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飘起了黑色的雪
传闻中,神为拯救苍生,在月息山降下一女,其凭借一己之力助贤君登位。
洛家姐弟,天赋异禀,在前往月息山下的小村庄“镇鬼”时,他们又经历了什么?
湖畔千年
文|裙子
“相传千年前两个古国相战,战事经久,民不聊生,神在月息山降下一女名曰丽姬,眉间自带如火的焰纹,绝色倾城。丽姬混入暴君国内,以一己之力将朝廷搅得混乱,助贤君一举将之剿灭。救万民于水火,扶贤君于危时。待国事已定,又回到月息山羽化而去,后人感念,称月息仙子,佳话流传。”
绿色的铁皮车快速地驶动,窗外的景色在速度的作用下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窗下位置上相挨坐着两个小孩,女孩12岁左右,翻着手机念着屏幕上的文字,男孩小一点靠在她旁边,眼睛也认真地盯着屏幕。
资料滑到尽头,女孩关上手机屏幕:“这一次找我们来除鬼的就是这里的村长,说是小村庄一穷二白,某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不知在哪本野史里发掘出个传说,村里就想用故事搭配着山川景色做个旅游景点吸引游客。”她顿了顿继续说,“他们选定的景点是湾湖水,可惜周遭围着一大片墓地太煞风景,于是开发商怂恿村里人将墓地夷为平地,建一些民宿供游客居住。”
“然后?”弟弟迫不及待地接到。
“然后,就出事了。”女孩看着手机屏幕中自己的影子,仿佛视线穿透空间看向某个地方,“开拆的第一天夜里,墓地里开始传出凄切的哭声,村子不小,却每家每户都听的到,全村的孩童半夜啼哭不止。第二天村长领着几个人去查看,却发现从墓地自下而上飘起了黑色的雪。”
“黑色的雪?”
“没错,村里人大都迷信,看到这都寻思是冲撞了神鬼祖先,再也不敢动手,但投资方给的钱又太多,只好找个术士做做法,试试能不能搞定。”
听到这里,弟弟使了个懒腰,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睛:“怪,但未出人命不算凶险,应该可以搞定。姐,这一趟能拿多少钱啊?”
女孩赏了他个爆栗把他敲醒:“你以为人家为什么请咱俩小屁孩儿来,还不是顶着洛家的名号又要价低,跑这一次也就赚几回车费钱。父亲叫我们出来干嘛的,忘了?”
叫洛言的男孩无奈道:“历练,历练。知道了。”
姐姐洛迟满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傍晚的时候,姐弟俩从拥挤的列车上挤出来时,村长已经带人在迎接了。二人跟随村里人到达村子时,已经入夜,村长安排好房间请他们休息一晚,洛迟看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勾了勾嘴角却谢绝了。
“鬼怪现身于夜,事不宜迟不如今晚就去看看。”
村长看着两个小娃娃分外忐忑,介绍信只说是洛家两个年轻的姐弟,没想到这么“年轻”,这小娃娃保护得了自己吗,可别出了人命。但想了想洛家的名声和眼前女孩自信的神态,他还是勉强让自己把顾虑咽下去,说:“那我找几个人陪你们去。”
洛迟摆摆手:“不必,来时你帮我指过方向,地方我已记得了。”说罢眼神指了指洛言,“我和他就够了,你们千万不要来添乱。”
阴气最盛的子夜,两个小身影点着盏小煤油灯穿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终于到了事发地点的墓群。
墓群旁边就是选作开发景观的月息湖,饶是这样的深夜看去也是流萤点点、月影微漾的好景色。而相隔不远的另一边却是一幅阴气森森的样子,连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并没有所说的哭声,也没有见到所谓黑色的雪。
洛迟很干脆地掏出包里的符纸,在地上利索地画了咒印,符纸开始燃烧时,果然从墓地传出断断续续,凄切呜咽的哭声,情绪饱满,闻者肝肠寸断。听声音像是个男子。
还不够!洛迟继续烧着,忽而狂风大作,哭声被风声摩擦更显凄厉,树叶疯狂摇动,挟起飞沙走石,骤然,从墓地里向上飘起密密的“黑色雪”,像入春翻飞的柳絮。
洛言惊呼了一声,伸手接了一片端详片刻交给姐姐:“你看,是烟灰。”
洛迟勾唇一笑:“果然雕虫小技,唬人的罢了。”而后冲着墓地深处大喊:“既已现身便出来吧,不论多大的仇怨,这许久都该放下了,现下的人间有自己的生活,烦请您不要妨碍了。”
闻声,墓地慢慢立起一个黑影,注视着两人的方向。洛迟继续说:“若您自愿散去,我二人会给您备好钱币上路,若执意弥留,我们只能将您除掉了。”
黑影渐渐飘来,不再哭泣,喃喃道:“该放下了吗?”继而抬起头,“你们又知道什么?”
