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最快乐的那个人 -- 去了
2016年春节, 导师于睡梦中与世长辞, 94岁, 尽享天年. 导师一家和我一家, 相遇相知, 十多年了. 导师弟子满天下, 必不缺各种语言的纪念. 他会17门语言, 但不会汉语. 作为关门弟子, 我写个汉语纪念 ,想来别具意味. 但千言万语, 千头万绪, 不知如何下笔. 以下转载一篇纪念导师的文章.
1
初五,在亲戚家拜年,一片谈笑声和麻将碰撞声中,文从手机上抬头,忽然神色异样地走到面前,轻声说,“Saya去世了。”
“什么?”仿佛当下一个惊雷,我定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茶。
“怎么可能?!真的吗?”
“----”
心,一凛,一痛。
往事历历在目,回想泪湿眼眶。
我们相互拥抱,以此告慰心中共同的莫大失去。
确认这个事实后,接受了这是生命中必然的事,也是迟早的事。至少心下欣慰,Saya不负此生。他做了自己热爱的事,还娶了一个男人所能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最后尽享天年,在睡梦中安然静悄停止呼吸,沉入了永恒的安息。
2
Saya与文结缘于他们来中国的一次旅行。
Saya是颇有名望的学者,文却不名一文。相约谈一小时,没想谈了一下午。伯乐遇到千里马,他激赏道:“这是我教书50年来遇到最好的学生之一。” 得知文在申请读书,他拍着大腿反问:“还有谁比我更适合你?”
一语定终生。后来他们在风景如画的校园,成了朝夕相对的师生,也是同事和朋友。
转眼,几度寒暑。
期间,我们走到了一起,也与Saya一家日益亲密。
Saya出生于缅甸珠宝世家,早年在家受教育,后随家人赴美。Saya就是缅语中对老师的尊称。他照缅甸传统在寺庙里短暂剃度出家,并让儿孙辈延续了这个传统。年轻时候的照片里,Saya一米九的个子,瘦而直,帅气逼人,叼着雪茄,身穿笼基(一种缅甸男人穿的筒裙)。他做事有魄力,性情刚直,给人强势印象,不易通融。但我们却没觉得什么不好。话虽不多,能感觉他一直对我们的默默关怀。
Saya静时不怒自威,开口却好玩风趣。面对面时,心里的敬重,加上身高差,让我只有“颈仰”的份。我常以微笑掩饰我的拘谨和不善言辞。他偏偏喜欢打趣人。一次,和文一起去系里,他迎面而来,夸张大叫:“看,谁来了!——那对著名的中国夫妇!” 我一听他的语气就笑了,噫,我什么时候著名了?每次见到,他总是热情问好,毫无老师的架子。久别重逢时,他向我张开双臂,我却够不到他的肩膀,他得弯下腰来拥抱我。
Saya会十几种语言,有时候他和别人海聊,完了别人佩服:“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呀?”
“因为我活得比谁都长啊!”
