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与否?|日月当空 :权·欲·爱(上)
例行的朝堂论事,但此事又“非同一般”。
今日为大家带来北竹《日月当空:权·欲·爱》上篇。
日月当空 / 权·欲·爱
作者|北竹
01
公元某日某年,楚朝,玄德四年。
楚帝今日心事不畅。
02
昨日,靖北将军徐长卫八百里快马,送来前线战报,道是榆北八关十六州外,突剌毛子死了王上,新王摩礼西乃先王叔父,虽未明言不满,却屡有散兵犯关。犹记今上尚为越王时,曾与先王摩礼劼交好,今斯人已殁,徐长卫不敢自专,只好来信讨皇帝示下。楚帝心中已有谋划,只欲在朝堂之上与众臣商量一番,再做定夺。
这一日,朝会伊始,与往昔别无二致。太元殿外朝露已尽,殿内官员皆五品之上,着红袍白衣,分列两侧,依文武两班,左右站位。唯欧阳丞相一人,身着紫金朝服,头戴武牟,居百官之首。
楚帝高坐龙椅之上,且听大理寺寺卿噜苏了几句,便将榆北之事提上台面。朝中众臣不免开始议论起来,左将军施吉不耐烦得紧,抢在众人之前,递上奏本,说道:”陛下,末将与老许——哦,不对——是兵部许尚书,共同上书,请陛下赶紧派我到榆北,支援徐兄弟,把突剌毛子打个落花流水。“
听闻“上书”二字,楚帝心中多少有些好笑,施吉目不识丁,怕是逼着许叔繁写了封奏折,自己摁上手印便罢了。却不想,欧阳丞相当即回奏:“施将军,我大楚一统江山不足十年,陛下登基方才三年,想当初,前梁战乱,生灵涂炭,今百姓只盼安居乐业,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施将军将奏本递于宫廷总管秦天,刚想说些什么,欧阳丞相却不容他置喙,进而论道:“再有,突剌毛子虽屡屡犯关,然榆北设皆由徐长卫将军着人守关,黎庶多已迁入关内。摩礼西频频挑衅,却不出兵,或许并非有意开战。“
“摩礼西那个老东西,要不是想打仗……”施将军企图打断欧阳丞相,却毫无可乘之机。欧阳丞相往他处回睨一眼,又正面皇帝,徐徐道来:“陛下登基前,也曾与突剌毛子打过交道。陛下可还记得,摩礼西此人,不如摩礼颉宽厚仁爱,是一贪名图利之辈。倒不如,派三百军士,送些关内大米、丝绸,令徐将军亲送至关外,以示恭贺。”
03
记得,当然记得,那年三弟刚封了豫王,偏要立功,楚帝眼前忽而浮现一张圣旨,上书“今着越王府上将六人随豫王出征,共伐摩礼西”。父皇好狠,我亲兵上将八人,分了六人给三弟,还唤我去收东京——
“——若不出兵,只怕摩礼西觉得我大楚军队软弱可欺!今日犯关,明日踹营,不消几月,就能一路打入长安城了!”欧阳丞相话音未落,施将军便急吼出声,将楚帝拉回现实,几名武官相互应和,朝堂上一时议论起来。众武将皆跃跃欲试,左右御史试图出言反驳,奈何人微言轻,说不了几声,便被诸武将高声喧嚷所盖过去。朝堂上一时间喧嚣起来,左右宫人不知如何是好。丞相居百官之首,只闻身后喧闹,却不转身,仰头望向楚帝。
楚帝高坐龙台,见台下吵闹不休,不免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他深知众人禀性,尤其施吉,行伍多年,早已不耐烦长安城内波澜不惊,只想往边关沙场去。(——施吉如此,朕又何尝不怀念策马沙场之时?)
