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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一间提供时空旅行的房子 | 吉屋出租(上)

ala 漂浮便利岛 2021-09-06

单亲妈妈孟喆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一套理想的出租屋,不过这套房子有些特殊,是提供时间旅行的房子,住进去她跟儿子就要回到1988年。按照规定她签下了“不干涉合约”,回到过去的她真的能对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吗?过去与未来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吉屋出租

(上)

文 | ala


01

“板楼低楼层,南北通透小两居,位于哈登区九道口启华街,月租4500元,包水电网,拎包入住。”我盯着刺眼的屏幕,看到了它。


听着简直跟做梦差不多。过去这半年来,只要不上班,我就一直泡在各大租房网站上,市面上所有哈登区的小户型租屋,跑过的没有100也有50了,平底鞋磨破了三双。可这个价位,这个位置,这个配置,估计要挤进看房名单都得排队呢!


“附属小学学区房,房东子女已毕业。”


我听见果实成熟爆开的美妙声音


然后我就发现了关键所在:好嘛,这间租屋,“出租年代”是1988年


说真的,我没有年代歧视,八几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完全没有任何记忆,唯一与之相关的细节,还是韩剧《请回答1988》。


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是在00年。刚上高中的我,来到天子脚下,参加学校组织的“神圣学府游学团”。那是个初春的日子,大家都在那块标志性的巨大石牌坊下留影,我却悄悄溜走,顺着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砖红色的建筑屹立在广阔草坪四周,当中有颗参天大树,随风发出很响的飒飒声。在那只存在于语文课本的荷塘边,写作者石像沉默地端坐。我折了一只纸船放进池中,捧着脸看它能否驶向对岸。游学团很快结束,但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想那只纸船,还有叶片舞动的声音,我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再来。


石牌坊一直矗立,我却失约了。高考那年,父母双双在交通事故中殒命,我从他们的保险柜里看到那份“收养孤儿协议书”,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但我还是振作起来——尽管时间整整过去10年,期间还经历了一次离婚,我抱着5岁的儿子,从眼前的千军万马中一路拼杀,通过律师资格考试,终于回到这个“宇宙中心”。


很遗憾,这里并不那么欢迎我回来——甚至带着一丝嘲弄和轻蔑。早在八九年前,政府就制定了苛刻的住房购置条件,每年都会增加一些新的花样,结果也是如愿以偿:城市中心的住宅建设直接销声匿迹,全都迁往更为宽松的远郊区,那里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白云,甚至绿茸茸的山脉。新鲜空气的代价,就是楼下的一无所有,没有超市,没有医院,没有地铁站,更别提一所像样的学校。从二流本科毕业后,我干过食品质检员、论文枪手、新媒体文案,甚至给一个导演在横店当了一年监制,最后片子哑火,说好的报酬也没到位。本来以为人生就这样晃荡着渡过,五年前,一切改变了。那个不愿再提起的男人,给了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一个生命,当他用刚刚满月的小手握住桌上的钢笔,我的人生又有了梦想,我没能去的地方,他可以。


02

我在九道口的每家房屋中介都登了记,但对于一个36岁的实习律师,带着幼小孩子的单身母亲,能淘到的房子条件最好也不过是一间地下室——充其量算个大号衣帽间,带上下水的那种墙壁被暖气管道烤得斑驳皴裂往下掉皮,水泥自流平的地面一到半夜就往上冒寒气,住了两个月,儿子身上起了一堆湿疹,抹什么都不见好。房子到我位于城里的上班地点,还得再搭上三个小时的通勤时间。在联系好新的幼儿园之前,儿子只能托付给邻居一对老人。他每晚都努力撑着眼睛等我回来,趴在我耳边轻轻念叨“妈妈我想你”才沉沉睡去。那小小的身子压在肩膀上,也压在我心里——得找个更好的房子。


