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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了一套250万的房子,我却重新陷入了贫困

风暴眼 景来律师 2022-12-24


来源丨凤凰眼工作室

景来律师导读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荒诞色彩的故事——300多户家庭在卖掉价值几百万的房子后,却直接从中产沦为赤贫。

但凤凰网《风暴眼》调查发现,在绍兴、丽水、衢州等江浙地区,一场场“二手房诈骗”的骗局正在闯入普通人的生活。一环扣一环的链条,缜密的作案手法,让“黑中介”们得以躲在隐密处伺机侵吞客户财产。而只要一招不慎,掉落其中的人,就会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原本顺遂的生活轨道急转直下,数百万财富化为乌有。(J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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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百万的房子出售后反而致贫



家住浙江绍兴柯桥区的林敏,去年12月接到一个自称是“房产中介”的电话,说有人想买她的房子。


在这之前,林敏已经把房子挂在中介平台一年了,以前的买主要么是嫌价格太高,要么是没相中房子,最终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不一样。和买主见面后,对方对价格并不挑剔,合同签订也很迅速。没过多久,80万的首付款就打到林敏的账户里,一切都顺利得超乎想象。


卖掉房子的瞬间,林敏顿感轻松不少。家里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60多岁的林敏,原本也有个殷实的家庭,虽然没有退休工资,但是老两口勤俭持家,倒也留下一点积蓄,足够应付自己的晚年生活。林敏的独生女也已家成业就,生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那时候,林敏觉得生活是眷顾她的。


然而,两年前的一场车祸带走了女儿和女婿两条年轻的生命。林敏的生活一下子沉到谷底。老两口不仅面临老无所依的处境,而且还要供养10岁大的外孙女,家里开销瞬间暴涨,左支右绌,资金难以维持。老两口深夜里辗转难眠,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觉得只有卖掉房子,移居到另一个生活成本低的城市,才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当买主愿意开出250万的价格时,林敏夫妇爽快地同意了,双方于第二次见面期间签署了买卖合同。收到80万首付款后,林敏就把房子的相关出售事宜交给中介,自己则等着170万的尾款。


子女罹难,面临老无所依,林敏夫妇觉得这250万是他们一家人活下去的最后希望。他们计划在老家购置一套小房子,再开一家店面,剩下的钱存起来作为养老和外孙女教育基金。


但两个多月过去了,尾款却迟迟没收到。林敏有些着急,拨通买家的电话。买家支支吾吾,刚开始推脱说手头紧,缓几天。后来,催得急了,买主直接摊牌,“别催了,我并不是真实的买主,而是替中介代持的,中介已经被抓了。”


林敏听完愣了半天,这是什么意思?尾款要不回来了吗?于是立即前往派出所报案。


在同一个派出所报警的还有40岁的陈可。他之前卖房的经历和林敏几乎如出一辙——在房子挂出去半年后收到了中介电话,买家很爽快,对于300万一分没还价,双方一拍即合,并在一周之内完成了所有的流程——交付90万首付款、签买卖合同、房产过户。


根据协议,三个月之内买家需将后续210万尾款补齐,但陈可同样没有如约收到后续的尾款。


耗尽二十年青春积攒的这套房产,陈可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脱手”,本来想置换一套大点的房子,方便即将小升初的女儿就近入学,但现在似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已经40多岁了,过了精力充沛、打拼事业的年龄,房子回不来,以后的生活想都不敢想......”陈可欲哭无泪。


除了妻女,陈可还有一对老人要赡养。作为独子,五年前陈可将父母接到柯桥一起生活,想给老两口一个幸福的晚年。没想到,却在他们年纪越来越大、疾病逐步缠身的时候,将他们返送回老家。


现在他同妻儿租住在一套40多平的小房子,两张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几无下脚地。白天妻子照顾女儿之余打点零工,但收入微薄,全家经济重担几乎落在陈可一人身上。


复盘交易过程,陈可觉得自己并无不妥,他做了一个卖家该做的所有事情:查看中介工商证明、确认中介资质、查看买家中介身份信息......如今,却依然落入“不法中介圈套”。他困惑:一个普通人应如何谨慎防备才能避开这些陷阱。


