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鼓槌丨鼓手

我曾以为音乐能让人有恃无恐地活着

但其实我一天，不，是一分一秒

都没有享受过那样的生活

鼓   手

作者丨栗子

刚想像往常一样，刺啦一下撕开酸奶盖，她忽然停了手。店员给的那根吸管挺耐人寻味的。它比一般原味酸奶的吸管要粗一倍。她回想起那些细软的酸奶管子叩在杯盖上却怎么也戳不进去的时刻。因为打了好多年的鼓，她的手劲道很大。杯盖还没破，管子早就弯了，烂了。可是这一根不一样——是店员特地叫住她，从三连包中撕下来，让她拿去的。

“克嗒”一声，戳进去了。

她不吸烟，不喝酒，生活健康到连碳酸饮料都不碰。听到那个干脆利落的声响，她终于有点开心了。她把斜挎包往身后一甩，嗞着酸奶，往家里走去。现在应该也不算太晚。以往若是尽兴，乐队会排练到后半夜。教学楼的保安要清场关灯了，他们几个人总要好生求一顿情，“小哥哥”“小哥哥”地叫个不停，或者有备而来，往保安手里塞上两包瓜子。后来保安也拗不过他们，只能自个儿把电闸拉了，之后他们要再拉起，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教学楼嘛，离宿舍本来就远，他们爱练就练，吵不到谁。

他们喜欢把门窗都闭起来，再把窗帘拉上，灯全都打开。教室讲台这时成了他们的舞台，有人倚在黑板上，有人坐在台子上，吉他手或是主唱还会蹦到前排课桌上。她有固定的位子，贴着墙根。架子鼓就摆在那块空地上。她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夜晚不只是他们这群人的狂欢，乐器们也在兴奋地应和着——夜尽之后，等待它们的，是漫长无趣的白昼，它们会被关回学校狭小的琴房，把前一晚滚烫的旋律憋回心里。尤其是她的鼓。

今夜本该多陪陪它的。那间教室里的乐声还没散呐，他们就不要她了。先是书包，再是鼓槌，她追着自己的两根鼓槌猛跑出去。她怕它们顺着楼梯滚下去，怕听到它们翻落发出的声音，在没有人的楼层间，孤孤单单地响着。

那一刻，除了追回两根鼓槌，她什么也没想。现在走在几近漆黑的小道上，便利店的光在身后越退越远，她总算可以好好想想了。她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呢？她说，这个地方节奏不对。我们应该改一下。吉他和贝斯都快了大概三分之一。这首歌本来就很快，主唱都有点换不过气来了。她拿着谱子，把那一段比给他们看。结果他们全都说，是你的鼓慢了。她说这真的不对劲，不信我们可以计个时，看节奏是不是快了。他们倒没多说，答应再排一遍。结果不知怎的，手机计时器没按下去。这下他们炸了锅，说她耍了他们，玩什么烂把戏。

可这不应该啊。她心里说。以他们的乐感，怎么可能连一个节奏问题都听不出来。

“我们好好练啊！”她有点急了，“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怎么回事，没明白我意思么！”

乐团的朋友们突然就翻了脸。他们纷纷指责她练得不勤，自己跟不上节奏还要在这瞎嚷嚷。他们越说越来劲，大致意思是：她哪怕再练上一千天也不配跟他们同台表演。主唱在边上点了一根烟，悠悠地抽着，任由其他人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傻子”“木头人”“老是拖后腿”“随便找一个鼓手也比她这种人强”……

想着想着，她好像明白一点了。刚被这支乐队接纳的时候，她还挺开心的。她觉得这里每一个人都对她挺好。她下学晚了，他们会提前摆好鼓。她没来得及吃饭，他们有时也会备一点饭团和水。他们嘶吼着像要把地板踏穿的时候，她从来不站起来。他们给主唱过生日的时候，她立在教室一旁开灯关灯。她以为自己的音乐可以说服他们，没想到他们要的只是个斯文的、乖乖的鼓手。她以为乐团就是乐团，但今晚，话说多了，她才发现，他们是他们，她是她。

她练了好多年的鼓。别人总说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去当鼓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她就是好迷恋这种击打。像风撞在风铃上，流水撞在卵石上，烟花撞进空气里，裂开，裂开。击打是有形状的，虽然摸不到这种形状，但她知道自己的手指通过鼓槌，正操控着它，让音乐像波洛克的画一样，四散飞溅。如果一直不出错，她情愿浸泡在鼓声中，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只住了一个学期，她就从学校宿舍搬出来，自己在附近租了个房子，靠演出积攒的收入养着。她喜欢一个人，当楼上糟糕的钢琴声停止，所有人都睡了的时候，她情愿醒着，在台灯下，写写歌，打打谱。也许并没有人会和她一起把这些歌演出来，但那全都是，给自己的歌……

酸奶瓶早就扔进了亮着灯的小区垃圾房。夜里，三个垃圾桶一声不吭地站着，承载着远远超出自身容量的负荷。走到家门口，手伸进包里掏钥匙的一瞬间，她发现有点不对劲。双手往包里一阵猛掏——怎么回事，只剩下一根鼓槌了！她有点发懵，用力跺了一下脚，老公房走廊上的声控灯亮起来。她拉开包拉链，再仔仔细细地看。只有最大一格才放得下鼓槌，可现在，里面只有一本书、一包纸巾、一串钥匙、一根口红、一只手机。

慢慢来，不要慌，可能只是包拉链没拉好，刚刚背在身后时，不小心甩出来了。可我又没听到棒子掉落的声音。她心里说。没关系，回去找一遍。在便利店付钱的时候，两根棒子都还在的。没关系，就这几百米路，要是掉了，肯定找得到的。她小心地把另一根鼓槌放回包里，确认拉好了拉链，就开始下楼，往回走。没有扔进垃圾桶吧？不会的，那时候我手里只有酸奶杯子。走出小区，走向便利店的那条小巷实在太暗了，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弯下腰来，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没关系的，上次我回来太累，一不小心把系在包上的外套给弄丢了。当晚回到家还没发现，第二天去找，不是照样找到了嘛。要注意草丛，要找得细一些，她伸手拨动那些长长的沿阶草，生怕棒子给奇怪的植物淹没了。有一两次，她甚至以为断掉的树枝就是鼓槌，兴冲冲捡起来，又失望地抛回草丛里。

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三趟，她才意识到，那根她从家里带到这座陌生城市的鼓槌，是真的丢了。那上面可能留着她常常用的护手霜的味道，可能已经有了几处看不大出的磨损，执握之处可能经年累月变得特别光滑。它可能被一只野猫叼走了，也可能已经滚入了下水道。她不知道。就像水汽蒸发，它没得那么彻底。她无意识地掏出另一根棒子，在手里舞着。天哪，太可笑了，我是个鼓手，不是指挥家。从来都是别人指挥着我，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我能指挥天上的星星么？我能指挥屋里的灯火么？我不能。该灭的早就灭了，该亮着的尽情亮着。我曾以为音乐能让人有恃无恐地活着，但其实我一天，不，是一分一秒都没有享受过那样的生活。

这是天注定的命数么？她差一点就信了。但当她在黑暗中躺下的时候，心里还是隐约冒出一个声响：明天就去买新鼓槌！这样想着，双手在胸口上跳起了舞。

（字数：2487）

作者介绍

作者：栗子

坐标：深夜的某个角落

职业：半吊子巫师

自我介绍：喜欢写字，也喜欢施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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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排版编辑：阿光

封面：Photo by Junior 🇧🇷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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