两人屏着呼吸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他苍白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发丝被风吹乱,头缓缓抬起来后,薄薄的月光照在脸上,只见两个黑洞似的窟窿在淌着血。
那洞似乎有魔力,两人瞬间被夺取意识动弹不得,只随着那空洞的眼睛走入一段早被人遗忘的往事。
苏白一直觉得,白日里的月息湖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色。这日他一人执钓竿走在湖光山色间,找了块石头坐下,放下鱼饵安然等待鱼上钩。约他来的人临时托小童来信,放了他鸽子,他无奈笑笑,自得其乐。
他打小出生在这片小山庄,清贫却也乐得逍遥,无意结识了来小山庄钓鱼的王孙公子顾久意,两人便常常相约钓鱼作诗成为好友。顾久意钦慕他的才学,乱世多战不置考试,他自请为他谋得官职施展抱负,他心里亦有此意只得感激。
钓竿动了一动,苏白一喜,却发现这猎物实在太重,一人之力竟有些拽不动,使尽全身力气终于将吊钩上的东西拽到湖畔。他心里奇着:这鱼竟不知道翻腾两下,一动不动地等他拽上来。伏身去看时却发现吊钩勾着的是一个编的精美的竹笼,再往上拽,大大的竹笼里竟关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女子,身上是华贵的衣物,双手反剪在后被一条绳子捆住,凌乱不堪的发丝贴在脸上,那脸美貌至极,眉间有一如火的焰纹,却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有些颤抖地打开笼子,尸体还未泡肿,是具尚且新鲜的尸体。看到眉间的焰纹时他的手抖了抖,不知想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把尸体带回家。
第二日,顾久意摇着扇子来访,走至苏白门前,却被抹着泪的苏白母亲拉住:“那孩子不知怎么魔瘴了,昨日带回来一具尸体不说,回来后不吃不喝不睡,死死守在那尸体旁不许人靠近,他听你的话,你快去劝劝他。”
闻言顾久意快步走进屋内,掀开帘子果然看到苏白静静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一个人。
顾久意没想到是真的,不觉皱起眉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死人把你迷成这样。”听到他的声音苏白转过头来,脸色稍显憔悴叫了一声:“顾兄。”
待看清那女子的面貌,顾久意不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是?”
“昨日钓鱼捡到的。”苏白目光回到女子身上,“你是不是想到了一个人?没错,她是丽姬,那个一人救苍生的女子。”
顾久意觉得有些荒唐,想要否认声音却很虚:“你我都没见过那丽姬,就算她姿容绝代,眉间有焰纹,可这样的女子天下总能找到几个,你怎么就认定她是?”
苏白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顾久意却继续道:“再说,是与不是又与你我有什么关系,你要这样下去多久?”他叹了口气,“就算她是,所以呢?”