出事后,他多次跟买家和中介讨要说法,除了敷衍或闭门羹,他什么也没得到。


房子,对很多普通家庭来说,几乎耗费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一旦失去,几乎都是致命性的打击。家住柯桥的高岭在卖房后,也陷入同样的困境——“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现在就靠一口气吊着”。


30岁的高岭先后遭受离婚、失业的双重打击。走投无路下,她选择了创业,但疫情的冲击,让高岭投入的数十万打了水漂。本来想用卖房钱填补生意亏空,但最后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的高岭不得不依靠打零工来养活自己。


高岭还是柯桥70多位业主的代表,找证据、与警方协调、上访、找律师......都是高岭统筹。她说她并不是多热心,她只是想“多做点事,多了解案情进展,心里会踏实些”。


因为疫情等方面影响,案件进展并不如意,但事情总算在往前推进,这是高岭目前唯一的慰藉。


像林敏、陈可、高岭一样有相似经历的人可能并不少。多位爆料人透露,从2021年起,在绍兴、丽水、衢州、温州、宁波、台州等江浙地区相继出现疑似二手房中介诈骗事件,涉事房产至少335套,金额高达6亿。其中,仅绍兴柯桥区一地,就涉及房产72套。



代持一套房子,报酬是5—10万



王强是一个“假买主”。


王强的老家在东北,当地就业机会少,他几乎每天都在为挣钱而苦恼。2021年9月的一天,“机会”来了。发小告诉王强,“有个发财的机会,愿意不愿意干?”。在发小的口中,这是一个几乎毫不费力便能短时间内赚到一大笔钱的机会——帮人代持一套房子,事成后会给他五万块钱的劳务费。


发小的一番话让王强冲昏了头脑,没细想便直接答应了。随后,王强从老家东北飞到绍兴,来到一家名为“众佳”的中介公司,成为了一个“假买主”。


接下来的一周,王强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全程按照中介的指示,见业主、签字、去银行办理抵押贷款。“都是中介他们交涉,我就负责在旁边‘撑场面’”,王强回忆道。


等到一切流程走完,中介给了王强3万块钱,余下的2万块,中介说要等三年后将房子过户到中介公司名下再给他。王强也能理解,按照绍兴二手房规定,二手房买家取得产权证后满三年后才可以继续交易。


耗时一周,轻松到手3万块,王强很开心,随后便飞回了东北。三个月后,当中介给他打电话,让他代持第二套房子时,王强没有任何犹豫便去了绍兴。


流程和第一次几乎一模一样,过户手续一办完,房子旋即便抵押给了银行。不过,稍微不同的是,这次中介还以王强的名字注册了一家店铺,并申请了30万元的经营信用贷。房子的抵押款,还有王强办理的经营信用贷,随后都打入了中介控制的账户,并没有支付给业主。


王强一直没有意识到“风险”,直到今年3月底,接到绍兴警方电话,王强才恍然大悟,痛恨自己被金钱冲昏了头脑,但也为时已晚。两套房子500万的贷款,还有30万的经营信用贷,对王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每每想到这一点,王强就背脊发凉。


如今背负一身债务,哪里也去不了,王强便索性留在了绍兴,一边打工挣钱,一边配合调查,争取尽快解决身上被套牢的“债务”。


和王强一样,2021年12月,26岁的张凡也是在发小建议下,帮另一家中介机构“硕诚”代持了两套房子,获得了10万元的“酬劳”。


代持流程大同小异,只不过在办理经营信用贷时,中介要求张凡出具一张假的银行流水,由于感到心虚,张凡便告诉了父母。之后,父母便带着他报了警。


实际上,像王强、张凡这样的代持人还有很多。凤凰网《风暴眼》了解到,仅仅绍兴一地,至少有26人作为代持人充当了“假买主”。这些“假买主”中既有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有中介公司员工的朋友,他们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法律意识淡薄,因为贪图几万块的劳务费成了代持人,最后背负了数百万贷款,面临信用危机。



“黑中介”事涉“德佑”



凤凰网《风暴眼》发现,这些二手房交易的“骗局”背后是一套完整的产业链——一些没有“中介”资质的公司,从中介平台上找房源、寻找买家,然后“撮合”业主和“假买主”签署买卖合同,支付首付款的同时办理房产过户,房子到手后抵押给金融机构,最终将获得的贷款转入自己控制的账户。