所以,看见这条房源时,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可胳膊刚举到半空,却又冷静下来。


这是一间特别的房子,是提供时间旅行的房子。


这项服务在儿子出生那年悄然兴起,也就比刷脸支付稍微晚一点吧。技术方面的细节我解释不清,总之就像温泉一样,每一个特殊的地点都是天然形成的,借助这些地点我们能前往特定时代过生活,来去自如。


就像前面说的,我不讨厌某些时代,但同样的,我不是科幻粉丝,没有任何穿越的欲望。我只是觉得现在,此刻,就挺好的,看着儿子熟睡的侧脸时尤为如此。想想身边认识的人,我这种品性似乎有些独特。


我的奶奶(养父的妈妈)总是住在1977年,过去几年一直如此。她说,那是中国人信仰崩塌的最后时光,却又看到人生选择权的曙光,每个人都知道该往何处去,不像现在满街奇奇怪怪翻着死鱼眼的年轻人。她喜欢前改革开放时代的安静祥和,“放轻松点儿,小吉祥,”她去世前对我说,“别那么死板,生活在过去没什么不好的。”


我前夫活在2015年,或者说活在6月26日之前,他融资加杠杆的股票在那天之后灰飞烟灭,所以选择不停流连于资产还是8位数的前半生。离开他不是因为上门的讨债公司,而是那双逃避现实的眼神,我连有个儿子这件事都没告诉他。


至于我闺蜜,好吧,她喜欢1988年,那部韩剧就是她推荐的。她时不常就去双门洞街角溜达,哭得兔子一样的眼睛,还有她家“狗焕爱德善”的巨大立牌让我终生难忘。她劝我考律师资格证,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人真正变强大,不是守着自尊心,而是抛开自尊心的时候。”我觉得她做到了。


不好意思,我最喜欢的偏偏是现实世界,我的双脚牢牢扎根当下,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赚钱,供儿子走进那间梦寐以求的学府,我孟喆就是这种人,实际又倔强。按照希腊神话的森严等级,我应该会被安排在紧挨着宙斯左手,就在雅典娜的位置。没错,我一头褐色短发,目光灼灼,身材高挑,口齿伶俐,恰好符合大家对战斗之神/商业律师的形象认知,就连我那结实的肌肉也颇具实用性——徒手搬家具,或是让对手胆寒。


我压根就没想过回到从前。新闻报道过那些时间旅行的悲剧,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我在司法考试班冲刺时,有个叫安娜的女生,趁着国庆想去曾曾祖父生活过的民国时代玩两天,可一场风暴产生的电涌却把她送到十四世纪的法国......你们在报纸上看的那些偏远山区算什么,她去的地方才叫原始,要不是之前打过疫苗——她还为此抱怨个没完——身上早就长满鼠疫的疱疹了,颜色和大小准跟烂掉的李子差不多。


她真是个女汉子,居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过考试应该是没及格。看过她那一身疤痕,我就跟自己说,时空旅行不适合穷人,医药费付不起不说,每天睁开眼想的都是水费电费煤气费和孩子学费的人更不配(网络?都蹭事务所的)。那些关于假日旅行的营销电话——1666元即享“草船借箭外加空城计”套餐,“雍正康熙乾隆身边人”联程,两周3999元,餐费交通全包之类的,我都不让他们说完就挂掉(这些套餐蛮受退休人士欢迎,她们渐渐放弃了现实的公园,化身广场舞传教士穿梭于历史长河)。即便造出能在家里或办公室使用的胶囊式时空旅行舱,体验价也完全没有让我心动,依然保持信念活在当下。


可当看到那条房源,看到“九道口”“学区房”这样的字眼时,我四下打量自己这间阴湿蚁巢,瞬间,那些固执的实用主义观念全部抛到九霄云外——管他什么年代,一间位于宇宙中心的学区房!一纳秒间,战神雅典娜就变身成了冲动的狄俄尼索斯。


03

我按照房源下面的联系方式打过去,心情激动得手指发颤。中介小哥姓钱,叠字多多,听着他滑腻又有磁性的声音,不禁感叹人如其名。他说今天下午就可以看房,真是半点时间也不肯浪费啊!