“所以?你不觉得很不可理解吗?”苏白转过头定定看着他:“为什么那个美名在外救济万民的人会死的这样凄惨?为什么人们要说她回月息山羽化成仙?”他越说越哽咽,“为什么……她这么凄惨地躺在我面前,她可是两国,万民的仙子啊……她双手被人反锁在后,手腕处的肌肤都磨破了,死前她很痛苦,在挣扎,她明明不想死的啊……”
顾久意看着啼哭不止的友人,再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干涩地说:“无论如何,斯人已逝,莫要太过伤心……”
苏白垂着头,眼睛透过莹莹的水雾暗暗下了什么决心。
他不再想着入仕,将女子埋葬在月息湖旁,开始奔走于各地——传闻中丽姬去过的每个地方。从月息山出发,搜查资料,访谈目击人,他想沿着她走过的路,拨开不怀好意之人散布出来的迷雾谎言,寻找她真正的经历与遭遇。
他身无资财,行囊里只带着纸笔,所幸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诗,沿途代写信或写贺联勉强维持生活。顾久意曾多次想把他拉回来,每次都被他坚决地拒绝,最后只好放弃。
十年,少年变中年,待旅途终于又回到月息山这个起点,他终于梳理出一条真实明朗的线,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那是和朝廷里的颂文完全不同的一个故事,在他们的故事里,她是天受神命的仙子,她光芒万丈无所不能,她勇敢,机智,强大,聪慧,牺牲自我救苍生。可在他的故事里,她出身小山村,因为姿容被发现带入深宫,包装之后作为礼物送给敌国,天真单纯的性子让她难以招架处处的勾心斗角日日如履薄冰,幸运的她被那个仁慈的君主识破,他为她倾心甚至拱手让江山,可将她送来的人却让她亲手杀死了世上唯一关心过自己的人,还在他死后给他扣上“暴君”的恶名以正自身政权之名。他们答应让完成任务的她回到家乡去过平凡的生活,可终究藏了太多秘密让人放心不下,在她回到村子的第一天夜里就被人秘密绑了淹死在湖水中。
顾久意很快就听闻他回来的消息,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喜匆匆地来看望阔别了十年的老友。
十年间那个纨绔公子已经成为当今朝中有声势的权臣,他曾多次和君王谈到自己这个老友,说他才识卓绝,若能为官为朝廷效力一定会有突出的成就。
谁知当他对苏白讲起这些时,却被一口拒绝了。
顾久意有些不明白:“你说要去找她的故事,现在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还念念不忘干什么呢?”
“写书,然后传播出去,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苏白淡淡地说,十年的风霜让他的眉头多了沉稳,但少年时代的锐气丝毫不减。
“你疯了?”顾久意有些失控,堆积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他大喊着:“你这一辈子,就浪费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身上?醒醒吧,你为了谁?谁会感谢你,谁会为你感动?”
他指着远方朝堂的方向:“你以为你复原的只是她的故事?你在掀朝堂上人的遮羞布!你自己发疯自己写书我管不着,你再往前走,就是和坐在皇位上那个人!和朝廷!和这整个国家过不去你知不知道!”
苏白垂着脸:“我只是想不通一些事,人这一辈子,只要想通一些事就够了。”
那天以顾久意愤然离开结束,走前他看着他留下一句话:“苏白,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那日约你垂钓。”
那次遇见毁了他吗?苏白目光穿透空间茫然地落在某处。是毁了他,还是成就了他?
他的书开印了,他免费散发给街角戏台的说书先生,十年心血写成的字字句句,再加上他绝伦的书写才华,故事写得朗朗上口而催人泪下。借他们之口,故事很快散播出去。
当然,也同样引起了当权为官者的注意。
不久身穿甲胄的侍卫来他的小屋,将他押到朝堂,他脸上毫无惧色,甚至一脸坦然,似乎早已预见这幕。
穿着龙袍的男人客气地笑了笑遣散手下人:“朕请先生来做客,你们这般粗鲁做什么。”而后挥了挥手里的书,“先生的书朕看过了,虽是写一女子,却可窥见其中经天纬地之才,实在让人喜欢得很啊。”
他走到苏白身边:“若先生不再醉心于这陈年旧事,肯为朕效命,这书所造成的流言蜚语朕可既往不咎,还会给先生高官厚禄,让先生有机会施展才能救济万民。先生可有意否?”
苏白跪在地上不去看他:“皇上说笑了,草民哪有什么才华,只是写点事实罢了。做假事却是不会的。”
皇帝目光冷峻下来:“疯言乱语,何称为事实?”
苏白迎面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陛下自知,您是踏着什么登上这个位置,是千千万万的骸骨和一个女孩的一生。”
满朝寂然。
皇帝凑到他面前笑着:“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你,何苦执迷不悟?”