saya上课从来没讲稿,光人一个进来,先和学生们问候一下,开上几句玩笑,然后两个小时滔滔不绝。人生阅历够丰富,肚子里墨水够多,随时想倒就像拧开水龙头。
去调查之前,他给我上课,要如何观察,访谈,记录,尊重宽容,换位理解。
“当你在调查中,不仅要去听别人说的话,更要去体会那句话是如何说,以及为何说,没有说出来的东西,比说出来的话更要注意。” 他教我看更多更深更复杂的话外。
Saya身体一直很健壮。八十多岁时,腰板依然挺直,能一手一个行李箱上楼梯不喘气。天气好,他骑单车从家去学校,除去旅行,几乎每天都去办公室伏案工作,几十年如一日。生活之规律,堪比康德的下午三点钟漫步。每天自发朝九晚五,自带午饭,一个星期的菜谱是固定的,今天剩饭,明天面条,后天别的什么,轮流着转。他还爱吃零食,电脑旁边摆着一罐糖果,或别的小吃食,时不时补充点能量。
其实,我对他的学术基本不懂,但我深深感佩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必是发自对知识纯粹的热情和持久的追求。同样的气质,也存在于文的身上。
“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别人还给我发工资。最快乐莫过于此。”
Saya不止一次如是说。他说时胡子一跳一跳的,掩饰不住的快乐和自足,还带着得意的神情,如在目前。我很赞同,但求之不得,心下对他羡慕得很。
所以,Saya一直不打算退休。但年轻人们有另外的想法,他们觉得他老了,过时了,他做的和想的,不是主潮流了。后来他终于同意退休了,办公室也分配给了其他人。他从此只能呆在家里的书房。
3
我们叫Saya的夫人“努努”。努努是一个彩绘玻璃艺术家。家里的地下室是她的工作室,里面摆着偌大的工作台,还有各色玻璃原料和制作工具。光是她作品的相册就有厚厚一大本。记得有一幅赠给一个寺庙的作品,画着古树根下缠绕的两条龙,代表夫妇。长途运送中,破损了一片玻璃。努努灵机一动,在破损处,以绿色玻璃补上一片叶子,正从树上飘落空中,暗示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努努还收藏着所到世界各地的很多小玩意,很多比我的年纪大得多。
选择做一个自由艺术家,她得以兼顾事业和家庭,照顾Saya的生活起居,并相伴旅行。Saya专注学术,对生活琐事毫不上心,凡事依赖努努,没有努努的能干与付出,他的生活和学术恐怕都难以想象。如努努所说,他们俩就像一辆车,Saya是引擎,她是油。
我和努努很投缘,我们都喜欢阅读、植物和各种手艺。语言磕磕碰碰,也不妨碍我们有很多话说,彼此懂得,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太短。她以慈悲包容我的尖锐笨拙,我感到被全然而本来地爱着。年龄的差距和性情的投合,造成一种母女闺蜜的感觉。第一年,我们受邀去她家过感恩节和圣诞节,之后,年年如是。
努努总是说,无论何时,只要需要她的帮助,她都乐意。她言行如一,对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买菜购物的小事情,还是搬家看病的麻烦事,善解人意的她,常常换位地理解到我们的缺失和难处,而主动提供帮助,更别说我们不懂不会的去问她找她,她有求必应,从不推辞。无论艰难,想到还有他们一家在,心里就不害怕。
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多到难以尽述,但从未令我们感到亏欠人情的负担和心理压力,始终相待如亲友,彼此尊重,相互平等,无私关爱。我们感动且感恩,无以为报,唯有真心。
偶尔表露出这一点,努努却说:“你们过好就是回报。我们也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没有机会去回报。所以,帮助你们,也是我对他们的回报。如果你们愿意回报,那就去帮助需要的人吧。”
4
记忆最深的,是两次Saya和努努来到我们调查所在的亚热带山区。一次在阳光热烈的干季,另一次是湿漉漉的雨季。我们一起吃住在当地的村民家中,共度差不多一个月时光。
第一次来,热情的村民们举行了小小的欢迎仪式,在星月之下点起篝火,男女老少手牵手绕着火跳舞,一边喝香甜的水酒,一边敲着铓和象脚鼓。房东三哥边弹边唱,气氛很欢乐。
