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拥有25W粉丝的大V博主｜外婆，你慢些走
“我”的外婆超级潮，有些时候我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外婆
你慢些走
作者｜祁平京
01
“外婆，你慢点走。”我说，气若游丝。
我长久没有出门运动，就算吸饱了气，肺部也只有小小的一团。长久的熬夜让我眼下黢黑，步履虚浮。要不是丰腴的脸盘和波浪起伏的双下巴，大概走在半路上就会被见义勇为之士以吸食毒品的罪名当场按倒。
外婆大步在前面走着，穿着她心仪的粉色棉鞋。她的步伐经过老年大学模特队的专业培训，像一个真正的女王般摇曳生姿。
“诶哟！你快点走！再晚了，西湖边上的鸳鸯都没有了，就都拍不到了！”
她看来是不准备等我了，依旧是走。
02
她就算拖着买菜小车走在石板路上也依旧能甩开腿健步如飞。我对她的敬仰如滔滔江水，等同于在浦东机场看到的那些拖着行李箱边吃饭边视频开会同时又赶飞机的高级白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追她，为了外婆的播放量贡献了这周以来我的第一次疾跑。
外婆是个大v，我近期才发现。我虽然一直在看她举着相机走东拍西，还抽出时间来剪视频。但我无知又傲慢的潜意识总是想当然的认为这只是老年人的自娱自乐：这个年代，真的会有人愿意花十分钟看西湖荷花的照片轮播或是老太太走模特步？
但事实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真的有，还有24万。外婆把她的账号在家庭聚餐的时候展示，大家轮流看了一圈才轮到我。我看着白底黑字的24万，差点把手机掉到酒杯里。
我一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并自以为读懂互联网的丑恶。我仔细端详外婆的大v账号，随便点开一个视频，见她留着美有姬老师的发型，穿着如同瘦长鬼影的黑色紧身衣在摇花手（她说这是新疆舞）。我一时紧张起来，顿时联想到前段时期传出的，小混混大规模在直播间发污言秽语骚扰老太太的新闻。我怕外婆的一腔真诚遭到打击。
往下一翻评论，却发现大多都是一些积极正面的评论。看内容大多是同龄的年长人士互相打气鼓励。
“最近梅花也开了，老高可以去看看！”
“跳得真不错，我也要带老伴儿去学。”
我看多了微博上的对立和腥风血雨，陡然看到这些，不仅内心感动，对互联网大环境的看法都得到了改善。
03
外婆终于按时赶到了鸳鸯聚集地，举起相机开始拍摄大作《鸳鸯戏水》，辅以一些画外音解说。
“看看，今天风景真好。”
“诶呦，多恩爱哟这些小鸳鸯，你看这对鸳鸯小情侣，大自然里很少有动物会像人一样会长厢厮守......”
“现在这个社会哪里还有人能长厢厮守，打开1818黄金眼看看婚内纠纷能把鸳鸯吓死。”我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
外婆瞪了我一眼，我悻悻地闭上了嘴。
看完鸳鸯，外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相机，推着买菜小车来家里玩。我领着她回家，倒了杯茶让她坐下，准备去给她切水果。
“不要水果！你过来，我给你看我新学的东西。”外婆呷了一口茶水，咂巴了两下嘴，招手唤我到身边去，像幼儿园小朋友回家展示今日所学一样骄傲。
我拗不过她，逛到她身边看她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你看，我用这个软件，把你这张照片处理一下。”
“外婆，这是你什么时候偷拍的？我这个表情也太奇怪了吧！”我不干了，张嘴抗争。
她把我试图制止的手打到一边去。
“诶！你别吵，你看我把你的头抠图抠下来。然后这里有那个动图模版......你看这个打篮球的怎么样？我把你的头p上去......你看，这就好了，很简单的。”
“挺好的外婆，除了我长得丑之外其他都挺好的。”我阻止不了她，就像表妹阻止不了外婆把她的头抠图抠下来挂在天上当作月亮。
“胡说！这不是很好看吗？额头光光的，马尾高高的。你看这小脸圆嘟嘟的，跟你小时候光屁股洗澡的时候一模一样！”
“外婆，我求你别再说了，花生糖吃吗？”
交涉了一阵子，以我的退步为终。外婆得到了能把我“打篮球”的动图发到家庭群的授权，美滋滋地埋头在手机上操作了。
04
外婆就是这样，充满求知欲，心态好到出奇。好像这一辈子要做的就是笑，以及不断学习。她的每一天都塞满了出去玩、锻炼、拍视频、去老年大学社交等一系列的活动，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不常主动搭理我，我也就没有经常找过她。不知从何开始，我们的关系甚至有了点相敬如宾的意味。我偶尔见她，陪她出去玩。我说外婆最近怎么样？她说恭喜发财，外婆祝你每天开心。我们的关系热情又疏离。每次见面之后，我的微信都会收到来自她的转账。
“外婆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妈妈。“这是干什么，把我当陪玩吗？还要按小时收费？”
“你别管了，收着就好。”妈妈说。
长此以往，在一次醉酒后，我妈妈跟我提起她的担忧。
“我觉得你外婆的状态不对。她激动的时候有点太热情了，录像的时候，或者是教我保健操的时候。她能一直说一直说，手舞足蹈的，没人能打断她。等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昨天，她往沙发上一坐，跟我说她要死了。”
“她老是担心自己会死，于是对周围的大家不是说好话就是送钱。她以为这样等她死了以后大家就能不仅记着她的好，也不会太伤心。”
我没有什么心理学的知识，只能根据自己以为看书得到的知识试探着猜测。
“情绪波动很大的话，会不会是双相情感障碍？”
