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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丨国际顶尖外高加索事务专家:纳卡战争是不必要但无法解决的长期冲突

幼文 南猪北养 2020-11-16

采访对象:Anna Ohanyan是石山学院(StoneHill College)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芬尼根杰出讲席教授、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武装冲突治理和前苏联地区安全问题,是《外交政策》《华盛顿邮报》和半岛电视台的长期撰稿人。她曾为众多政府和国际组织提供外高加索地区的安全事务咨询,包括世界银行、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美国国务院和美国国际开发署。

采访时间:10月5日

图:Stone Hill College

阿塞拜疆想从亚美尼亚手中获得一些被占领土
然后将之作为和平谈判的筹码

问:纳卡地区冲突是一个历史问题,自1994年纳卡战争停战以来小规模冲突不断,但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争,为什么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

安娜:纳卡地区最初的冲突发生在苏联时代末期。在此之前,以亚美尼亚人占主体的纳卡地区就已经被划入了阿塞拜疆。这是一种为政治利益而进行的区划调整,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统治边疆地区,如同欧洲殖民者对亚非殖民地的划界一样。如果你观察地图,就能发现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边界不是根据地理因素划分的。

但是在苏联时期,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可以很轻松地、合法地通过苏联国境内的自然流动前往苏维埃亚美尼亚共和国生活。当戈尔巴乔夫在1980年代末进行民主改革后,纳卡地区发动过一次脱离阿塞拜疆的公投,阿塞拜疆则取消了纳卡地区的自治权限;之后纳卡地区居民开始使用非法手段谋求并入亚美尼亚,然后就爆发了冲突。

1992年到1994年,冲突发展到极点,也就是纳卡战争,双方都付出了超过3万人死亡的代价,同时也都出现了大量的难民。本来在阿塞拜疆各地生活的亚美尼亚人在阿国的反亚活动中被迫迁徙,在亚美尼亚的阿塞拜疆人也是一样。战争最后在欧安组织明斯克进程的调解下停火了,美国、法国和俄罗斯站在一起,对双方施加影响。

但这是一个脆弱的和平机制,因为它需要美国和俄罗斯充分合作,而美国和俄罗斯的关系一直在恶化;另一方面,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冲突意愿则变强了。特别是2008年阿利耶夫担任阿塞拜疆领导人之后,纳卡局部冲突和军事化被他用作一种维持自己执政的手段。

与此同时,单极化的国际权力格局在改变,美国的力量在收缩,多极化是大势所趋,这也让地区势力得以兴起。在外高加索地区,土耳其就是一股新兴力量。可以说,这一次如果没有土耳其的支持,阿塞拜疆不会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战争;此外我们看到卷入冲突的还有叙利亚、利比亚等中东北非国家。

对土耳其来说,这场战争是将该国影响力介入外高加索地区、谋取本国利益的一种渠道,它正试图在欧亚两方面扩展本国的影响力。许多人视这片土地为俄罗斯的“后花园”,这是以前沙俄帝国和苏联的一部分,人们奇怪为什么俄罗斯没有足够有影响地介入这场战争。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

问:你是说,如果没有土耳其的支持,阿塞拜疆就不会如此大规模地进行冲突?那么阿利耶夫是真的希望在土耳其的支下收复所有领土,还是更多地只是转移国内矛盾?

安娜:我们看到阿塞拜疆政府作出了非常堂皇、宏大的声明(收复所有被占领土)。一方面,阿利耶夫的政权确实不太稳定,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继承了政权,并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继承权力,所以他政权内部存在一些“政治小气候”。另一方面,阿塞拜疆的经济支柱是石油,但油价下跌已经重挫了该国经济。结合起来,阿塞拜疆社会确实不太稳定。

阿利耶夫的声明是最高纲领主义的,即除非纳卡地区完全回归阿塞拜疆,否则他不会给予这个地区自治权,这里不会有亚美尼亚人生存的空间。对于当地的亚美尼亚人来说,这是不可以接受的。即使在冲突爆发、当地平民被炮击之前也不可能,何况90年代这里爆发过的种族仇杀,何况土耳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现在阿塞拜疆政府一边轰炸纳卡首府的民用目标,一边说“我们要和亚美尼亚人和平共处”、“我们要重建这个地区”,从亚美尼亚人的角度看这就是不真诚的。事实上在此之前,阿利耶夫也经常谈论收复纳卡地区,但他很少谈及这片土地上的人。

不过阿利耶夫需要获得一些领土,需要一些胜利。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必须向自己的国家展示自己是成功的。这就是所谓“转移注意力的战争理论”。他必须从亚美尼亚手中获得一些被占领土,然后再将之作为和平谈判的筹码。

在亚美尼亚这边,对纳卡地区的态度也是一年比一年强硬。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正确的应对方式,但也可以理解,因为考虑到阿塞拜疆强烈的言辞,亚美尼亚政府会将纳卡地区视为一个保护国家安全的缓冲地带。


这是一场消耗战
亚美尼亚很难坚持很长时间

问:什么阿塞拜疆政府最初能从土耳其那儿获得如此直接的支持?