努努穿着牛仔蓝的布裙子,在火光的温暖中,和着音乐的节拍起舞。她的身体已经不年轻,也不轻盈,但从简单而舒缓的动作中,流露出自得其乐的专注,一种自在自然的优雅。旁人有些讶异而有趣地看着她,她似乎没有觉察,也好像不在意。很快,他们就受到某种感染,和她共舞起来。而Saya一直在火边端坐如佛。
山区的生活清苦,但也很丰富。冬季里晴和干爽又清闲,有婚丧嫁娶进新房的各种热闹聚会和传统风俗。雨季却相对单调,雨下个不停,到处是泥巴,限制了行动。但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共处,散步,谈心,玩笑,点点滴滴有会于心。常常说着说着当下的情形,就牵动努努很多过去的回忆。
努努说生大儿子时,是在飞机上开始阵痛的。下了飞机直接去医院,两个小时后就出生了。那是在缅甸,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产房和当时的很多细节。几年之后,她居然又在同一个产房里生下了小儿子。
他们一边做调查一边带孩子。孩子放养,吃百家饭长大。
“便便完了,就让狗狗过来,把屁屁舔干净。”
我心想,还有这样的?太环保了。
她像当地的妇女一样,用缝有长布带子的背毯将孩子背着干活。
“但是因为我穿着裤子,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我们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很好奇孩子是怎么来的。因为这里的女人都穿裙子,只有男人才穿裤子。”努努讲着就笑起来,为她瞒过了所有人而觉得好玩。
他们每次去调查都要尽可能带上很多药,当地人生病了都知道去找他们问药。就如三毛在沙漠中悬壶济世那样,努努无师自通地治好了不少人。
“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在山里被野兽咬破了头,村民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当时,男孩的头一片血肉模糊,一大块头皮像破布一样挂在头骨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活。送去医院要连夜走几个小时。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把缝衣服的针线消了毒,将他撕裂的头皮一针一线缝合了起来。后来他活过来了,还好好的活了很多年。”
努努讲来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另有一次,Saya不知什么原因病得厉害,后来瘦得只剩几十斤,什么也吃不下。“幸好,我们的厨师是个中国人,每天熬猪骨头汤给他喝。慢慢地,几个月后,他的身体恢复了元气。”
我知道这是很可能的,我也遭遇过几次折磨。有一次,肚子里翻江倒海,吃药都不见效,下不来床了。努努拿出一种白色药片让我试试,吃下去居然立竿见影。她就分了一些药,找个空瓶子装了给我,还贴心地抄了服药说明。第二天,我好了很多,见客厅里有些葡萄,正想拿起来吃,Saya从背后看见,说:“你最好别吃,葡萄会让你继续拉肚子。”我想也是,就乖乖地放了回去。
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有一次好似Saya怪责努努没做某件事情。结果努努发奋,连夜翻山越岭,独自穿过原始密林。密林里经过一个小破屋,有人烧火,她就和那人一起就着火,听着周围未知野兽的各种怪异声响。天亮后继续赶路,整整一夜,才走到附近小镇上,办完了事情又连夜赶回来。
生活的惊涛骇浪,急流浅滩,以他们的乐观与勇敢,从来都当分内事来面对和承担,反而滋养坚韧的心性和生存的强悍力量。
努努讲起过去的经历来绘声绘色,生动有趣,还时不时幽默上一把,自己把自己逗乐,比如她会讲黑灯瞎火起夜时如何被老鼠挡道,它们又如何四散窜逃。每每她讲,我听,间或插问一句,又会牵出更多的故事。如今我只记得一点皮毛,骨肉全失。如果当时记录下来,定是一本有意思的书。
对努努他们来说,故地重游,会有很多感触。她也乐意讲那些故事给我听,在我们身上,或许映照出他们自己当年的影子。但我所领略到的精彩,相对于他们漫长而丰富的人生经历来,只是冰山一角。
有多少故事,不曾被讲述?有多少记忆,遗落在时光深处?