绍兴等地发生的二手房交易背后,都指向一个40多岁,名为谢敏翔的女子。多位业主和代持人告诉凤凰网《风暴眼》,整个交易过程都是由谢敏翔操盘。除谢敏翔外,还有黄运霞、施敏媚、施妙红、徐炯、孟丽等人配合,分别负责找房源、签合同、办贷款等环节。


多位业主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上述几人于2021年在绍兴柯桥成立了至少5家中介公司——包括众佳(绍兴市柯桥区众佳房产中介店)、众尚(绍兴众尚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硕诚(绍兴柯桥硕诚房地产咨询服务部)、弘亨(绍兴市柯桥区弘亨信息咨询服务部)、利锦(绍兴市柯桥区利锦信息咨询服务部)等。


经查实,上述五家中介中,众佳、众尚法人分别为施敏媚、孟丽,二人均为谢团伙的核心人员。后面三家公司的法人虽未在业主提供的核心团队之列,但在部分业主提供的32份合同中,至少有22份涉及上述三家公司。


此外,天眼查数据显示,上述五家公司实缴资本均为0,参保人员亦为0。据受访业主透露,这些公司主要的角色是负责线下勾兑买卖双方,签署居间合同等。


由于现在大多房源都是挂在德佑、中原地产等中介平台上,所以,以谢敏翔为主的“中介”,若想找到合适的房源,必须依赖这些大平台。据多位代持人透露,孟丽和徐炯夫妇充当了找房源的重要角色。


据了解,孟丽于2021年5月成为德佑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下称“德佑公司”)的加盟商,而其丈夫徐炯则为其员工。


“每成交一套房子,孟丽可以获得15万的提成。”多位代持人称。


代持人提供的转入徐炯妻子孟丽账户的15万钱款


资料显示,德佑公司原是上海老牌中介公司,由某家(天津)企业管理有限公司100%持股。官网介绍,德佑是合伙人模式的开创者,通过“重加盟”模式,助力中小中介提高运营效率。目前,旗下门店已经高达上万家。


孟丽参与的程度或许更深,她除了是德佑公司前加盟商,还是前文所述中介“众尚”的法定代表人。不过,孟丽今年3月因飞单(“飞单”就是销售业务员拿到订单后,不将订单交由自己公司做,却将订单放在别的公司做)行为被德佑公司除名。


凤凰网《风暴眼》就相关情况致电德佑公司,相关负责人对上述事情未予置评,仅表示,孟丽的丈夫徐炯目前也已离职,公司将根据事件进展做进一步应对。


在签完居间合同后,买卖双方还需要签署网签合同。“网签合同更重要,因为中介必须将它上传到政府端口。而网签合同对应的中介必须有网签密钥。”相关人士告诉凤凰网《风暴眼》。


而谢敏翔几人成立的中介并没有“网签合同”的资质,因此,为了完成整个交易,还需要依赖一家有网签资质的中介公司来走流程。在业主提供的多份网签合同中,凤凰网《风暴眼》发现,合同上中介公司名称都指向“绍兴市柯桥区柯桥汇源房屋中介店”(下称“汇源中介”)。


上述人士进一步表示,一般情况下,中介公司只要有营业执照就可以了,但有营业执照不代表它有网签密钥,因为从去年开始办理密钥是需要有经纪人从业资格证或者协理证的,没有就办不到,相对来说,网签资质更难拿。


因汇源未公布联系方式,截至发稿前,凤凰网《风暴眼》未联系到汇源相关负责人。



二手房交易频现漏洞



为何二手房交易“骗局”会集中发生于浙江绍兴等地?凤凰网《风暴眼》发现,当地二手房交易流程上存在的“漏洞”,让投机取巧的人发现了“商机”。


据凤凰网《风暴眼》了解,全国各地二手房交易流程大都相似,仅有微小差异。以北京为例,二手房交易,大致要经过买卖双方资质评估、网签合同、申请银行贷款、过户、办理银行放贷等一整套流程。但在绍兴等地,却是先过户再申请按揭贷款,与其他城市相比,绍兴等地“申请贷款”和“过户”顺序被颠倒。


绍兴当地某中介机构的二手房交易流程


这也意味着,绍兴等地一旦完成二手房过户,业主尾款利益保障,只能依赖中介。如果中介秉持职业道德,那么待交易过程结束,业主会如约拿到银行审核通过的贷款资金作为尾款;而如果中介心怀不轨,那么业主的利益将无从保障。