安娜: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阿塞拜疆虽然和土耳其同属穆斯林国家,但阿塞拜疆其实是一个非常世俗的国家。而且阿塞拜疆穆斯林是什叶派,而土耳其是逊尼派。所以阿利耶夫政府和土耳其结盟的做法,并不反应阿塞拜疆社会的意愿。

简单来说,阿利耶夫就是希望通过土耳其对亚美尼亚施加军事压力,而土耳其正寻求扩张它的影响力,寻求建立所谓“新奥斯曼帝国”。为了建立这种影响力,土耳其正在中东、北非、近东一带的冲突地区间建立联结,比如帮助或默许利比亚、叙利亚的武装人员经由土耳其前往纳卡地区参加阿塞拜疆的战斗。双方由此一拍即合。

对于地区安全形势而言,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我们现在并不掌握这些武装人员的具体情况:他们是圣战者吗?他们是受意识形态或宗教驱使还是仅仅是雇佣兵?因为以现在利比亚、叙利亚的国内形势,有很多参与过之前战争的人现在处于失业中;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准军事组织在那里又盘根错节。所以土耳其可能在利用这种有利于发动“代理人战争”的情况。

但不论如何,土耳其是在挑战外高加索地区原有的地区安全体系,也就是挑战俄罗斯在这一区域的影响力。对俄罗斯来说,这是底线问题。特别是俄罗斯的外高加索地区还有大量的穆斯林群体,一旦极端宗教势力直接进入外高加索,对俄罗斯而言更涉及本国的恐怖主义安全威胁。

问:那么阿塞拜疆社会是如何看待这场战争的,他们支持阿利耶夫政府使用武力收回领土吗?

安娜:今年阿塞拜疆国内爆发了严重的游行示威,可以看出阿利耶夫政权现在非常不受欢迎。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独裁政权,阿利耶夫也已经打压了国内有影响力的反对声音。我经常在会议上遇到一些阿塞拜疆学者,他们非常优秀,但他们并不愿意表明自己的观点。事实上阿利耶夫也限制本地学者与国际接触,因为这种接触会对他的统治造成压力。

阿塞拜疆社会确实是对亚美尼亚有意见的,问题在于多数民众是否支持通过战争的手段去解决这些问题?在此之前,阿塞拜疆民众对于纳卡地区冲突的态度一直是:这是我们的领土,但我们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去解决争端。现在阿塞拜疆政府变得如此军事化,是令人沮丧的。这同样不利于阿塞拜疆的经济,因为这将影响中国“一带一路”这样的外国投资。但谁也不敢把这些观点说出来,因为阿塞拜疆政治斗争的常态,就是将敌对势力称为“来自亚美尼亚的通敌者”。社会公众并没有反对战争的自由。

问:你认为亚美尼亚政府在这次战争中的战略目标是什么?

安娜:我想他们的目的就是让阿塞拜疆停火,以维持现状。现状纳卡地区是由亚美尼亚实际控制的,所以政治上说他们对于现状很满意,他们不希望有战争。许多观察人士提出亚美尼亚实际上是纳卡地区的受益者,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准确的。但与此同时,未决冲突造成了地区分裂,造成了人员伤亡,因而对于亚美尼亚来说,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安全困境。

这场战争会是一场消耗战。阿塞拜疆的目标是在土耳其的帮助下速战速决收复失地,但他们目前还没有成功;而对于亚美尼亚来说,它的军事实力远不如阿塞拜疆。我不认为亚美尼亚政府可以在军事上坚持很长时间。它需要俄罗斯的帮助——这是另一个问题——但俄罗斯很可能不会这样介入冲突。当前亚美尼亚总理帕西尼扬的支持率还是很高的,但我觉得对他来说,长期战争不会是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战争成为俄罗斯的政治机会
它在等待双方都陷入困境

问:我们来看俄罗斯,如果俄罗斯想控制局势,你觉得他们能控制得了吗?

