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丰乳肥臀》被禁风波始末：屁股和奶子砸了饭碗

来源丨独立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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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以为中国活着的小说家里，能够进入“世界性大师”之列的只有两个半人：莫言和贾平凹和半个阿城。阿城是因为他后来不写小说，贾的情况另论，这里先说莫言。甚至可以说，莫言是中国唯一一位三次“变法”而成功的小说家（大多数都只有一部“成名作”像那么回事，后来再也没有“顶”过去），他制造了他个人和当代小说的三个顶峰：第一个是《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第二个是《丰乳肥臀》，第三个是《檀香刑》。这三个顶峰甚至一个高过一个，风姿上也各有奇异之处，但总的说来是越来越“土”了。《檀香刑》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唯一一部可以留下来的长篇小说。

贾平凹说，人和书各有自己的命运。这话也应在《丰乳肥臀》上了。该书第一版是作家出版社出的，出来后恶评如潮，主要是两部分意见。

首先是对书名的责难，国人对文字的“敬重”变成了长达千年的“禁忌”，也就是“讳”。屁股和奶子怎么能写成“字”呢，而且还用作书名？大多数人对莫言的责骂是，这么想卖书你想钱想疯了？的确后来一批跟风的书名让莫言难逃其咎，但熟悉莫言的读者都知道，从《红高粱》开始“通过文字解放生命力”是他的一个一贯的文学梦想，《红高粱》《欢乐》《白狗秋千架》《酒国》等莫不如此，这倒也与8、90年代中国社会“欲望”的解放浪潮合拍，但“商业”的初衷栽到莫言头上，莫言心里大概是委屈的。可是最委屈的是第二种“批评”和问罪：《丰乳肥臀》反动、反党。

中国作家们大概都记得一句声若洪钟的怒吼：“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第二种“批评”的表达还不是走学术批评表达的正常程序，一些人给中宣部、中央写信，表达对党的热爱的同时也表达对“反动小说”的愤恨。现在的年轻人估计想不到“群众来信”的威力，在我党体制里的各级领导以及各级办事人员大概是明白的，一颗手雷突然出现在你的抽屉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一来，莫言和莫言所在的单位总参政治部创作室“扛”不住了，领导们虽然不太相信莫言反党，但谁又愿意“捧”着这个滚烫的炸药包呢？所以最后是莫言主动提出了“转业”，领导答复很痛快：你上午打报告，下午就批准。

莫言写小说很狂放，做人却是个有名的厚道人。剧作家龚应恬跟我说过一件事，他和莫言都在北京郊区的“名流花园”有个房子，有一次莫言走在那条土路上，被村子里的一辆拉人的黑车撞倒了，吓得屁滚尿流手足冰冷的司机扶起莫言后，莫言拍拍身上的尘土，说我好像没什么事情，你赶快走吧，警察来了你也走不掉了——莫言惹上“反党”的大罪名以后，如果像一般人那样托庇于单位的保护，弄不好会把人家领导的前程给毁了。莫言干脆自己走人，我后来笑话他这是屁股和奶子砸了饭碗，谁让你《丰乳肥臀》呢！

时代果然是进步了，《检察日报》的社长、莫言忠诚的粉丝刘佑生先生张开双臂“收留”了莫言，让他到报社的影视中心当了一名记者。莫言报到那一天，几个鲁院的老同学余华、刘震云还有我都去了，大家举杯痛饮，刘社长是个豪放的人，我猜想他那么大胆，跟他懂文学也懂法律很有关系。“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真正的发明是发明了这句话的人。

再回到“书的命运”来说，虽然“反党”是无稽之谈，莫言只是更加班驳的色彩描摹了20世纪中国乡村的命运和人物——但作家版《丰乳肥臀》自然还是禁了，一禁就是8年——但这是莫言自己“禁”的，他在总参的时候给单位写了保证“不再出版”，总不能自己说话不算数啊，实际上出版社也不敢再出再卖了——虽然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下达过正式的“禁令”。2002年我与莫言商量《丰乳肥臀》再版的事情，莫言也有些心痒难熬——哪个愿意自己生养的闺女憋死在小黑屋里？何况是自己最得意的一个“俊闺女”！

我于是开始联系出版社，当时中国的出版界里只有新闻出版署辖下的中国盲文出版社在学术上比较开放，盲文的社长也特别喜欢这部小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的信给莫言，提出修改、修订的意见，莫言自己对当年的版本也有不满，于是认认真真修改了一遍，最后是增写了8万字。我又请著名的插图画家、清华大学书籍装祯系的吴冠英教授为《丰乳肥臀》手绘了20多幅淡彩插图，莫言自己手书了插图上的文字。但最后，折腾下来，盲文社告诉我还是不敢出。莫言与我商量，要不就把书名改成《金童玉女》，我一听有点生气，为什么要改？都已经哪个世纪了？我说，不，要出就是《丰乳肥臀》，不出我们就再等着。

到第二年，我又联系了中国工人出版社，责任编辑王小平女士是北京文化界里有名的“侠女”。再三再四的交流、磨合，最后终于把书印出来了，大18开本，用的是当时还比较稀罕的“蒙肯纸”。

书出以后，一片哗然，北京若干出版社社长的办公桌上都摆了一本。有一次我因为别的事情，见到《解放军文艺》杂志的主编王瑛女士，王瑛听说我忙乎出版的事情，问我你知道莫言的新版《丰乳肥臀》吗？我在山西的一个老板朋友一次性就买了50本，当礼品送给朋友呢——我老老实实向王瑛承认，那个新版就是我策划出版的，有机会我一定要谢谢那个山西老板，这么支持我的工作。

这件事还有下文呢，新版《丰乳肥臀》出来后，该书的责编、侠女王小平女士迫于某些舆论的压力，从工人出版社辞职了。我给她打电话，王大姐你到我这里来吧，王大姐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简宁，谢谢你，但是我已经被人挖走了。《丰乳肥臀》啊，屁股、奶子又砸了一个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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