正是二手房交易流程漏洞上的可操作空间,让在绍兴经营一家纺织厂、私下做高利贷生意的谢敏翔发现了“机会”。她先将房子过户到自己控制的“假买主”手上,之后将房子拿到小额信贷机构或银行抵押,从而获得大笔资金。


而实现这些操作的关键点在于谢敏翔团伙违反合同规定,采用与协议规定不符的贷款方式——抵押贷款。


凤凰网《风暴眼》发现,在绍兴柯桥区72套二手房买卖合同中,付款方式全部标注为“首付+按揭”,即30%首付和70%银行按揭。但在谢敏翔团伙的操作下,在申请贷款过程中,本该走“按揭贷款”的房产全部走了“抵押贷款”流程。其中,约七家抵押给个人信贷公司,剩余房产全部抵押给银行。


绍兴当地的中介人士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选择何种贷款方式是有要求的,如果全款买房,在合同签署完毕后,买家是可以拿着房子去做抵押的。但如果没有足够资金、不能全款买房,一般需要买家采取按揭方式,由银行将贷款资金作为尾款转入业主账号。根据总房价具体衡量按揭款项,按揭比例最高为总房价的70%。


“柯桥区这几十套房子,中介拿到房产证后去做的不是按揭,而是抵押,在流程上就出了问题。同时,在贷款时,贷款比例最高为总房价的70%。这几十套房子的贷款比例多是高于这个比例的。”该中介人士进一步表示。


流程一再出错,却反而能顺利获得贷款,这也意味着某些银行内部人士与谢敏翔团伙或有“私下”往来。


在业主提供的相关涉案二手房源信息中,凤凰网《风暴眼》发现,至少有25套房产存在评估价高于成交价的现象,有6套溢价达到40万,其中一套的评估价几乎是成交价的两倍。


业户提供的房子买卖价格详情


以柯桥区“自在城铂悦园”某户为例,原房东二手房售价352万元,瑞丰银行(新城支行)评估后房价却高达400万元。


这给金融机构带来巨大的风险。杭州一位中介告诉凤凰网《风暴眼》,“金融机构在做房产抵押放贷时,需要对房产价值做评估,通常都会参考房子交易价格。评估价格和真实交易价格一般不会有太大差异。如果评估价格太高,那意味着金融机构的放贷金额也会高,一旦出现问题,房产可能会资不抵债。”


针对上述问题,记者联系到瑞丰银行(新城支行)工作人员。截至发稿前,凤凰网《风暴眼》未收到瑞丰银行的相关回应。



银行内部人员或参与其中



诺大的利益链,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资金交易,没有银行内部人员“暗中打点”,事情或许不会如此顺利。事实上,一些银行信贷经理也为谢敏翔顺利获得贷款资金“打通了最后一公里”。


多位代持人向凤凰网《风暴眼》透露,他们在银行办理抵押贷款或经营信用贷时,发现不仅审核时间短,放款快,而且一些银行工作人员也疑似参与到交易活动中。


王强觉得奇怪。他在办理第二套房子的银行贷款时,审核和放款的速度非常快,四五天就完成了。浙江稠州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下文简称“稠州银行”)绍兴分行的信贷经理甚至直接告诉他,贷款下来后,“应该”将钱转入哪些账户。


另外一个代持人李玉也有相似的经历。去年11月,他经朋友介绍帮“众佳”中介公司代持房子。在代持第二套房子的过程中,和业主办完房产过户手续后,李玉便在中介引导下前往稠州银行办理抵押贷款。


“3月17日申请,18日就放贷了”,李玉回忆道。放款当天,李玉还带着资料专门跑到稠州银行,同样是在上述信贷经理的“指导”下,把放贷后的钱分别转入多个自然人的账户。


而根据多位代持人提供的转账截图,完成贷款审批后,银行或民间金融机构发放贷款多流向黄涛、方雨、谢德平等人的账户。


而据多位业主透露,上述账户均被谢敏翔及其团队控制。其中,方雨是中介“弘亨”的法人,谢德平是谢敏翔父亲,黄涛则是谢敏翔的表弟。


代持人李玉向业主提供的交易过程自述书,已提交警方作为证据


为什么银行信贷经理会向贷款人指定第三方账户,信贷经理是否参与其中?凤凰网《风暴眼》致电稠州银行绍兴分行,对方表示事情发生后,银行第一时间对相关业务进行了排查,目前正配合公安等相关部门开展协查。


