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天是280万的的一个小数点丨阿强
中秋夜,阿强一边喝着酒一边抽泣
我陌生地听着
陌生地数着他念的那一长串数字
谁是阿强,没有人是阿强
阿 强
作者丨带刀草莓
中秋节我约了十几年前的老同学阿强一起吃饭。
我没想到阿强愿意和我吃这顿饭,毕竟是中秋节,只有我无处可去。十几年过去,我第一次再见阿强,还是有一种愧疚感,虽然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已被稀释,变得温柔暖和起来,但当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散去,我能清晰地辨别出其中不变的内核——声音洪亮的、徒劳的愧疚。我真感谢老金的葬礼,不然我根本遇不到老同学阿强。
在葬礼上,我跟在人群后面,捏着一根折断的白菊花,我低着头走,等着前进到老金的棺柩前,深深弯下腰,不苟言笑地送上一朵本就不属于我的花,寄托哀思。我太专心了,以至于踩到了前面一个光头的鞋。光头的鞋被我踩掉了,转过头来,递上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头顶上散发冷清的光泽。
光头与我对视的时间太长了,像在提醒我他有所不同。我迟疑了很久,问他你是阿强吗?光头笑了。他的笑唤醒了我心中的愧疚,是阿强啊,是他啊,我总想着那么一天,我会再遇到阿强,就像一场总该降到我头上的噩运,一片扎进我怀里的秋天的落叶。
我和阿强一起慰问老金的家人,他们含着热泪与我们握手,那几双手干燥,冰冷,宽厚,不真实,像老金的葬礼。唯一真实的是我遇上了阿强。出于礼貌,我们不能在人群中太高声地说话,充分表达我们久别重逢的快乐,我们只能压低了声音,匆匆说着这些年的事,只是寥寥几句话,没结婚,分手了,写材料,跑业务,交房了,我才发现,这十几年根本不值一提,什么都没留下痕迹,除了我对阿强消弭不散的愧疚感。我与他约好了下周二晚上一起吃饭,那天是中秋节,阿强答应了我,我感到热乎乎的抚慰,原来他也无人陪伴,无处可去,他的境遇同时又加深了我的愧疚感,我想他过得并不好。
赴约的那天早上,我吃了一个莲蓉蛋黄月饼,它一直梗在我的喉咙处,我甚至连一口水都喝不下,我觉得今晚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可我不能爽约。我心中萦绕着那份愧疚感。我确认它清晰地存在。我出门,下楼,外面下着小雨,看不见月亮,干瘦的小雨,凄苦的风,斩落了树上的叶子,紧闭着眼睛的落叶钻进我的怀里,使我又想起了阿强。
雨水沾在我的眼睛上,我的视野变得模糊,我想这是感染性结膜炎落下的后遗症,不知道这有没有医学依据。
十几年前,上高二的我得了感染性结膜炎,我不敢和班主任说,因为这是一种传染病,我怕他让我回家,那我必然会落下功课。我向同学们隐瞒我的病,又觉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毕竟这病是那么明显,我的眼睛很红,还一直流眼泪。我为了证明自己的正常,越发亲近我的同桌阿强,贴近了和他说话,我不相信他看不见我红通通的眼睛。可阿强就是不为所动。这甚至让我觉得他很可恨。
后来阿强也被传染了。等我和阿强一起来上学时,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星期。阿强回来后,总和我说他看不清黑板,说黑板上的字扭成一团一团的,白花花的,我想这是患上感染性结膜炎落下的后遗症。期末考,他从班级第3跌到了第40名。他不再抬头看黑板,也不听课,总是在课上发呆。直到毕业,阿强都看不清黑板。他胡乱上了一个三本,我记不清是什么学校了。毕业那天,我没见到阿强。