此时,丞相目光投来,他不禁回望。丞相一双桃花眼,往日如春水含波,即便气急,也是似笑非笑,难见怒意。今日望去,却好似寒潭深渊,楚帝忽而心惊。与丞相相识十余年,这眼神他仅见过一回——那是北桦山事变前,欧阳将军与将军夫人死讯传来时。
“诸卿家——”心惊之余,再见朝堂如此吵闹,楚帝不由得气上心来,出声提醒。声量不高,却足以为众人所察。太元殿内渐渐安静下来,楚帝正想说些什么,欧阳丞相却开口道:“诸公欲出兵榆北,可曾想过国库支出?李尚书,请你念念去岁收入开支,给诸位同僚听听。”
(——竟然还要将国库支出公之于众?好你个丞相,昨夜一同读徐长卫战报时,为何不告知朕?李呈白,你这是提前预备好了么?你二人何时通气了?)
户部尚书闻言,自袖口抽出一卷书册,将六部开支念得头头是道。其中,兵部开支几近占了四分之一,或是军饷,或是盔甲一类耗材。末了,李尚书还多嘴道:“陛下,据臣看来,今岁出兵榆北,并非良策。如今军费开支已是大头,倘若继续出兵,光马匹、军饷两处又添得许多费用,望陛下三思。”
顺着户部尚书的话头,左右御史、礼部尚书、起居录攥官一干人等,也纷纷附和,一时将武将声音又压下去许多。楚帝竟也插不进话来。
正在这时,“启禀陛下,臣曾听说,”监察御史狄玮也禁不住开口道,“前梁国库盈余不足三千万贯,厉灵帝亦不顾旁人劝阻,执意向北,攻打离鲜……”
“你可是拿朕与前朝厉灵帝相提并论?”听闻此言,楚帝怒火中烧(——当日起兵反梁,朕自己便是始作俑者),略顿了顿,站起身来:“且到此罢。出兵榆北之事,明日再议!”
“是。”朝臣纷纷允诺,不再多言,鞠躬作揖,恭送楚帝离殿。直待楚帝离开之后,左将军施吉便拽着兵部尚书许叔繁匆匆离去,一众武将拉也拉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欧阳丞相也只道有事,将左右御史、户部尚书等人邀至相府。其余众人皆离殿出宫,毋须多言。
04
这边厢众臣蠢蠢欲动,那边楚帝一人离了太元殿,行于御花园中,欲往西去。御花园以西是一高阁,高九层,乃前朝梁厉灵帝所造。当日,因厉灵帝不喜长安,久居希州东京,并未在长安城内兴造多少土木,唯独钟意此地,北眺桦山,南临薇水。故而修建此楼,名唤“摘星阁”,取其楼高入云,手可摘星之意。阁上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其中更收有四扇十二折屏风,为时任画师赵衡所作,其画自盘古开天辟地起,一路到梁朝文帝开国登基,吉兆凤凰台。
奈何人难抗命,国祚由天,梁朝三代,传至厉灵帝时,兵祸四起,民不聊生。后楚国公自立为帝,定都长安,方将“摘星阁”更名为“养心阁”,意为登高远眺,以修神养心。及至楚朝初立,北桦山事变,陈王、豫王伏法,越王登基为今上,亦不曾更名。后人有诗云曰:楼台千丈近凌霄,莫语高声惊仙僚。传略古今何所鉴?明月澹澹草夭夭。
当下正是春末夏初,天朗气清,御花园内多是绿树成荫,只剩了半壁红妆艳抹。偏有一路西府海棠,正是当季时,乃前朝梁文帝登基时所种,自御花园直通养心阁。楚帝素来不喜海棠无香,然楚后深爱这一片朝云晚照,道是自养心阁九层,向下俯瞰,煞是好看,方才留树至今。
楚帝一路行来,心气有些不顺。及至海棠林内,风色四起,树叶残花落了一身,更添了些许燥意。正当宫人拂去楚帝一身凌乱时,树林深处忽而传来些许人声,引众人侧目。楚帝闻之,摆手示意身后宫人,莫出声响。
楚帝率众人循声向前,愈近,声愈分明,是一孩童与一成年男子问答,偶然还有另一孩童笑声,热闹十分。只听那稚子左问一句“这是何人”,右问一句“这是何事”,那人少不得一一答了。楚帝绕过大树,终于看了分明。海棠林中一片空地,不知何时搭起一方石桌,桌上铺就文房四宝,一排画笔错落有致,并在笔架上,兼有胭脂赫赭铅白墨黑诸多颜料,铺了一地。除却画具外,桌上更有白绢数尺,上已画了大半,只是看不清画为何物。桌旁正是一白衣男子,一总角女儿,一垂髫小子,皆穿锦服,相差不过二三岁,宫人林立四周,见楚帝行来,一一下拜行礼。唯有那女孩儿“咯咯”笑道,口里喊着”阿耶“,一径朝楚帝奔来。楚帝禁不住蹲下身,将此子抱了满怀。