“你也别乱猜了，你就找机会多跟她聊聊。不管是什么病，你外婆肯定是不愿意去看的。她自己就是医生，都退休这么多年了，到现在去医院看病还会挑别人专家的毛病，说人家不够前卫。”
05
聊聊，这难度并不高。我跟外婆欢声笑语了一下午，一同鉴赏了她的跳舞视频，了解她关于卖美容仪的淘宝店家的对比实验，听了她普拉提的训练计划。随后我提出时间不早了，天色也暗了，该送她回家了。
她哼哼唧唧地提出想要留宿。但我一向是个领地性比天高的人，善于筑起比玛丽亚之璧还厚的防线。
她见我面露难色，就做出了委屈的表情：“没关系的，我走好了。”
“我家里都没有家的味儿，但要是麻烦你们了那我还是走好了。”
“我也是个没用的老婆子了，你们大概不喜欢我了。”
嘴上说着要走，结果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想起妈妈的叮嘱，忙说没有没有，我最喜欢外婆，外婆想住就住下。
她马上收起委屈脸，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拉起我的手开始大跳新疆舞。
跳完新疆舞，我嫌她太闹腾催她去睡觉。
她遂又在餐桌旁坐下，抿了一口水，垂下眼帘：“你外公昨天来我梦里，要带我走嘞。”
我大惊，不敢催她睡了。
06
听妈妈说，外公是笑死的。他血压高，血管堵塞。新年的时候开心，一激动，又喝了点酒，人就不行了。外婆当时累了，在里屋睡觉。她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公在客厅笑，一开始是大笑，后来那笑声越来越奇怪，夹杂着咳嗽和喘不过气来的沉重鼻音。她没有在意，等到意识到时出去一看，人已经口吐白沫了。
外婆自己就是医生，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候却慌了神。她哭着去卧室床头找药，掰开外公的嘴要给他喂进去。但喂不进去，白沫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药在喉咙口转了一圈之后又掉了出来。她束手无策，又去做心肺按压。直到眼泪淌了满脸之后才回过神来，打了救护车的电话。
外公没救过来，从此外婆只剩一个人了。
即使已经过了十五年，这依然是外婆心里的一道坎。她把自己当做一个离开家出来玩的小孩，探索着外面的花花世界。但只要“你外公来带我走了”，她就能马上毫无牵挂地跟着，穿过那道她梦里的门，到另一端白雪皑皑的世界中去。
我担心她要走，不如说担心她想走。因为在那个世界，她的老伴等了她好多年。
“我当时啊，天天替他按摩，我们一起买了氧水泡脚”
“每天早上去小区楼下锻锻炼，他身体都变好了，心脏都不那么肥大嘞。单位把退休金也给他涨了，在十五年前他一个月都能拿两三万了！”
“他那个高兴哟......我给他剃好了头，头两天像个小和尚，过了两天呀，唉哟！他居然都长出头发来了！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我笑他，说他再过两年要成个大小伙子了！”
“他就是太开心了。想想女儿也开心，想想儿子也开心；穿上新西装也开心，喝酒也开心。”
“那天我在里屋睡着了，就听他在外面乐。他天天都乐，见谁都乐，看着电视剧更是哈哈哈地乐......看的是什么剧来着，我记得那天晚上正赶上七集联播。”
“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他都吐白沫了，我去掰他的嘴给他喂药，喂不进去。我又去打电话，叫你妈妈，叫你舅舅，叫救护车。”
“救护车把我们拉走，问说去哪个医院。我说去最好的，最近的！他拉住我，呼呼地喘气，说要去117。”
“他在117看病免费......都临了了还惦记着自己的那点钞票！”
“后来抢救了多少个小时哦…...最后要插管儿了，这儿，那儿…...都烂了，医生出来了，说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自己就是医生，他晓得的。”
“多好的人呐。他是给乐死的啊，他是给乐死的！”
“在棺材里我给他穿了新买的那套西装，穿了皮鞋。他脸儿雪白，白里透着红，那张脸还是张笑样。那样子真板正，都用不上化妆！”
“多亏了他，我没了家，却再也不怕死人了。”
07
她说起以往的事情，语气淡然，不悲也不喜。只是回忆，只是陈述，好像过去了的那些才是现实，而现在坐在椅子上说话的老太太，只是一个梦境。
我害怕了，心脏宛如被麻绳绞住一般疼痛。那时我还小，对外公已经没有多少记忆。可记忆残存的碎片在脑袋里叫嚣，我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听到外婆说的话时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泪来。
我不知所措，此时大概不管什么样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能按照社会习俗哄她半天人死不能复生，空洞地说些这么多年了咱们要向前看之类的话。
我讲得口干舌燥，见她低着头久久不说话，双手在桌下摆弄着，正准备再说些鼓励的话。
结果她把手机从桌子下拿出来举到我脸上，一脸兴奋：“看！可爱的小鸟！”
END
（字数：3633）
作者介绍：
作者：祁平京
坐标：杭州
自我介绍：无业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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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排版编辑：灿七
封面：Photo by Tiago Muraro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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