据多位业主透露,目前绍兴警方已经将类似二手房交易案做了并案处理。包括谢敏翔、黄云霞、徐炯在内的涉事人员已被刑事拘留。不过,5月初被批捕的谢敏翔因在5月底查出怀孕而被释放,目前正接受居家监视。


而涉案的其中十几位代持人却没有业主那么“轻松”。截至发稿,多位代持人已经被取保候审。


而根据去年底的类似案件判决结果,代持人不仅要归还业主房屋,还要承担银行或民间贷款,不仅如此,谢敏翔团伙还另案起诉代持人,要求归还代持过程中谢敏翔转入其账户的100余万。


目前,围绕着“柯桥区黑中介”撮合的二手房交易,买卖双方罕见的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他们分别从“卖方”和“代持人”角度寻找证据,期望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常。


(文中林敏、李玉等人皆为化名)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胆小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特别是一个寻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寻常的人所难堪的,我说苦在话外,以此。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罗马(Rome)是历史上大帝国的都城,想象起来,总是气象万千似的。现在它的光荣虽然早过去了,但是从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后人还可仿佛于百一。这些废墟,旧有的加上新发掘的,几乎随处可见,像特意点缀这座古城的一般。这边几根石柱子,那边几段破墙,带着当年的尘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虽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阳,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没有多少劲儿。就中罗马市场(forum Romanum)规模最大。这里是古罗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庙,与住宅的残迹。卡司多和波鲁斯庙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顶上还有片石相连着;在全场中最为秀拔,像三个丰姿飘洒的少年用手横遮着额角,正在眺望这一片古市场。想当年这里终日挤挤闹闹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现在只剩三两起游客指手画脚地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还好;一面是三间住屋,有壁画,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铺成的;旁厢是饭厅,壁画极讲究,画的都是正大的题目,他们是很看重饭厅的。市场上面便是巴拉丁山,是饱历兴衰的地方。最早是一个村落,只有些茅草屋子;罗马共和末期,一姓贵族聚居在这里;帝国时代,更是繁华。游人走上山去,两旁宏壮的住屋还留下完整的黄土坯子,可以见出当时阔人家的气局。屋顶一片平场,原是许多花园,总名法内塞园子,也是四百年前的旧迹;现在点缀些花木,一角上还有一座小喷泉。在这园子里看脚底下的古市场,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场东边是斗狮场,还可以看见大概的规模;在许多宏壮的废墟里,这个算是情形最好的。外墙是一个大圆圈儿,分四层,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上。下三层都是一色的圆拱门和柱子,上一层只有小长方窗户和楞子,这种单纯的对照教人觉得这座建筑是整整的一块,好像直上云霄的松柏,老干亭亭,没有一些繁枝细节。里面中间原是大平场;中古时在这儿筑起堡垒,现在满是一道道颓毁的墙基,倒成了四不像。这场子便是斗狮场;环绕着的是观众的坐位。下两层是包厢,皇帝与外宾的在最下层,上层是贵族的;第三层公务员坐;最上层平民坐:共可容四五万人。狮子洞还在下一层,有口直通场中。斗狮是一种刑罚,也可以说是一种裁判:罪囚放在狮子面前,让狮子去搏他;他若居然制死了狮子,便是直道在他一边,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让狮子吃掉的多;这些人大约就算活该。想到临场的罪囚和他亲族的悲苦与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风,与一般观众好奇的紧张的面目,真好比一场恶梦。这个场子建筑在一世纪,原是戏园子,后来才改作斗狮之用。   斗狮场南面不远是卡拉卡拉浴场。古罗马人颇讲究洗澡,浴场都造得好,这一所更其华丽。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有雕像,用具也不寻常。房子高大,分两层,都用圆拱门,走进去觉得稳稳的;里面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喷泉两座。场子占地六英亩,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热水蒸气三种,各占一所屋子。古罗马人上浴场来,不单是为洗澡;他们可以在这儿商量买卖,和解讼事等等,正和我们上茶店上饭店一般作用。这儿还有好些游艺,他们公余或倦后来洗一个澡,找几个朋友到游艺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厅去谈谈话,都是很“写意”的。现在却只剩下一大堆遗迹。大理石本来还有不少,早给搬去造圣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陈列在博物院里。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些巍巍峨峨参参差差的黄土骨子,站在太阳里,还有学者们精心研究出来的《卡拉卡拉浴场图》的照片,都只是所谓过屠门大嚼而已。   