05
“乾儿,你带着妹妹在这儿做什么?”不甚朝堂般威严,楚帝语气轻和,尤怕吓着女孩儿。此乃楚后一双儿女,长子年方七岁,开蒙已三年,虽形容尚小,已然有些世家公子的气度了。次女五岁,仍是一派天真,皆因帝后疼爱此子,生怕宫禁深重,将其拘束了。见楚帝问话,皇长子便恭敬答道:“父皇,乾儿今日做完功课,带兕儿来御花园玩耍,恰遇着画院馆直赵先生在此作画,故而请教一二。”
馆直赵先生?楚帝松开小女,站起身来,看向白衣男子。白衣男子抱拳作揖,又行了个礼:“微臣赵衡见过陛下。”
“赵衡?哦!养心阁上那四折屏风,便是出自你之手……”楚帝沉吟一番,终于想起此人。当日厉灵帝荒唐,那四折屏风完成后,竟要砍了赵衡双手,不容他再画。所幸当日赵衡并未在家中,偶得风声,忙策马逃出。如何遇见楚军,如何再回长安,又是一番后话。
“是!陛下命微臣所画本朝故典,微臣已作大半,如蒙不弃,陛下可前行观赏。”赵衡接话答道。
“来,引朕前去。”
赵衡闻言,便引路向石桌,道:“画作在此,陛下请看。昨日皇后娘娘也曾来看,可惜尚未完工。”
楚帝一手牵次女,一手携长子肩,跟随赵衡向前,如今看白绢已画满大半,如今桌上所画,城墙高耸,墙上万箭齐发,一白袍将军已身中数箭,单膝跪地,战马仰头高嘶。不远处,一女子正驾马朝将军奔来,宝剑高举,细细看来,女子亦是披盔戴甲。城墙上正写了三个大字:
“衔——龙——关——”小公主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颇有几分得意地转向父亲,”适才哥哥教我念的。“
“好,”闻得“衔龙关”三字,楚帝心中猛地一抽,仿佛一个棒槌狠狠地砸了下来——衔龙关……衔龙关……都怪我和小妹,我们俩当时好糊涂啊……小妹今日是因此恨我么——面上仍是带笑,“兕儿念得真好。乾儿可知这位将军是谁?”
“阿耶阿耶,兕儿知道!”不待长兄作答,小公主便抢答道,“这是欧阳将军,刚刚赵先生说的!好巧啊,这位将军与阿娘一个姓氏呢!”
“哈哈,不巧,不巧!”小公主一派天真,楚帝却不知如何作答,海棠花旁处走来两人,定睛一看,那大笑之人,不是施吉将军,又是哪个?只见他携兵部尚书许叔盛走来,行了个礼,便对小公主说道:“那画上的人,是你舅父。旁边那女子,就是你舅母了。”
顺着施吉一言,楚帝竟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两封书信,上写着什么“望吾兄以家国为重,莫将私怨挂心,反误了大事”,又是什么“烦请姐姐再劝一劝大哥,陈王虽不通兵法,却不跋扈,大哥无人掣肘,想来不久必能凯旋”
………
他亦记得衔龙关。榆北第三关,借衔龙山之势,易守难攻。他们竟要欧阳大哥独自挑关……后来小妹一把火将这关口点了,点得好,很好……
“阿耶,你和阿娘把这个舅舅藏在哪里了?”小公主不解,拽住长兄衣角,娇声问道,“兕儿只有一个翰林院的小舅舅,什么时候有的将军舅舅呢?还有舅母,舅母也是将军吗?大哥,你知道吗……”
楚帝忽而发现这场面好生熟悉,当日楚后从云州老家千里走单骑,到小苍山寻了兄长,要求从军时,也是这番表情。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交代长子道:“乾儿,阿耶与两位大人有要事相商,且去养心阁了。你与妹妹在此好生玩耍。”
“是。”皇长子懂事应答。
“尔等照顾好两位殿下,林间蚊虫多,莫被咬着了。”楚帝转身欲走,却又想起什么,回头嘱咐宫人。待宫人一一应答后,方才与施吉、许叔繁二人同去。
“恭送父皇/陛下。”一干人等在海棠花林内行礼拜别楚帝。小公主在一旁看着,也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学兄长喊了一声:“恭送父皇!”虽是慢了半拍,却在林地里分外清晰,楚帝不由得心头一软,却不回头,与施吉、许叔繁二人向养心阁一径去了。
06