苏白不再看他:“一个公道。”
回应他的是狰狞的笑,气息吐在他脸上:
“你、做、梦。”
皇帝盯着他:“你真以为朕会因为惜才不肯杀你?你这样的货色多了去了,你以为自己是谁?”
“苏白只是苏白,陛下杀得了一个苏白,却杀不了真相,杀不了这悠悠众生之口!如今我的书连带着她的故事已经传播出去,苏白的生或死早已无关。”
“逞英雄吗?那我们便看看,谁输,谁赢。”皇帝一挥衣袖喊道“搬上来!”一旁立即有太监侍女抬着偌大的木箱走进来,整整十箱,里面整整齐齐排着苏白倾尽所有家产印的书。
“3000册,一本不多一本不少朕已全部收回来,你毕生心血写的书对吗,我就让你看着它们烧成灰烟。你不是说朕挡不住悠悠众生之口?朕发出布令,谈论此书此事的人一律杀头,还邀文坛大家写一部更精彩绝伦的故事全国刊印,朕倒要看看,一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你这微不足道的水花!”
有侍卫将他押起来,他几乎不能站立,一瞬之间苍老十多岁。
“陛下,此人如何处理?”
“他不是想为她讨个公道吗,那就让他永远永远和她呆在一起好了。”皇帝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带回月息山,活埋。”
那夜的月息湖边,苏白被绑住双手扔到棺材里,亲眼看着毕生的信念和心血被点燃,火焰翻飞后化作漫天的黑色雪花落下来,而后土壤淹没了他的身体,口鼻,呼吸……他悲伤到心死,却未流出一滴眼泪。
从幻象脱身出来时,圆月皎洁,树影婆娑,时间分明才过了一炷香。
姐弟两人再去看那立在不远处的鬼影,凄切的哭声让人不禁想跟着他哭出来。这是悲愤,是绝望,是千百年不曾曾能说出口的痛苦。
“我只是不想,千百年之后人们流传着她的美丽传说,却没有人知道她被投入水中时的绝望。”鬼影的形状渐渐清晰了,正是回忆里少年苏白的样子。
洛迟默了许久,轻轻地说:“对不起,我没办法帮你。”
世界瞬息万变,能让人记住的永远只是现在,那些埋藏在历史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没人会一直记着,也没有人在意所谓的真相。千百年前人们愿意相信那个美好版本的故事,因为他们想从中得到一些愉悦和安慰,因为统治者要为自己正名,千百年后人们重新拾起这被久久忘却的故事,是为了GDP,为了吸引游客,为了生计。
他们愿意相信自己想看到的,也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公平得很,至于真相,至于那个故事里女主角真正的悲欢,那根本不重要。
可就是有那么个大笨蛋,只因为隔却这生死的一次遇见,只因为那腔难平的少年热血,苦苦追求着无关紧要的真相,把自己变成了书中人。
说罢了,他们都当她是工具,只有他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弱女子。哪怕她看不到,感觉不到,不会在意,他也想着必须为她做些什么才好。
“为那触及到心灵的事物献出一生,那样才能称作人吧。”
这次工作的结果是姐弟俩狼狈而逃,难倒他们的不是鬼怪太过强大,而是不能背着自己的心下手。苏白怨念太深,他的愿望又无法实现,除了除去、别无他法。
之后的某一天,在同行口中他们听到事情的后续,说是后来去的术士一把火将墓地烧了个干净,凄厉的哭喊声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而后再无异象。开发商很快开始在上面建房子,如今景区已经接待了第一批游客。
终究是死人有死人的念记,活人有活人的活计。
洛迟想起那天弟弟在车上的问话:“姐姐,你说真相和虚假的繁荣,人们会选择哪个?”
她笑了笑:“这还用想吗?”
弟弟抽了抽鼻子又问:“那,他做的那些就没有意义吗?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记得。”
洛迟向快速变换着颜色的窗外看去,树木们被列车快速甩在后面,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着,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和弟弟说,又像在回答自己。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我们不是好好地,仔细地,记着吗。
END
(字数:5676)
作者介绍
作者:裙子
坐标:B613
职业:美梦捕捉师
自我介绍:常常没头脑,很少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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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辣勺
排版编辑:灿七
封面:Photo by Altınay Dinç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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