罗马从中古以来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罗马游纪》中引杜牧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光景大约有些相像的;只可惜初夏去的人无从领略那烟雨罢了。圣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罗圆场的旧址上。尼罗在此地杀了许多基督教徒。据说圣彼得上十字架后也便葬在这里。这教堂几经兴废,现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纪初年动工,经了许多建筑师的手。密凯安杰罗七十二岁时,受保罗第三的命,在这儿工作了十七年。后人以为天使保罗第三假手于这一个大艺术家,给这座大建筑定下了规模;以后虽有增改,但大体总是依着他的。教堂内部参照卡拉卡拉浴场的式样,许多高大的圆拱门稳稳地支着那座穹隆顶。教堂长六百九十六英尺,宽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顶高四百○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觉得是这么大。因为平常看屋子大小,总以屋内饰物等为标准,饰物等的尺寸无形中是有谱子的。圣彼得堂里的却大得离了谱子,“天使像巨人,鸽子像老鹰”;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里面走动着的人,便渐渐觉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墙,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画,大都是亮蓝与朱红二色;鲜明丰丽,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阴沉沉的。密凯安杰罗雕的彼得像,温和光洁,别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圣彼得堂两边的列柱回廊像两只胳膊拥抱着圣彼得圆场;留下一个口子,却又像个玦。场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纪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喷泉。那两道回廊是十七世纪时亚历山大第三所造,成于倍里尼(Pernini)之手。廊子里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顶上前后都有栏干,前面栏干上并有许多小雕像。场左右地上有两块圆石头,站在上面看同一边的廊子,觉得只有一排柱子,气魄更雄伟了。这个圆场外有一道弯弯的白石线,便是梵蒂冈与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复活节站在圣彼得堂的露台上为人民祝福,这个场子内外据说是拥挤不堪的。   圣保罗堂在南城外,相传是圣保罗葬地的遗址,也是柱子好。门前一个方院子,四面廊子里都是些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大柱子,比圣彼得的两道廊子却质朴得多。教堂里面也简单空廓,没有什么东西。但中间那八十根花岗石的柱子,和尽头处那六根蜡石的柱子,纵横地排着,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迹罕至的远古的森林里。柱子上头墙上,周围安着嵌石的历代教皇像,一律圆框子。教堂旁边另有一个小柱廊,是十二世纪造的。这座廊子围着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墙基上排着两层各色各样的细柱子——有些还嵌着金色玻璃块儿。这座廊子精工可以说像湘绣,秀美却又像王羲之的书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场上巍然蹯踞着的,是也马奴儿第二的纪功廊。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筑,不缺少力量。一道弯弯的长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面三层石级:第一层在中间,第二三层分开左右两道,通到廊子两头。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匀称,中间又有那一弯,便兼有动静之美了。从廊前列柱间看到暮色中的罗马全城,觉得幽远无穷。   罗马艺术的宝藏自然在梵蒂冈宫;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冈来就太少了。梵蒂冈有好几个雕刻院,收藏约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奥孔》(Laocooen)便在这里。画院藏画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飞尔的《基督现身图》是其中之一,现在却因修理关着。梵蒂冈的壁画极精彩,多是拉飞尔和他门徒的手笔,为别处所不及。有四间拉飞尔室和一些廊子,里面满是他们的东西。拉飞尔由此得名。他是乌尔比奴人,父亲是诗人兼画家。他到罗马后,极为人所爱重,大家都要教他画;他忙不过来,只好收些门徒作助手。他的特长在画人体。这是实在的人,肢体圆满而结实,有肉有骨头。这自然受了些佛罗伦司派的影响,但大半还是他的天才。他对于气韵,远近,大小与颜色也都有敏锐的感觉,所以成为大家。他在罗马住的屋子还在,坟在国葬院里。歇司丁堂与拉飞尔室齐名,也在宫内。这个神堂是十五世纪时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宽四十五英尺。两旁墙的上部,都由佛罗伦司派画家装饰,有波铁乞利在内。屋顶的画满都是密凯安杰罗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凯安杰罗是佛罗伦司派的极峰。他不多作画,一生精华都在这里。他画这屋顶时候,以深沉肃穆的心情渗入画中。他的构图里气韵流动着,形体的勾勒也自然灵妙,还有那雄伟出尘的风度,都是他独具的好处。堂中祭坛的墙上也是他的大画,叫做《最后的审判》。这幅壁画是以后多年画的,费了他七年工夫。   罗马城外有好几处隧道,是一世纪到五世纪时候基督教徒挖下来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罗搜杀基督教徒,他们往往避难于此。