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诗歌,与我的一生
今天这篇小说来自11月虚构班月中同题:推荐一首喜欢的歌曲,并根据歌曲写一个故事。猛犸选择的是《李白》,以第一人称视角写下了李白的故事。
李白
文|猛犸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一千二百五十八年。一千二百五十八前的这个季节,我死了。
那日我在江畔席地而坐,我记得那条江的名字叫采石。明月当空,我喻月光为地上霜,很少有人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叫月娃。在她十七岁那年,我父亲爱上了她,因她有一张匀净的脸庞,像没有一点儿云影飘过的月亮。我很怀念她。我喝了很多酒,喝着喝着,月亮就不见了。江中忽闪忽闪地有团月影,于是我想月亮掉到江里去了,我要把它捞上来。我将坛中酒喝光,伸手去捞,银盘一样的月影瞬间破碎了,我的心也破碎了。江水吞没我胸口的那一刻,我恍惚地以为月亮就长在我身体里。
我的人生有很多悲愁莫名的时刻,我想只要我沉下去,就不用再回忆了。真好。江水一点也不冷,我像重新回到母亲的肚子里,被温暖的羊水包围。氧气越来越少了,我也懒得呼吸了,水底真明亮啊,美丽得让人目眩,像不用点灯的月宫,而我原本以为水底是黑得不透一丝光亮的。虽然亮,我却闭上眼睛,就快睡着了。
那一刻我如释重负,不用担心自己一如既往地失眠了。长醉不复醒是我的愿望,终于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对于愿望,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投入过。江水和月光涌入我的身体里,我还有一息尚存,只是这不足够让我起死回生,只够让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依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震撼。
我清楚地记得那种震撼第一次登场时,我才六岁。大人们在玩一个曲酒流觞的游戏,以春为题,各人轮流即兴作一句诗,作不出诗者要被罚酒。轮到其中一位文士时,他迟迟没有作出半句。我能感到他的不好意思,因为他避开众人的视线望向了我,那个眼神看着像求助。
那时院子里的李树已结满花朵,我脑中突然就有了一句诗,我想把那句诗送给他,于是我说:“李花怒放一树白。”
在六岁之前我没有名字,父亲因此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李白。
名字在生活里随处可见,连我的小木剑都刻上了。月娃说,她怀我的时候,梦见她吃了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我问她,挂在天上的星星吗?她微笑着回答我,她诞下了一颗星星,于是星星在地上活蹦乱跳。我感到不可思议,童稚的我以为月娃说的都是真的,我喜欢四处闲逛,幻想哪天和月娃诞下的星星偶遇。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月娃说的星星就是我。
月娃看我做的功课时,眼睛会突然清澈一下。月娃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她永远微笑着出现在全家人面前,说话的语气永远温柔安静。我有时觉得,空气一定不动声色地在她周围泛起层层向外的涟漪,否则我不会站在她面前,就如站在美不胜收的水边。那时我的生命中还没出现另一个女子,像飞过蓝天的鸽子,振翅撞入我的视线。
月娃是个胡人女子,有一次她让我在舅舅家住几天。新的环境里,一切都让我感到好奇。我和舅舅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骑马奔跑,风从我袖中过。我策马不断向前,因为我很想知道绿野的尽头是怎样的天地。在这片没有礼教束缚的土地上,生命可以自由地舒展,震撼又一次在我的岁月里登场。我喜欢坐在熊熊的篝火旁,听胡人吹奏胡琴,伴着月色跳舞。我喜欢和他们一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生命的原始气息和自然的万千活力,比我想象中迷人。在火光照耀下的脸庞,真是好看得要命。
我说过,我的生命是由无数次震撼组成的。我永远需要新奇的风景,也许这才是我的诗歌打动人的原因,我愿意给人留下这种“追寻”的印象。
其实最动人的,从来都不是诗歌,不是它们。我一生写过数百次月亮,月亮比我的诗歌我的一生都重要。我只是痴迷于写诗时,我的眼睛仿佛就会变成月光,温柔地笼罩远隔万里的夜色。我甚至不知道夜色里有我该爱慕的女子,就已经不动声色地爱着。