在雨里,我眯了眯眼睛,我的眼睛刺痛,流下生理性的泪水,我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走过一个拐角,到了我和阿强约好的那家餐厅。一家东南亚菜馆。大门紧闭,玻璃窗里是一堆堆摞起的椅子,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尘渍。餐厅倒闭了。我无处可去。我彷徨地在店门口打转,阿强也来了,他站在我旁边说,走吧,去吃别的吧。
阿强带我走进了那条窄小的巷子,雨下得更大了,和一阵痛哭一样,淋得我们俩都湿漉漉的,油腻的石砖上有一圈圈积水,阿强走在前面,我总觉得他比以前变矮了,不过他走路的姿势还是没变,两条腿使劲往旁边撇,有点夸张,像个不倒翁。
阿强掀开门帘,蓝红霓虹灯照在门帘上,仿佛晕开的浓郁的颜料,我看了看,是一家牛肉面店,一碗面8块,加牛肉15。阿强果然过得不好。我心里又升起愧疚,它与其他感觉交织,我意外地发现还有一种暖和的微微发热的优越感,我试图将它剔除出去,只余下纯洁的愧疚之情。
店主坐在最后一排玩手机,刷着一个又一个短视频,店里放着一首歌,“老板给我来碗忘情牛肉面,不放眼泪不放痛放忘情汤,我要忘掉曾经你所有味道,从此爱恨随意飘摇——”阿强挑了个座位,嘴里还跟着哼哼。他很陶醉,我从来不听这种歌,我也不知道以前阿强喜欢这种歌。
阿强一屁股坐下高声喊道:“要碗牛肉面,加肉加煎蛋!”我看了看头顶的牌子,声音不大,说:“老板,我要一碗面,谢谢。”我故意看了眼阿强。阿强没什么反应。
店主把两碗牛肉面端上来,嘟嘟囔囔道:“葱花、香菜在前面,醋和辣椒自己放啊。”
碗里的热气一下升起来,将阿强整张脸包在里面,阿强摘下眼镜说:“饿死了,快吃吧。”
我没什么胃口,看着阿强在对面狼吞虎咽,我开腔问:“阿强,你现在忙吗?”
阿强一口面含在嘴里还没咽下去,就张口说:“忙啊,一睁眼就干活。”
我说:“我也是,一上班就浑身难受。你跑业务也挺累吧。”
“我现在不跑业务了。”
“欸,你不上周还和我说你跑业务?”
他往面碗里添了两勺辣椒,搅了搅,汤油亮发红,他端起碗来,把红汤热气腾腾地倒进嘴里,长舒一口气说:“我现在上午去市场分菜,土豆,洋葱,10块钱一小时,一天挣80块钱。”
我看他吃的实在香,也学着加了辣椒,倒上醋,狼吞虎咽地吃。我发现人吃得越快,饭就越香。我边吃边盘算,分菜一天80块,一个月2400,太少了点。阿强果然过得不太好,火辣辣的愧疚感,又在我食道里灼烧。
我说:“那你一个月也挺紧巴的呀。”
阿强吃得脑门上冒出汗,他扯了一张纸巾,从鼻尖擦到额头,又带着擦了一圈头顶,然后拿纸将整个鼻子包起来,大声擤鼻涕,我有点难以下咽,我想阿强的确变了许多,以前阿强不会高声说话,擤鼻涕也会把脸扭到一边去。
阿强红着鼻子说:“赚得是不多。可我也不愿干别的工作,蹲格子间有啥意思?”
我打哈哈说:“可不是嘛。跟坐牢一样。”
阿强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他说:“老金啊,名牌大学毕业,出来干什么都不行,我还帮他找过工作呢。”
我心里想,你都混成这样了,还给别人找工作呢。
“人说死就死,晚上送外卖还能遇上车祸。寸劲啊!我说不定也有那么一天。”阿强叹了口气。
“别胡思乱想,这几率很小。”
“对,小于等于我高考失利啊。唉!”
我筷子一抖,几乎确定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果然没忘记被我传染的事。我小心地抬眼看了看他,可阿强似乎没有要接着这茬说的意思,他把筷子插到碗底,在汤里捞起来薄薄的牛肉,牛肉片上蒙着一层璀璨的蓝绿色光芒,我登时瞪大了眼睛,觉得这牛肉可能是老鼠肉猫肉什么的,胃口也消失了。
阿强却嚼得很香,他说:“老金啊,还送过一阵牛奶,凌晨2点起来,送到7点,一天送250份,送一袋给3毛8。”他伸手跟着比了个数,嘴一张一合像个算盘,算珠接二连三掉进面汤里。
“咱拿老金和明星比比,”阿强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展开给我看,他说:“兄弟,你看看,网上说明星一天挣280万,咱就算他一天干13个小时!一个小时那就是21——多少万来着?”