安娜:以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轻视这场战争中的“小国力量”,也不认为俄罗斯可以简单地控制局势。俄罗斯和亚美尼亚同为集安组织成员,理论上,如果阿塞拜疆攻击了亚美尼亚本土,俄罗斯有义务对亚美尼亚进行直接军事援助。但在今年7月的冲突中,阿塞拜疆就攻击了亚美尼亚本土而非纳卡地区,而俄罗斯无动于衷。这一次,阿塞拜疆的火力再次触及亚美尼亚本土,俄罗斯依然没有援助。

我认为俄罗斯在等待一个节点,它在等待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双方都陷入困境僵局。因为如果俄罗斯提出一个停火协议,那个协议就必须被遵守,俄罗斯不希望自己在这样的地区事务中被“打脸”。所以俄罗斯一直在等待一个更有利于自己的利益的时机。而且,俄罗斯会重点施压于关涉其自身的土耳其问题。

有人认为俄罗斯是因为被其他事务比如新冠疫情分了神,我认为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俄罗斯介入纳卡地区冲突已经三十年了,而且今年夏天他们就介入过冲突解决。这场战争对俄罗斯来说并不是什么意外情况。

不过,有可能的情况的是,俄罗斯希望搭建一个超越明斯克机制的纳卡冲突协调机制,以确立自己对外高加索事务的彻底的主导权。明斯克机制,如你所知,是美国、法国、俄罗斯的三方协作。但现在出现的新情况是,2018年亚美尼亚发生了民主革命。虽然革命后的政府依然保持和俄罗斯的盟友关系,但也在试图在能源、经济等问题上达成和俄罗斯更对等的伙伴关系。因而,对于俄罗斯而言,纳卡战争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亚美尼亚更加依赖自己的机会,而不是看着亚美尼亚和欧洲国家及伊朗发展更密切的伙伴关系,形成一个关于纳卡冲突的更多边的协调机制。

问:如果俄罗斯持这样的立场,那么还有哪些域内外势力可能可以推动纳卡的和平进程呢?

安娜:很多国家是真心希望地区和平的,比如格鲁吉亚。他们可能发挥的作用不大,但他们一直试图让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回到谈判桌上。纳卡战争会严重影响外高加索地区的安全形势,而当前格鲁吉亚经济严重依赖来自西方的旅游业。纳卡战争和可能的宗教极端势力渗透,都会让后疫情时代的格鲁吉亚雪上加霜。而格鲁吉亚也有一定的促和能力,因为它和阿塞拜疆、亚美尼亚的双边关系都较稳定,又一直试图加强和欧洲国家的政治联结。

另外就是伊朗。对于伊朗来说,土耳其力量染指外高加索地区是一个严重的威胁。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管是伊朗还是格鲁吉亚,它们都在积极呼吁、协调停火,但这些域内国家都不是明斯克进程的成员。

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个观察方向是:明斯克进程是否会因这场战争而有所改变?是会变成一个更庞大的机制,让土耳其、伊朗、格鲁吉亚加入谈判队伍,还是会变成一个俄罗斯巩固其地区影响力的一家独大的机制?

问:我注意到你没有怎么提及美国和欧洲的作用。

安娜:是的,美国和欧洲是真的没有关注这个地区。对于美国,我们现在在进行总统选举。过去的四年,特朗普总统真的大大改变了美国的外交布局。很重要的一点是,特朗普家族和土耳其有密切的商业往来。我认为在他治下的美国正在这一地区丧失影响力,而且外高加索也不是美国外交的重要方向。

欧洲国家中,法国在外高加索地区非常活跃,但欧盟却没有。如果我们要深入讨论,那就涉及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欧盟到底是一个规范性的政治力量,还是一个有效的地缘政治势力?另外,在明斯克进程之初甚至之前,法国、美国和俄罗斯就没有能够在外高加索地区建立一个维护地区和平的机制。那时他们是有能力控制纳卡地区的战争的,但为什么没有能建立一个长效机制,而只是维持一个冲突不断的不稳定停火呢?这是令人沮丧的。

现在,三十年过去,地区冲突逐渐变化,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综合国力都远远强于苏联解体之初。土耳其已经成为新兴的地区势力,而且对土耳其来说,纳卡战争是有利于其影响力扩张的,这可以削弱俄罗斯,所以它并没有促和的动力。所有这些都让外高加索变成一个不稳定的地区。

