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流芳：恒大与许家印的启示
来源丨法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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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流芳先生走了，不设灵堂，不留骨灰，不举办任何仪式，只由妻女送别。亲属在他去世六天后，才正式公布这个消息。
很多人喜欢这位老爷子，喜欢他求真的精神，更钦佩他身上的那骨子倔劲儿。面对法律共同体的虚无缥缈，他曾为我们释疑“法律人为什么容易变坏”；面对来自行政层面的压力，他曾为了自己一手搭建起的中欧法学院疾呼“坚守正当性，寻求自主发展”；面对自己的合法权益受损，他一纸诉状将中国政法大学告上法庭。
分享他的一组微博，主题是关于恒大和许家印，以作怀念。
01.公司的营利性和挥霍公司资产行为的定性
从恒大的教训来看，公司为营利而设立，违反营利宗旨而处分公司资产，无论是董事会集体决定还是CEO个人独断都属于挥霍公司资产，由此给公司造成损失，决策者、参与者应对公司或者股东承担赔偿责任。
例如：恒大组建与公司业务毫无关系的歌舞团、球队、与管理者贡献完全不匹配的高额报酬、奢侈的宴会、礼品，等等。
政治捐赠是挥霍公司资产和腐败的一个重要构成，在公司存在严重债务风险（如：可变现资产大大低于到期债务）的情况下，政治捐赠应当被认为是越权无效的财产处分行为。
02.恒大关联方之间的法律关系
1. 外国公司、离岸公司的贷款、股权融资应有特殊监管政策。否则，某一天早上醒来，我们可能发现：负债累累、募集了成千上万亿资金的国企、私企、“股份制企业”都跑路了，而中国法律对此却完全无能为力。
从恒大与许家印的实践来看，“公司法”应就“外国公司”“中外合股公司”补充明确的定义。
2. 期房销售的法律关系应是：
（1）银行贷款给开发商，（经银行、开发商同意）购房者承担开发商对银行的债务；购房者承担债务之日就是开发商实际交付住房之日；同时，购房者以已交付之住房为抵押担保履行债务余额。
（2）在交付之前，购房者对开发商的债务为无担保债务。事实上，就未交付之房产办理抵押不仅有悖法理的，而且说不通，模仿香港的期房抵押贷款的交易方式从中国现有法律、传统交易习惯都是找不到依据的。这样一种交易方式，把所有的违约机会留给了开发商，把风险全部转移给购房者、银行，而合同又是开发商单独制定的。
（3）在期房销售之后、交付之前，开发商可将在建工程作为抵押向银行借款，但应当对由此产生的交付失败的风险投保违约责任险，违约责任的保险赔付乃是以购房者为受益人的专项赔偿基金。
3. 工资超过一定数额的房企高管（无论是否曾经或当下持有公司股份）应当与房企一起，就房屋的交付、品质和所有权缺陷对购房者承担连带责任。
03.许家印内部讲话评析
读完“恒大许家印”和“许家印内部讲话”，发现两本书都是同样的体例，每章开头都是用长方形框摘出一段许家印语录，然后，围绕语录展开诠释，而诠释没有一丁点儿推理、分析、建构、解构，都是宣扬语录带来奇迹、用个案证明“精神变成物质”的道理，与最粗糙的见证神迹的圣经解读是一个套路。
许家印1958年出生在一个无神论国家，读小学就开始了文革，当时的小学课本绝对排除了宗教影响。那么，这样的文体、写作套路来自哪里？我以为，还是来自牵动亿万人说话、写作习惯的“活学活用”文体。
从1969-1976年，“活学活用”文体曾经是最为流行的范文，如：“用xxx思想指导针灸”、“用xxx思想指引养猪”、“用xxx思想战胜棉铃虫”、“用xxx思想指导计划生育”等等，都曾经耳熟能详。语录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精神力量最后又带来立竿见影的“物质”改变——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在重复同样的故事，“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就是用这样的套路创作他们的“处女作”，一发而不可收拾。
如果进一步解构“恒大许家印”、“许家印内部讲话”的句型、常用词，可以发现：