最值得看的是圣卡里斯多隧道。那儿还有一种热诚花,十二瓣,据说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们看的是圣赛巴司提亚堂底下的那一处,大家点了小蜡烛下去。曲曲折折的狭路,两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墓穴;现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时还看见些零星的白骨。有一处据说圣彼得住过,成了龛堂,壁上画得很好。另处也还有些壁画的残迹。这个隧道似乎有四层,占的地方也不小。圣赛巴司提亚堂里保存着一块石头,上有大脚印两个;他们说是耶稣基督的,现在供养在神龛里。另一个教堂也供着这么一块石头,据说是仿本。   缧绁堂建于第五世纪,专为供养拴过圣彼得的一条铁链子。现在这条链子还好好的在一个精美的龛子里。堂中周理乌司第二纪念碑上有密凯安杰罗雕的几座像;摩西像尤为著名。那种原始的坚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从眉目上,胡须上,胳膊上,手上,腿上,处处透露出来,教你觉得见着了一个伟大的人。又有个阿拉古里堂,中有圣婴像。这个圣婴自然便是耶稣基督;是十五世纪耶路撒冷一个教徒用橄榄木雕的。他带它到罗马,供养在这个堂里。四方来许愿的很多,据说非常灵验;它身上密层层地挂着许多金银饰器都是人家还愿的。还有好些信写给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罗马城西南角上,挨着古城墙,是英国坟场或叫做新教坟场。这里边葬的大都是艺术家与诗人,所以来参谒来凭吊的意大利人和别国的人终日不绝。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纪英国浪漫诗人雪莱与济兹的墓。雪莱的心葬在英国,他的遗灰在这儿。墓在古城墙下斜坡上,盖有一块长方的白石;第一行刻着“心中心”,下面两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亚《风暴》中的仙歌。     彼无毫毛损,     海涛变化之,     从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关合雪莱的死和他的为人。济兹墓相去不远,有墓碑,上面刻着道:     这座坟里是     英国一位少年诗人的遗体;     他临死时候,     想着他仇人们的恶势力,     痛心极了,叫将下面这一句话     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儿躺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是用水写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谓“不废江河万古流”,又岂是当时人所料得到的。后来有人别作新解,根据这一行话做了一首诗,连济兹的小像一块儿刻铜嵌在他墓旁墙上。这首诗的原文是很有风趣的。     济兹名字好,     说是水写成;     一点一滴水,     后人的泪痕——     英雄枯万骨,     难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陈词虽挂漏,     高风自峥嵘。   这座坟场是罗马富有诗意的一角;有些爱罗马的人虽不死在意大利,也会遗嘱葬在这座“永远的城”的永远的一角里。 的电灯光下,谈到W的小说。
  “他还在河南吧?C大学那边很好吧?”我随便问着。  “不,他上美国去了。”  “美国?做什么去?”  “你觉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约翰郝勃金医院打电报约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学的地方!他在那边成绩总很好?——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见得愿意。他动身前到北京来过,我请他在启新吃饭;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又为什么呢?”  “他觉得中国没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来才一年呢。C大学那边没有钱吧?”  “不但没有钱,他们说他是疯子!”21125125去问他我问他v他哇哇她问他要啊啊  “疯子!”  我们默然相对,暂时无话可说。  我想起第一回认识W的名字,是在《新生》杂志上。那时我在P大学读书,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见的是他的小说;但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心理学的书读得真多;P大学图书馆里所有的,他都读了。文学书他也读得不少。他说他是无一刻不读书的。我第一次见他的面,是在P大学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诉我,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脸,长头发和近视眼,这就是W了。以后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记起他这样一个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学的译文,托一个朋友请他看看。他逐一给我改正了好几十条,不曾放松一个字。永远的惭愧和感谢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来看我了。他说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东人;这回来上海,是要上美国去的。我问起哥仑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哲学,与科学方法》杂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杂志。但他说里面往往一年没有一篇好文章,没有什么意思。他说近来各心理学家在英国开了一个会,有几个人的话有味。