他把纸拿回去,放在眼底下看,骂道:“他妈的,21.5384615!”
阿强把每个数字都喊了出来,像噼啪炸开的油锅,唾沫星子扑面而来。
阿强又重新拿起筷子,低着头说:“兄弟,这个世界没有变啊。”
阿强和店主要了两瓶啤酒,把啤酒盖在桌子上一磕,我一个激灵,觉得今晚扑朔迷离。阿强什么时候和老金关系这么好了?
我开始怀疑这个“老金”的遭遇是阿强自己杜撰出来的。毕竟那个死掉的老金,是名牌大学毕业,我知道老金以前在北京上班,年薪几十万,完全不会像阿强说的那样。
阿强“咕咚咕咚”喝酒,一张嘴黄色液体就流到他脖子上,他说:“送奶这个活,你也不知道,怎么有一天它就落在你头上了!毫无征兆,我都送了两天了,我才知道我开始送奶了!有一天我在那送奶,下大雨,雨哗哗浇在我头帘上,我看不清那奶袋上到底写的啥,是高钙,还是脱脂,还是红枣啊!我他妈看不清。”
我听完确信阿强是在杜撰老金,他完全是在说他自己,毕竟送外卖、送牛奶和捡土豆都像是他干的工作。他为什么要杜撰老金这些呢?他明明知道我很了解老金。
可我不想问了。这段饭吃得时间太长了,长得我疲惫了,面冷了,坨在碗里,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举起啤酒说,来,哥们,干一个,庆祝中秋佳节。我说好,干一个。我在清脆的磕碰声中,回想着阿强,回想着那熟悉的愧疚感,但它消失了,荡然无存了,和一阵烟一样。
醉意熏熏,我模糊地听见阿强说:“我要是小时候努力,我也不至于没个文凭,现在累死累活——”
什么?我的同桌阿强,虽然掉到了班级40名开外,最后还是上了一所三本学校。面前的这个阿强却说他没有文凭。他到底是不是我记忆里的阿强?
我呆呆地看着他,以前的阿强不戴眼镜,也不是光头,我怎么就能确定他就是阿强呢?难道就因为我们在同学的葬礼上意外的碰撞?
阿强把啤酒瓶子重重地一放。
“我的一天是280万的的一个小数点,是0.0000000000000000000000135,他们是一整间屋子,我就是里面的一小粒灰尘!”
他捂着脸,动情地抽鼻子。我不确定他哭了没。
我想走了,我很后悔,我宁愿中秋节一个人在家里躺着。店主频频回头看我们,店里的歌已经停了,我真想回家。阿强还在抽泣,我看着绿色的啤酒瓶,透过它观察阿强陌生的脸。奇怪的是,我想不起关于阿强的一丝细节和模样,我在心里寻找着那抹熟悉的感觉,暖和的虚无缥缈的愧疚感。
我怀疑阿强根本就不存在,我记起我曾经的同桌姓王,他大学毕业于北京,现在是大学老师,或者是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叫徐倩倩,上课时爱看青春小说,现在是国土局的科级干部。没有阿强,我去哪里都找不到阿强。
坐在我对面的陌生男人问,兄弟,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好吗?我站起来,对他冷漠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要走了。男人还在捂着脸,抽着鼻子。他点了点头,我就走了。
我出了牛肉面馆,外面还在下雨,我想今晚的雨连绵得像0.0000000000000000000000135。雨落在我眼睛上,我的眼睛不疼也不痒,后遗症消失了。我和我妈说我得过感染性结膜炎的事,她一直说我记错了,我上高中时一直很健康。我想她说的也许是对的。我没生过病,已有的病也全好了。
(全文完)
(字数:3977)
作者:带刀草莓
坐标:济南
职业:文秘
自我介绍:一上班,我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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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封面:Photo by Alexa Soh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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