我们约在他临街的办公室见面。这间不足8平米的“公司”夹在“九道口枣糕王”和“天马电动车”之间,要不是他在门口微笑招手,我肯定会错过。他身材矮小,勉强才到我肩膀高,头发像海草一样贴在头皮上,头顶还有些“地中海”倾向,面团一样的鼻子就跟没烤熟的饼干似的。一走进门,他恭敬地请我坐在门口有些褪色的皮沙发上,然后去办公桌后取房源档案。他办公桌后面摆了一台哑光黑的时间旅行舱,我不自在地盯着那玩意看。


“想去看一眼房子吗?”他问我,一边朝那架旅行舱做了个手势。


“哦,好的,当然了。”我深吸一口气,跨进了旅行舱。


突然间出现了一堆色彩和声音的碎片。我置身于一片白色空间的高处,正在下坠。接着,我已踏进九道口的一间租屋里,讶然摇晃着脑袋。


时间旅行那光芒闪烁的输运效应余威仍在,我后脑勺就像有一锅汤在晃荡。钱多多已开启了销售员模式,得意洋洋地向我推销起来:“这真是个宝地啊,这种拎包入住的老房子,打着灯笼都难找。”他说着在丝质西装肩头轻轻一拂,掸去一根几乎看不出来的线头。“隔个五六年能有那么一回吧。”


确实无可挑剔,居然还是硬木地板!!!这是一间位于二层阳光明媚的开阔房间,光线充足,电器有点旧但都合用,靠墙有一排钢制的书架,大概太重没有搬走。卧室外面还有个小阳台,适合栽种植物。窗外没有别的居住区,隐隐可见连绵不绝的遥远山脉。我看呆了,默不作声。


钱多多完全没察觉我心中的狂喜,跟上足了发条似的,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可以在衣橱里装个时光旅行机,好穿越往返,每天早晚上下班用。这可算是捡了个大便宜。算算看,你靠轨道交通往返市中心,通勤费就得花多少钱?”


“你广告上说这是学区房,时空旅行的房子怎么能当学区房?”我只关心这一点。


“您不知道吗?”他那小气球似的短粗指头费力划开手机屏幕递给我,“两个月前刚颁布的新规,只要在划片范围,无论是现实的房子还是历史房子一视同仁,无论是自有产权还是出租屋,都可以就近申报入学。”


用不着他怎么费劲劝说,我就已下了决心:“我租了。”儿子一定会很喜欢这里。


“租期两年,”他说,“在这签字。”然后他又挥舞着另一张纸:“这上边也得签。”


“这是什么?”我又变回了商业律师,怀疑地盯着他头顶汗津津的地中海。“要是噪音限制条款的话,那我得抗议,你们的广告里头压根儿也没提到这一点,我家孩子才5岁,保证不了不会奔跑嚎叫。”其实儿子从来不会奔跑嚎叫——他最喜欢看书,我们最值钱的财产也都是书,不过万一将来我能攒够钱给他买架钢琴呢?这可不能提前透漏。


“没事,没事,”钱多多忙道,“只要你把押金交上,孩子24小时嚎叫都没人管。这只是份标准的不干涉合约而已。”


不干涉合约?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在事务所没人敢这么做,即便是高年资的律师,我可不喜欢这种感觉,而且我会让对方吃到苦头。


“你知道的,”他用抑扬顿挫的音调背诵起来,“不得改变过去,否则过去就会改变你,时间法的规定。你们这些律师最明白了吧。你,而且仅有你,将对过去的各种事件和人物等等的任何错位负责。看一下附属细则,然后签名吧。”


我脊梁骨上突如其来地一阵冷战。不干涉?好吧,我为什么要干涉过去呢。正午的阳光透过客厅的玻璃窗倾泻而入,一片片白云高高飘过。我甩开不安的感觉,签了名。


04

一周后,我搬进了新居,从头到脚清洁一番,挂起我们娘俩为数不多的合照,添置一些锅碗瓢盆,又在阳台栽了一排小番茄的嫩芽——温柔阳光和清新微风拂过面庞,我眯着眼望着这片私人空间,洋洋得意。