我喝着酒,月光映在杯的边缘,天地赤裸,而我有一袭青衫,有时我能听见来自体内很深地方的呜鸣。这可能和我梦见的笔下生的那朵花有关。我告诉过父亲我的梦境,父亲说以后我是要扬名立万的。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个梦之后结束了,十岁时我已读遍诸子百家,常常在书房里看着不明其意的诗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可是父亲说,我不能辜负上天对我的恩赐。我用突厥语告诉月娃,我很想念落日余晖,独自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迎风追赶落日的时光。于是月娃替我求情,让父亲允许我玩耍。
父亲有时不太高兴我和月娃私底下用突厥语说话,那时我们虽生活在胡地,父亲说我们终究要回到中原的,所以我很珍惜纵马奔驰的时光。骑马的光阴总是过得好快,浑然无觉中天色已昏暗,我默默地向一望无际的原野道了晚安,便拉紧缰绳奔跑回家。
父亲告诉我,碎叶只是西域很小的地方,在河西走廊的另一端,有一片广阔无边,金黄肥沃的土地,千年的中原文化就是在那里孕育的。我必须承认,我的心中其实有缤纷的英雄梦。父亲对我的期望,就像一面旗帜插在前方,我虽不忘草原的落日,却也为扬名立万的未来而心旌摇曳。
公元714年,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份,大唐将士就是在那一年西进数千里,一连攻下百余座城池,国威自此远播西域各邦。西域和中原之间运送丝绸茶叶瓜果香料频繁,来往于河西走廊的商人不绝于途。父亲组建商队,越过天山南北,到达葱岭以外转卖货物,没过多久便家财倍增。父亲心恋故土已久,于是我们举家迁居广汉。
我看着广汉的月亮,第一次觉得所有斑驳的月光,像泪光。在广汉的家里,读书以外的时间,我几乎都在练剑。我喜欢握剑的触感,剑就像粘在我的手上,很快我的剑术就超越了父亲重金聘请的剑士。闲时我会去散心,寻访隐居的道士。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那一年,我正是什么风景都想看的年纪。那一年,我接过父亲给我的剑,就离家去戴天山拜师了。那把剑父亲给我时覆盖着丝绒,我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决定给它取名日月剑。有日月剑在身旁,我不会觉得两手空空。很多人都说我的诗文会真情流露,但是只有日月剑,见过我每一次真情流露的样子。我将千百年来加诸在诗歌上的繁琐形式、规律击得粉碎,把南朝以来柔弱华糜的文风扫荡得干干净净,我的师兄说我有一双漆黑烫人的眼睛。我说,那我希望我的眼睛里有一面很深很黑的湖,这样有人赞美我的时候,我的眼里就会有水花溅起。
我接到家书,信里父亲为免我担忧,只是蜻蜓点水地提及月娃身体越来越坏。当天晚上我梦见了月娃在书房中看我新写的诗,夕照无遮无拦地洒了进来。月娃靠在椅子上歪着头,才傍晚时分就睡了过去,我怎么摇都摇不醒,夕阳像液体一样浸泡着她,她在我的梦中变成暖黄的琥珀。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在梦魇中醒来,收拾行装的手有一点发抖,日夜兼程回家。
眼泪在我的身体里回响,就要蔓延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家中见到了月娃。我一生的岁月中,一直在承担太重的思念,远行后思念母亲,娶亲后思念亡妻,离散后思念子女。可我生命的属性偏偏是河流,我想要奔流不息,这就注定了我不能抗拒无休止的思念。
我写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其实并不是磅礴的气势震撼了我,我看见的是水花溅起时转瞬即逝的颤抖,我想那一定很痛。遥看瀑布挂前川,那真像一个灵魂急于喷涌的出口。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了,我的身体里荡漾着水花砸向石头的声音,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我多么希望有人懂得我发光的秘密,脑中的潮汐。
月娃病好后,我再次拜别了父母,青衫宝剑动身前往蜀中游历。
我在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登上了一座散花楼,那里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我喝很多的酒,酒能帮我广结各方好友,我们天南海北地聊,这样我就不会寂寞。
我只有在午夜和凌晨的时分写诗,诗句写在纸张上,带着宿醉的酒香和灵魂深处颤抖的絮语,我震荡着它们,也被它们震荡着,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跟诗歌融为一体。