他又用铅笔随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写了《哲学的科学》一个书名与其出版处,说是新书,可以看看。他说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馆里。见他床上摊着一本《人生与地理》,随便拿过来翻着。他说这本小书很著名,很好的。我们在晕黄的电灯光下,默然相对了一会,又问答了几句简单的话;我就走了。直到现在,还不曾见过他。  他到美国去后,初时还写了些文字,后来就没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远处的云烟了。我倒还记着他。两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学日报》上见到他一篇诗,是写一种清趣的。我只念过他这一篇诗。他的小说我却念过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那篇《雨夜》,是写北京人力车夫的生活的。W是学科学的人,应该很冷静,但他的小说却又很热很热的。  这就是W了。  p也上美国去,但不久就回来了。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见着的。他回国后,有一个热天,和我在南京清凉山上谈起W的事。他说W在研究行为派的心理学。他几乎终日在实验室里;他解剖过许多老鼠,研究它们的行为。p说自己本来也愿意学心理学的;但看了老鼠临终的颤动,他执刀的手便战战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然”,“踌躇满志”,p觉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说W研究动物行为既久,看明它们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几种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戏,毫无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间。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种高贵的动机;我们第一要承认我们是动物,这便是真人。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P说他也相信W的话;真的,P回国后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却得着P这样一个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诉我W恋爱的故事。是的,恋爱的故事!P说这是一个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来走了,这件事也就完了。P说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们所想的恋爱的故事!P又曾指出《来日》上W的一篇《月光》给我看。这是一篇小说,叙述一对男女趁着月光在河边一只空船里密谈。那女的是个有夫之妇。这时四无人迹,他俩谈得亲热极了。但P说W的胆子太小了,所以这一回密谈之后,便撒了手。这篇文字是W自己写的,虽没有如火如荼的热闹,但却别有一种意思。科学与文学,科学与恋爱,这就是W了。  “‘疯子’!”我这时忽然似乎彻悟了说,“也许是的吧?我想。一个人冷而又热,是会变疯子的。”  “唔,”p点头。  “他其实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国不中国了;偏偏又恋恋不舍的!”  “是啰。W这回真不高兴。K在美国借了他的钱。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远的跑去和K要钱。K的没钱,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这笔钱用。只想借此去骂他一顿罢了,据说拍了桌子大骂呢!”  “这与他的写小说一样的道理呀!唉,这就是W了。”  P无语,我却想起一件事:  “W到美国后有信来么?”  “长远了,没有信。”  我们于是都又默然。  1926年7月20日,白马湖。  (原载1926年8月1日《文学周报》第236期)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

伦敦卖旧书的铺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 Road);那是热闹地方,顶容易找。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围绕着摊儿的,看书的人,到处显得拥拥挤挤,看过去路便更窄了。摊儿上看最痛快,随你翻,用不着“劳驾”“多谢”;可是让风吹日晒的到底没什么好书,要看好的还得进铺子去。进去了有时也可随便看,随便翻,但用得着“劳驾”“多谢”的时候也有;不过爱买不买,决不至于遭白眼。说是旧书,新书可也有的是;只是来者多数为的旧书罢了。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尔(foyle),在路西;新旧大楼隔着一道小街相对着,共占七号门牌,都是四层,旧大楼还带地下室——可并不是地窨子。店里按着书的性质分二十五部;地下室里满是旧文学书。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铺子,只用了一个店员;现在店员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书到了二百万种,伦敦的《晨报》称为“世界最大的新旧书店”。两边店门口也摆着书摊儿,可是比别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欧洲指南》,就在这儿从那穿了满染着书尘的工作衣的店员手里,用半价买到的。在摊儿上翻书的时候,往往看不见店员的影子;等到选好了书四面找他,他却从不知那一个角落里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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