半个时辰后,许叔繁、施吉终于告退,独留楚帝一人坐于养心阁内,随手翻起一本奏折,与课税相关。“……千秋既过,谷雨方至,然三旬无雨,臣以为,因者有三……”一派胡言!楚帝暗想,寻思如何将手中纸页一掷东门,不必再看。
一阵熏风扑面而来,裹着长安城惯有的炽热,楚帝被捂得有些喘不过气,心内更加憋闷。自谷雨后,长安城的日头越发火辣,龙王爷却不知往何处偷闲,已是半月无雨。老子也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天爷大约也不是慈悲人,掌着生死权,心也便高了,将黎民苍生于不顾。
我那欧阳丞相大抵也是如此……楚帝心底里隐隐闪过一念,又想起适才之事。
施吉与许叔繁自下朝后,便往御花园寻来楚帝,三人一同到养心阁第三层坐下。施吉见养心阁内并无外人,便不由自主,又与楚帝抱怨起来:“丞相实属欺人太甚了,陛下!今日朝上,御史、尚书几个人七嘴八舌,话都不让我说了。当年打淆关时,丞相能有今天这口才,也不至于被吓成那样?”
淆关,楚帝自然记得,那淆关守将在城墙上高站着,指着鼻子冲丞相骂。丞相一双桃花眼,当下便蒙了水汽,却强撑着,只不说话,连马都不下……
施吉忿忿不平,说了好一阵,方才端茶解渴。只见他咕嘟咕嘟灌了一满海,才笑问旁侧秦天道:“秦总管,你这茶甚好,味道也新鲜,哪儿来的?”秦天笑道:“回施爷,这是今年南缪州新采的茶。”
楚帝听了此话,淡淡道:“你若喜欢,一会儿让秦天给你收拾两包带回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施吉哈哈大笑,丝毫不客气。
许叔繁便见楚帝眉头紧锁,看似不悦,便开口言他:“陛下,近日里有些传闻,陛下要重开恩科,取些读书人入朝为官?”
“丞相与吏部尚书是有此意,尚在商榷之中。”楚帝点头,“爱卿何出此问?可有主考官人选推荐?”
许叔繁看似在回忆,有些漫不经心:“陛下笑话了!臣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文人的事?不过……近日在集市上,听到些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楚帝犹疑地看了一眼兵部尚书,却不带多少情绪,“爱卿不妨说说,朕也听听市井所言。”
“重开恩科的消息已有些许风声,近日里,京城来了不少读书人,口音听似明、云二州人士。”
楚帝不言,只看着兵部尚书,待他后话。许叔繁继而说道:“三年前,陛下登基,大开恩科,纳天下寒士入朝为官。前朝云州尚属荒蛮,然此三年来,此间乡人进太学者,入朝为官者,比比皆是。其人言必称“丞相门下”“天后门生”,丞相所言,一呼百应;天后所令,无所不从。此次北疆之事,犹是如此,陛下再开恩科无妨,然云州党人……”
“够了!”楚帝瞪起双目,一掌拍向身边紫檀御案,兵部尚书登时噤口不言,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刹那间,许叔繁脑海里浮起一少年,尚未及冠,白马银盔,在敌军前大笑。不知何时,天子沉谋已将少年将军的意气隐隐换去。眼前之人竟让他有些陌生。
未完待续
(字数:5270)
作者
介绍
姓名:北竹
坐标:广州or海南
自我介绍:北竹,北冥有竹,其不知名也,修年八百成人,偶有书记,博君一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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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阿光 灿七
排版编辑: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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