎样苦闷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行如风,脚印一条线。
那只斑驳的药箱陪伴了父亲的大半辈子人生,它的后背已经被父亲嶙峋的肋骨摩擦得失去了本色,但我坚信:它上面浸满了父亲赶路时渗出的汗水,沾染了父爱的热度,这热度在儿子的心中永不失温!
—作者简介—
李军义:西街中学教师,70后。爱好文学,尤喜散文,闲暇时间动笔记下自己的小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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