儿子对于输运效应并不怎么在意,显然对新居环境的改善表示了认可。他把每个角落都仔细“搜查”过一遍之后,就开始码放他的宝贝——书。我长期没办法陪伴他,出生6个月时,我就去外地进组做场记,除了一桶奶粉,我只留给孩子太太、我奶奶一本《三只小猪》。回来时,书上到处都是奶渍,老人说他每天都抱着入睡,那上面似乎有我的味道。他会说话那年,最喜欢翻看的则是《好饿的毛毛虫》,我一睡醒,被子里老是隆起一个包,一拱一拱,“妈妈我要变蝴蝶!”安徒生童话、海底两万里、凿壁偷光、孔融让梨……等我回过神来,他的“财产”,已经和他一般高了。


客厅没声音了,我探头一看究竟:他正趴在晒暖的木地板上,看着最心爱的《小王子》,几乎和我手掌等长的小脚丫一晃一晃,大朵阳光在毛茸茸的头顶印上一圈金色的光。


没过两天,我最后的问题也解决了,隔壁楼的大婶刚刚从肉联厂退休,她家两个半大小子最先发现了我儿子,没多会就在院子里嬉闹起来。大婶和我聊了两句,对“法律”两个大字表示无比崇拜,拍胸脯表示要替我这“女状师”照看孩子,幼儿园的申请手续落停前,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我随生活的钟摆摇晃着,公司和家,上线时间和下线时间,两点一线。幸亏有了时光机,我可以每天随时离开家,片刻后再返回。这为我带来了大量高质量的生活时间,我可以在铺着白色蕾丝钩织毯的布艺沙发上依偎着孩子看《西游记》,张暴默的《敢问路在何方》更能唱出取经的一路坎坷,这可是在2020年听不到的版本;独自流连在只有一层的九道口百货商场,买点義利果子面包,偷听穿着的确良的年轻男女小声商量结婚彩礼是买永久自行车还是燕舞录音机;在未名湖畔骑自行车,英语角永远不乏高声朗读的学生。在这之前,我只在艺文书店翻看过布列松的《从一个中国到另一个中国》,那里面的人们生存在黑白世界,脸颊瘦削,眼睑低垂,充满羞怯和迷惑,可我眼前到处都涂抹着颜色、生命力的乐曲:姑娘们毫不扭捏地穿着超短裙和喇叭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梭;音像店门口贴着红纸告示,毛笔写着“《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到货!!!”看得我跃跃欲试,突然想起没有录音机……人们头发蓬松,衣着朴素,态度却友好得有些幼稚,东一堆西一堆地群集在大街上,树荫下,公园里,田野中,以及沿街那些老平房里。我迷恋上了过往——至少是九道口的过往。


事务所里的同事知道我住在1988年的房子里,经常问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历史在身边流逝,一声不吭呢?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警告谁吗?”律所合伙人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给泛美航空公司打个电话,提醒他们‘检查下飞机货舱’,或者……”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科幻迷,办公室书架上挨着各种法典的,是一套套各种版本的科幻经典。


“老板,您又不是不知道,那样做是犯法的。”我说,“再说了,我上哪找他们去啊,多半当神经病赶出来。”


我当然私下搜索过,1988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年,Beyond来到大陆开第一场演唱会,我第一次感受到穿越的激情,和左右青春四射的男孩女孩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伴随《大地》的鼓点震颤着。这是活生生的历史啊。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对过往着迷:这比视频的形式可要真实多了。


我还带儿子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刚刚开放几个月的城楼朱红色那么鲜艳。他跑得开心极了,这里还没有哨卫和禁行区,他想站在城楼子的哪个角落往下看都可以。