我想步入仕途,由布衣直抵卿相。我如愿见到了苏颋,呈上诗文。我狂跳不止的心,等来的是“天资虽超拔,风格仍为臻成熟”的评价。苏颋或许不知道,我最恨美中不足,我甚至不能容许,珍珠诞自粗粝的一扇贝。
回到客店后我独自凭栏对月思索了很久,整装去了峨眉山。命运安排了我邂逅一位想将铁杵磨成绣花针的老婆婆。眼前的云瞬息万变,铁杵磨成的绣花针像定海神针一样,定住了我的心海。峨眉山游历之后,我思念父母,归心似箭。我返回家中不过数日,月娃就病逝了。她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脸颊,垂下的手再没抬起过,我的眼泪就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这一年,我24岁,而我对月娃的思念,至死才方休。
我用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才明白最深的思念从来都不只是泪光一闪,而是春秋数度的骇浪。马蹄碾过后的道路长出新的苔藓,我的伤口就此成为绿色。我写了传诵千古的《静夜思》,那个夜晚只有月光,没有月娃。此后的所有夜晚,也只有月光,没有月娃。
世人都说云梦是个好地方,有碧山景致,桃花紫藤。而我到了云梦后,动辄就因伤心以酒浇愁。也许是云梦的氤氲之气令人惆怅,也许是别的什么让我处于低沉回旋的情绪中,我说不清楚。我的父亲很老了,白发有三千丈,为我久久不能入仕而愁。
很久以前我说过,我的生命中还没出现一个女子,像飞过蓝天的鸽子,生动美好地撞击我的视觉。现在她从天而降了。我第一次看见蓝仙时,她站在树荫下,花枝在她的身上映着深浅不一的色彩。我的眼神凝滞在她的身上,枝叶扑簌,惹起袭人花香。爱情,到底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才绽放,还是早就已经在那里寂寞开无主地绽放着,只等着一个人的出现呢?我觉得失魂落魄。
在她面前我永远不是骄傲的李白,别的女子都爱慕我的诗才,而她爱慕我的失魂落魄,那么我就失魂落魄地爱她吧,我可以低微。她低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睫毛上有蝴蝶划过,伸手去捕捉,却碰到一个湿润的、翘起的鼻尖。我就这样任由她扑闪的睫毛在我心里引发一场晶莹的暴动,我知道了一件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它超出了我的边界——爱情竟是这种感觉。
我想我还是寂寞的,只不过寂寞有主了,日子流逝着,而她就长在我的身体里。我已漂泊多年,所幸能和蓝仙终成眷属。我触摸到她光滑的脊背,热浪从我的腹部涌起,在她的喘息中,我们进入彼此身体的海域。
蓝仙为我生下一对儿女后,偶尔会笑着问我,她是不是老了。我总是回答,就算她一脸皱纹,我也爱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心里知道,不管她多老,我都愿意亲一亲她湿漉漉的小鼻头。
有一首诗我写得很慢,很艰难,经常是写着写着就必须停下来。因为大脑空了。也许不是大脑,是那从前沉睡着好多诗句的身体最深的地方出了问题。我找不到那种喷涌的感觉,那种所有的诗句像烟火一样在黑夜里开放的感觉。可是当我缓慢地写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我才看出来,这首诗里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这次,我是完全靠自己写完的,我没有喝一滴酒,也没有靠震撼降临带来的力量推动,我从来没有像写这首诗一样这么具体地流露真情,我的真情在纸张上朴素地开花了。
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屑于写这种看似平淡的诗句,现在才明白,我过去不是不想写,是写不出。我终于辨别出,曾经我对诗歌的爱里,原来掺了那么多的虚荣:我想被赞扬被嫉妒,想让朝廷知道天下有我李白。可是只有这首抛掉虚荣的诗,才让我心里突然涌起起一些温情。我把这首诗送给了蓝仙,我希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读到这首诗。蓝仙嗔怪道,诗人都希望诗作被全天下的人读到的。我只好把纸张撕碎了,我对蓝仙说,现在,只有我们的脑海留下这首诗了。她动情地吻我,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可她还是那么美好。我希望她一直都这么美好。