现在总的来说,如果土耳其和俄罗斯能达成合意,纳卡战争还是可以得到解决的。但看看利比亚、叙利亚,它们都站在相反的两边。对土耳其而言,外高加索地区,至少在过去的近百年都不是它的势力范围。但它正在成为一个重要的地区力量。

对俄罗斯而言,俄罗斯会让土耳其势力介入这一地区吗?如果俄罗斯没有成功阻止土耳其,这将极大地折损它在欧亚的声誉,特别是集安组织的声誉——如果一个军事同盟无法真的做到“集安”,谁还会信任呢?可以想象的是,一些地区力量将会试图建立自己的区域安全机制,甚至向西方靠拢。


参战国在试探西方文明底线
冲突或许还要持续数十年

问:现在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攻击平民的地步,这是一场手段现代化但价值观非常野蛮的战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存在改变这种野蛮战争方式的解决方案吗?

安娜:你知道的,从全球范围内来说,国际法现在正面临极大的挑战。我觉得非常奇特的一点是,在美国学界,我们有过非常激烈的讨论,关于中国的崛起是否会损害当前的国际秩序。我和其他一些学者认为,中国事实上受益于当前的国际秩序,因而它也试图维护当前的国际秩序;反而是美国政府,在特朗普的治下开始破坏它自己建立的国际体系。这事实上没有帮助实现“美国第一”,反而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很多力量真空地带。在外高加索,土耳其就试图填补美国的角色。

具体到纳卡战争,我认为参战国正在试探西方国家的底线。国际法在这一地区已经被削弱了,除非你可以通过军事力量带着国际秩序重新归来。对于阿塞拜疆,我认为他们对平民的攻击反映了其政体,他们并不关心纳卡地区民众的生命。

对于亚美尼亚,他们曾向欧洲人权法院起诉过阿塞拜疆攻击平民,他们称是阿塞拜疆先攻击平民、亚美尼亚攻击平民是无法防止的军事附带伤害。但我认为,无论如何攻击平民本身就是不对的。事实是平民在伤亡,在一场完全不必要发生的战争中伤亡。

问:在你看来,纳卡地区的冲突是不是并不存在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

安娜:我可以给你一个数据:过去二十年间,一国之内的内战持续的平均时间是八年。这还只是内战,纳卡战争——虽然主要是在阿塞拜疆国境线内发生——是一场准国家战争,是一场国际化的准国家战争。如果我们参考跨越国境线的战争的平均时长,那将是超过25年。所以纳卡战争及纳卡地区冲突绝对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苏联还在的时候都没有能解决这个问题。

唯一有希望的是,双方都重新坐下来谈判。希望这场战争让双方意识到了战争带来的损害——政治上的、军事上的、个人生命上的。不管是明斯克进程还是什么新的和平机制,各方必须回到谈判桌上。现在最麻烦的问题还是纳卡地区本身,这个地区希望独立。不管有没有亚美尼亚的支持,他们都希望独立成一个国家,而这是阿塞拜疆不能接受的。

问:你觉得印巴分治的方案有参考的价值吗?亚美尼亚人到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人到阿塞拜疆。

安娜:这在前南斯拉夫内战后也适用过,但你要从纳卡地区居民的角度去看:纳卡地区才是他们的“祖国”,这时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土地。民族迁徙并不是没有发生,当地的阿塞拜疆人就都已经成为阿塞拜疆国内的难民,他们希望回到纳卡地区,所有人都希望留在纳卡地区过上和平的生活。

另外,让亚美尼亚人离开纳卡地区,亚美尼亚人——纳卡地区的和亚美尼亚国内的——不会接受。现在不是过去,我们需要考虑“文化灭绝”的因素:纳卡地区有亚美尼亚文化的遗产,有亚美尼亚基督教教堂。在阿塞拜疆的其他地区,当年也有亚美尼亚人的社区,但他们都在纳卡战争前后离开了阿塞拜疆,而他们的文化遗存都被毁灭了。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

问:如果成立一个由联合国或欧盟或明斯克机制托管的国际过渡政府呢?

安娜:我认为这是应该被放到谈判桌上讨论的方案,但我不确定双方是否会支持这种意见。纳卡地区自己又一个准国家组织,有自己的政府机构,但我觉得一些“中立区”的设置是应该得到讨论的。不过,纳卡战争的走向,最终还是要看土耳其和俄罗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完)


参考阅读:

对话丨亚美尼亚议员:我们的00后在为26年前的冲突而死,真的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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