在我生活的1988年,黑泽明去世,Rihana诞生,而楼下的房子里,有人搬了进来。


05

楼下空了这么久,我都开始以为那也算我的地盘了呢。有些上线时间的租客也会在某个早晨出现,打扮得奇奇怪怪的,也不跟谁来往。我在附近也见过那么一两个,我猜他们也跟我一样,是时空租客,不过我一直都躲着他们,他们也躲着我。


一楼的人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哄儿子睡觉,却瞬间感知到他们存在的迹象。摇滚乐原始的节奏,穿透了我钟爱的深色地板,断续夹杂着装有扩音器的电吉他高亢的疯狂哀嚎。儿子听了一个多小时,在床上蹦跶好久,疲倦地睡着了。嘭嘭啪——嘭嘭啪——整整三个小时,我心里来来回回琢磨着各种法律策略,好为杀人找个正当理由。他们不成调的音乐快把我搞疯了,要是我没阻止他们的话,居民都会陷入危险,所以我不得不出手,难道您不明白吗?法官大人,这是正当防卫!


然而,整栋楼没有人言语。大概凌晨一点,有人关掉了音乐。


第二天傍晚,我下班从大婶家接回儿子时,撞见了我的邻居。他正站在家门口,抽着根烟,那提神的烟雾懒洋洋地盘绕在他头顶,长波浪黑发垂到肩胛骨下。他穿着条喇叭牛仔裤,上身一件跨栏背心,隐约印着“一无所有”,一只燃烧的电吉他在右臂燃烧。他趿拉着拖鞋,脚趾甲里全是黑乎乎的污垢。我判断他并不是我的同类,因为那双眼睛里满是欲望,像钩子,却又清澈,没什么杂质。


他蹲下,想摸我儿子的头。儿子大概被他海怪般的长发和纹身吓到了,用我的身体当盾牌,紧紧拽着裤子口袋不肯露面。


“阿飞。”他戳了戳胸口,恹恹地笑,牙齿却出奇洁白,又把头朝着旁边苗条的女人一甩。她穿了件薄棉布格子裙,裙摆很短,罩着松松垮垮的男士衬衫,正站在门廊里,一脸恍惚地朝我微笑,跟没睡醒似的。“那是雅娣。”


雅娣微红的头发编成两条粗大的长辫,垂到丰满的胸脯上,她戴了副金丝眼镜,镜片折射出奇异的反光。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从黑暗中慢慢升起,我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盯得她满脸疑惑。不,不可能,无论是1988还是2020,我这辈子都不认识嬉皮士,骨子里的现实主义让我与他们无缘。


阿飞似乎很喜欢介绍家人,又吹声口哨,门里钻出个小脑袋,穿了件无袖粉裙子,顶着张灰突突的小脸,褐色长发油乎乎直打绺,长睫毛忽闪忽闪。“吉祥,叫人。”


我眼前突然有些重影,就像第一次进入旅行舱,肯定是昨晚没睡好闹的。我捏捏眼窝缓了过来,不知何时,儿子已经从身后蔫蔫儿地出来,好奇地注视着比他矮半头的女孩。


“嗨,我叫孟喆。”我笑着对雅娣说,“她几岁了呀?上幼儿园了吗?看着和我家宝儿差不多大。”


雅娣竟然一脸茫然,又望向阿飞,两人有些无可奈何地微微摇晃脑袋,似乎我问的是个哲学问题。


“我四岁了。”尖细而稚嫩的童音从我下巴颏底下钻出来,吉祥乌溜溜的眼珠里,有些自豪,有些冷漠。我的指尖似乎碰触到一只看不见的动物,它柔滑的毛皮上立起小小的尖刺。她拿手背揉了揉眼,盯着我瞧,他们一家三口都盯着我:盯着我看不出男女的平头发型、严肃的单扣西装外套、深色皮鞋、锃亮的律师包。也许在邻居眼里,我看着比阿飞他们更不正常。


“很高兴见到你们。”我不喜欢冷场,更不喜欢这对夫妇眼睛里的飘忽不定,拉着儿子开始上楼梯。


“我说,你可真够派的!”阿飞盯着我的公文包突然说,“你是教书的,还是吃公家饭的?”