我想苍天一定是误会我的愿望了。岁月还没有让她长出皱纹,让她真正地老去,她就因病离开了我。她只能一直那么美好了,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击碎她的美丽和转移我对她的爱意。我能感觉到疼痛牵扯着我的心脏,我手足无措地咬紧牙忍着,却还是忍不住放声悲鸣。有那么一刻,倘若耳边没有儿女的呼唤,我的心脏几乎要骤停了。
我默默接受她的离开,看见庭院中一只蝴蝶在花瓣上乱撞,我就想那是她回来看我了。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的所有诗文,在我心底里只是诉说着一句,我想她。
玄宗下诏让我进京的那一年,我还以为命运的光线和我重归于好了。朱雀门后的金銮殿上,玄宗步下龙座,亲自迎接我。尤其是当我写下一篇《答边蕃书》后,玄宗亲手在宴席上为我夹菜调羹。从此我供奉翰林之职。我以为这意味着,朝廷终于看到我李白了,我李白可以为天下做事了。其实我不过是来为贵妃作诗,我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可是没有谁关心我想的是什么了,我让所有人都记住了贵妃的美貌,可是我感觉不到春风的湿意吹拂到我脸上。贵妃为我研墨,力士为我脱靴,其实真不是为我。我的身份是填词人,玄宗不过是想借我的才学来助长宫中的行乐之盛,其功用不过是用来点缀一下这繁荣升平的景象罢了。
我想起月娃,她说我是地上星。我想起父亲,他说我会扬名立万。我想起蓝仙,她说我的诗作应该被全天下的人诵读。人生太无稽太荒唐,我哭了,烂醉如泥。
突厥国势渐强,总是无故进犯我朝。突厥使者入京拜见玄宗,呈递的国书竟是突厥文。自忖大唐王朝无人识突厥文,可我李白偏会。我在朝列中站出,走向龙座,从玄宗手上接过突厥国书,在突厥使者和众朝臣面前朗声读出。那位故意为难的使者见此情景,即刻拜辞而去。那一刻,我能感觉到玄宗看我时惊喜的眼神。
此后,玄宗遇到政事待决,也会问我。我终于不是那个入宫填词作诗助兴的李白了。冬天的夜晚,我奉诏入宫起草诏书。那天正值农历大寒,屋外风雪交加,大殿内也冷得刺骨,连刚蘸饱墨汁的笔都被冻结,难以书写。玄宗命宫中嫔妃十数人,各人手中持着毛笔不停地呵气,使笔尖不至被冰冻。我真希望我就在那天夜晚死掉,生命的最后一刻起草一份诏书,多美好啊。只要我在那天死去,或许所有针对我的馋言和诽谤也就来不及滋长,或许我就不必在还山与恋阙中左右为难,或许我的梦想也不会破碎。
我在公元744年离开长安城,那是个秋天,柳絮纷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是这么说的,我真的以为离开朝廷我会开心,可事实又远非如此。
我陷入了彻底的孤独,入朝为官曾是我生命前行的动力,可是在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一刻,我追逐了大半生的都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为什么60岁时,我还请缨南征,与军队随行。我想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换一种方式实现我的梦想。
当我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折返金陵,我知道我的生命之火要燃尽了,于是我写下了《临终歌》,最后一句诗,我问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哭呢。
我下床走出屋外,一轮明月已经爬上树梢。我在屋前一条名唤采石的江畔喝酒,天上的月亮突然不见了,江中忽闪忽闪地有团洁白的月影。我想月亮掉到江里去了,我要把它捞上来。我捞着捞着也掉到江里了,其实月亮还好好地挂在天上,一朵云遮住了它。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完
(字数:5719)
参考文献:《李白(名人传记丛书》
李白生卒:701年(长安元年)-762年(宝应元年)
作者:猛犸
坐标:上海
职业:广告文案
自我介绍:我经常咕咕
评论区
拔妹:除了诗歌外,我是第一次这么真切了解李白的故事。
小步与大仙:写得真好,好感动!能这么写自己爱的诗人,也是非常享受的。
筑牙:第一次看李白的生平,看完之后又看了一些资料,真的写得很美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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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
排版编辑:二维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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