（1）构成中心意思的文句，都是“要如何”、“一定要如何”、“坚决要如何”、“必须要如何”......，这是文革流行的“表决心”体； （2）简单搜索一下，文章使用频率最高（待证伪）的单词是当下流行的正能量词汇——“拼搏”，这大概算是“与时俱进”了； （3）文革期间，还有一类“斗私批修”文体，那就是自我贬抑，用以衬托伟大精神，现在“写检查”的时候还有人用。
邓小平说：“教育失败是最大的失败”。这话让我思考了许久。我的领悟是：问题出在迫使人们放弃思考的、“范文”一统天下的语言环境，每个人都在“自觉”地筛选文字，只把那些可以转化为“正能量”的文字放上台面，可对人言的书面和口头语言都充满了文饰。于是，思维与表达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话语权”也就注定成为一句说了玩玩的笑话，这是几代人的宿命。
出路在哪里？看来，还是要认真思考邓小平以上那句话，并且记住每个家庭的长辈的教诲“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在“淘宝”搜索一下，还能找到一些有关恒大的书籍，如：《恒大传奇：解密许家印》，张守刚著，人民日报出版社；《中国恒大之腾飞》，方志远著，广东经济出版社；《恒大许家印：苦难是我的财富》，郭弘文、徐亚辉著，台海出版社；《许家印，内部讲话》，孙琦著，新世界出版社....想到这些书很快会成为禁书，就像许家印的名字会从校友名单剔除一样，忍不住下单买了几本。
尽管这些书籍都是自我吹嘘或肉麻吹捧，但还是保留了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信息，任其随着人事消亡而湮没是一个会让人惋惜的损失。
许家印是一个热衷政治、欣赏个人崇拜的企业家，与中国公司始祖的趣味迥然有异。
十八、十九世纪中国移民在东南亚创建“兰芳公司”“大港公司”“义兴公司”“十三条公司”“义福公司”.....都是民间力量的聚集，它们总是远离殖民当局，而它们一旦与殖民当局合流之日，就是末日来临之际。
04.政商关系围城的评议
为什么政治和商业总是缠绕在一起？为什么商业公司的发展走不出“官商合流”这样一条“西风瘦马”的千年故道？尽快我并不赞同“一刀切”、一个模式的“政企分开”，但“政企分开”的话语至少可以成为一个研究的支点。
可是，“政企分开”流行一阵之后，如今又有许老板的一句掷地有声的大实话“恒大的一切都是D给的”，实际上这话不过是“雨露雷霆，皆为天恩”的翻版而已，但确实生动。
许家印雄辩地证明了我在20多年前讲课提出的一个命题：成为债务人是一种强大的优势，它代表了债务人转移风险和绑架债权人的能力，这是从法律本身永远无法得到解释的能力。
法律解决不了政治问题。
05.做空是负能量？
A股暴跌，大嘴股市专家又在摇头晃脑地谴责“融资融券”。什么叫“融资融券”？“融资融券”如何翻译为外国投资者也有权利看明白的英文？诸如此类稍微有点难度的基础问题，专家从来都是缄口不言。
相反，缺乏做空机制把所有股民都带进了一个幻想（陷阱）：买股票就是“看涨”，股市总会上涨；即使下跌，自己也能在股价下跌到谷底之前清仓了。所以，没有做空机制的股市，大家都是带着股价必定上涨的迷信（统一思想？）入市，抱着自己一定比别人“逃得快”的迷信决定持仓还是抛售。这种股市，其稳定性是极其脆弱的。
只有当做多、做空相互掣肘、制约平衡的时候，市场才能基本健全的机制，投资者也能通过对冲把损失限制在最低线。
恒大暴雷之后，有人翻出了香橼公司（Citron Research）在2012年做空恒大的报告。这份报告把恒大的基本问题说得很清楚：过多资金投入足球、排球和影视文化；过度负债，短期可变现资产不足；大量错误的财务信息。当然，这份报告断言恒大通过行贿而低价取得大量土地缺乏是证据的，但总的来说，不失为一份应当引起重视的报告。
做空是更为有效的“市场守门人”，如果这一幻想一定需要得到满足的话，做空者盯住上市公司、券商、律师、会计师有没有说谎，关注可疑的交易......进而预见到某只股票的跌宕起伏，在下跌前买进（借进）、在股价下行阶段卖出（归还），吃进价和抛售价之间的差额，就是做空的利润。
很多专家受到批评，不是因为他们讲了什么，而是他们完全是在不懂装懂、张口就来，成瘾似的在大众面前显摆自己的无知和偏见。我历来反对“专家”的污名化，但是也需要指出：有些专家的言论离专业ABC入门都有一段距离，却屡屡张口就来、大言不惭。
中国传统鼓励一个人对自己无知的事要“不耻下问”，而现在的专家个个都是“懂王”（包括1升汽油等于800毫升）。
可是，当人们重温做空报告带来的启示时，大嘴股市专家却在炮轰做空。这是哪儿跟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