“都不是。”我已经走进家门,儿子黑黑的小脑袋扒在门框边,还朝小女孩偷偷挥了挥手。我拽着他的手往里拉,趁邻居还没来得及再问之前,赶紧把门关上。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阿飞说得没错,我过得太惬意了,都没注意自己是不是格格不入。


为了方便去城里,我在黑市买了辆二八男款自行车。下线时间我也经常骑共享单车,但不用抬腿跨过那高高的横梁,也从不担心车胎没气。这老家伙辐条断了两根,骑起来“吱嘎”作响,车棚子的老大爷看不过眼帮我修好了。我跌跌撞撞骑着沿街区转悠几回之后,慢慢地适应了跨越式上车。


嗯,至于衣服呢,我在胖大婶家里淘到了二手卡其色棉布裤,还有件深蓝色的的确良上衣,我穿上时有些痒,揉搓几遍后,把我的内衣也染成了灰蓝色。我像其他女人躲避沙尘暴一样,在脑袋上蒙块半透明的黑纱巾,盖住短发,这么一来,我就一点儿也不显眼了。


06

我很快就了解了邻居的作息:他们会叫上很多同道中人,晚上通宵不睡,音乐声震得住处地动山摇,然后白日成天睡大觉。这时代的人要么脾气太好,要么睡眠太好,没见有人找上门来,让我有劲没处使。我从下线时间购买了一台噪音阻尼器,只要开启半径2米以内就静谧如海,他们爱怎么弹都惹不到我们。


与之相对的,吉祥显然没上幼儿园,她总是在小区的花坛边晃悠,穿着一成不变的小粉裙。有一回,我向窗外扫了一眼,看到她正抬起头盯着我,满眼渴望。我赶紧往窗玻璃上哈一口气,尽力假装在擦玻璃没注意她,装得很费劲。后来我才知道(胖大婶告诉的),她注视的不是我,而是在寻找我儿子。我不在的八九个小时里,两个小区的“新进儿童”似乎找到了同伴,足迹遍布楼道、花园、自行车棚、传达室、小卖铺。她对儿子的影响也是日益显现。


某天吃晚饭,儿子兴奋地从楼下跑上来,双手藏在身后:“妈妈,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猜我是什么?”然后嘴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摇头晃脑。


“苍蝇?”我把锅里的西红柿炒鸡蛋扒拉进盘,漫不经心。


“唉呀妈妈你可真笨!我是小蜜蜂啊!”说着,他背在后面的手递上一小瓶不明淡黄液体,美滋滋地献宝,“妈妈,我采的花蜜,很甜的。”


我用小指头蘸起一点抹在舌尖,是串儿红花芯里的蜜汁!我搂过儿子,一时无语——这么一小瓶,估计“采”了好久,花园里的串儿红都给薅了吧!我上小学时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被居委会的大妈追着骂,还得妈妈带着我去赔礼道歉……只因那一丝熟悉的甘甜,儿时的记忆突然如白画之雨降落,眼前有些失焦。


相较儿子的乖巧懂事,记忆中的我总是调皮惹祸,按奶奶的话就是“蔫主意大着呢”。爸爸不止一次地带着我去给学校道歉、给百货商场道歉、给图书馆道歉、给同学的家长道歉……他从来没打过我,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宽容和体贴。我每次发烧,妈妈总会熬上一锅甜甜酸酸的草莓汤,揉搓着我掌心圆形的旧伤疤,哼哼《西风之歌》,伴我安眠。他们去世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奶奶还抽了我一巴掌,但我咬着牙不哭,总感觉和他们在一起的记忆会被眼泪冲淡,消失。所以,当知道自己真实身份时,我留下了这辈子最后一次泪水。


“妈妈,妈妈,你眼睛怎么红了啊?”儿子轻轻拉了拉我的手,眼神满是惶恐,“妈妈,吉祥教我采花蜜,还教我用死不了染指甲,还教我用木槿花的芯粘矮子鼻儿……但她让我别把花全摘了,可是可是我想让你多喝一点,妈妈我下次不这样了。”


我连忙抬头眨了眨眼睛,平复心情,把儿子抱起坐在我腿上:“妈妈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你最近总和吉祥一起玩吧,都玩些什么?怎么不和胖大婶家的小哥哥一起玩了呢?”


儿子脸上突然掠过一种欣喜的神色,就像我每次给他带回新的书籍:“妈妈,吉祥是我的小狐狸。”看我茫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两个小哥哥总是玩战争游戏,什么'三面红旗,解放台湾',我不喜欢,我给他们讲《小王子》的故事他们也听不懂。”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只有吉祥懂!她听完,说她就是小狐狸,我就是小王子。”


吉祥,吉祥,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受到了某种触动。尽管比儿子小,她有着早慧的目光,或许在那样的家庭里,得不到应有的关爱,不得不拼命生长吧。一方面,她带着儿子用一种很原始的方式理解着自然,理解着人性,这是我乐意看到的;另一方面,她的家庭……我实在不愿意儿子过多的涉入。儿行千里母担忧,但只要不太出格,我不想干涉儿子的交友自由,毕竟,孤独的童年是很难过的。我把他搂得更紧,像要塞回我的身体,在他耳边轻轻说:


“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的负责。”


(字数:8551)

待续

明天更新下篇,敬请期待!


作者:ala

坐标:帝都

职业:国企职员

自我介绍:三岁宝妈,蛇精病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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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璇璇:不干涉合约一出来就是埋下一颗雷的感觉,这位妈妈以后是不是会出现扰动历史的行为?另外关于学区房的概念,如果只要在划片区域里,不管什么年代都算学区房,那未来的房子可以算不,有钱人时间旅行到未来买个九道口高科技豪宅啥的。还是说这个设定是只能回到过去?

作者回复:不管什么时代都算,只要地址在学校划片内就算,鼓励使用老房而不是新购置,对,目前只能回到过去。

 

思凡:会有什么时候让宝妈想要干涉过去呢?是去面对曾经她出生的时候吗?很好奇!这个设定太妙了。以及,我想住在十九世纪末的欧洲,是个大师频出的年代,就是感觉动荡了一些。


柳桥:看了这段突然很怀旧,也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80到90年这一段时间的中国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像你列出来的这些,都觉得好新奇,有种“原来是这个时候啊”的感觉。

我还会想,他们天天晃悠在88年,当时的人们如果看到他们、记得他们,等到几十年后认出来,那可怎么办。

作者回复:的确是很bug的,就是不能细想,这就是软科幻的一个弱点,各种方面都不够严密,只能靠情节去遮掩,问到作者,作者只能说,嘿呀赶巧就是没发现。这些史实,我拣选了自己最感兴趣和最关注的。其实,那些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呀,有很多人在那一年出生、死去,有很多日后的重大事件也在那一年发生关键转折,这就是回溯历史的魅力吧。


月球:满满的都是那个年代的回忆,都是在听别人说,真的很好奇那个年代啊~以前也想过有一间屋子,像是阿尔的移动城堡一样,转盘一转就去了另一个地方,不同的时代,历史在身边流逝,我们还走在自己的路上。


路易吉好喜欢这一段啊,我一开始以为时空穿越的房子是走进衣橱就能回到过去那种,原来是整栋楼的位置不断在现在和过去之间闪现?忽然想到如果能赚着今天的工资生活在三十多年前的物价中,那可太爽了。


二维酱这篇真的细节好扎实啊~ 嘿嘿吉祥这个我也觉得可能是,不过就算猜到也不影响啦想看到底会怎么改变,时间穿越的故事主角总会影响到自己命运然后再以某种方式完成闭环。


期待你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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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二维酱

排版编辑:二维酱

封面:photo @eugenivy_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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