5
冬季里,我们一行人到较远的村子参加一个传统的婚礼。文忙着与人交谈,我则拍摄整个过程。努努和Saya语言不通,坐在人群里看热闹。到了夜里,篝火点起来,人们载歌载舞,自娱自乐,起哄捉弄新郎新娘。怕两个老人撑不住,我们就在一个人家的火塘边打地铺将就着睡觉。身上被子不够盖,寒意从门下的缝隙直透过来,我不免担心他们睡得如何。不远处人们通宵达旦唱歌,二四拍子的民谣旋律,咿咿呀呀,一会儿将我摇进睡梦,一会儿又将我从梦里唤醒。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摸索着起来上厕所,出门碰到努努。我们站在月光下轻声说了些话,天慢慢亮了。
对旅途和山居生活的清苦与简素,他们从未抱怨,从不低落。努努的幽默感无处不在,所向无敌。Saya和文忙于和当地村民约谈和讨论,努努则对民间的工艺品感兴趣。房东母亲,一个笑起来如少女,淳朴坚韧又心灵手巧的女人,会手织带各种花纹图样的布,保留着近乎失传的手艺。她们俩逐渐情同姐妹。陪伴着翻译的我,也不禁为这种跨越了种族、语言和文化的情谊动容。人格的朴素和单纯,温厚与蕴藉,待人接物的真诚与尊重,平等与宽和,都在日常之中随时随地流露出来。而最打动我的东西,是不为自我形象或外在眼光所束缚干扰的无为和自如,不知是天生,还是随年龄而来?总之,是学不来的东西。
6
文的毕业典礼,我们都参加了。Saya穿着自己的博士服,在庄重的气氛中将文的方帽的流苏从一边拨到另一边。他已经在这个学校服务了将近六十年,那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学生的毕业典礼。
我们张罗了一些中国菜,邀他们一家来家里吃饭。Saya曾说很喜欢吃中国的红豆沙包子。这在国内再普通不过,在小镇却买不到。买来的冻豆沙也不新鲜,我决定自己动手,试将红豆煮熟成泥,过滤加糖烘干做成了豆沙,揉面蒸出平生第一笼红豆包子。他们觉得好吃,但想必猜不到豆沙是我做的。
收拾行李时,很多东西曾是努努送的东西,带不走了。想到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人,自此一别,天各一方,也许相见无期,忍不住泪流满面。努努照例来车站送别,我们怕她伤心,就没心没肺地笑着,用相约再见来冲淡离别之感。拥抱,珍重,转身落座,努努还在窗外。司机请努努回去,关上车门说,“她哭了”。
有时候幻想他们若年轻一点,就能够一起老去。转觉自己贪心,能够相遇一场,已经是生命中莫大的缘分和福分了。
回国之后,他们的中国之行没能成行,我们则陷入到重建生活的各种忙乱与对环境的重新适应中,思念,只有通过邮件来传达。也许不需要太多言语,也知道彼此牵挂。在人与人的交接的经历中,是记忆中他们的关怀给我持久的温暖和勇气,是他们的人格予我深沉的鼓舞与信念,使我不论在什么悲凉的境地下,也不至于对人性太过悲观。
7
在一起时,常常忘记Saya和努努的身体年龄,而且他们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身体的衰老是自然的,但他们身上没有一丝暮气,有的是由内而外辐射的生活热情与心灵活力,一种安宁清明的气场。
一直乐观地笃信Saya会长命百岁。
挥手若不经意,回眸青山隐隐。
Saya的告别在3月,漫漫长冬蕴蓄的能量正释放为一个无边的花季。想起他的话,这一辈子,做着热爱的事,还周游世界,白头偕老,儿孙绕膝,桃李芬芳,福寿双全。单纯,丰富,创造价值,享受生命。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悲伤。
万物轮回不灭,生生不息,我们同在这春天里。
后记
《中论》的篇首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对曾经出家的Saya来说,人身只是生命形式之一种,在生死流转中,业力也不会随肉身的转化而散为虚无。凡所从来,必有归处,实则不来亦不去。
沈从文在《水云》中也写道: “凡曾经一度在你心上活过来的,当你的心还能跳跃时候,另外那一个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来的光彩,并未消失。”
我想起佛教的因陀罗网,万千珠子重重映照以至于无穷,人与人生命的相互映照、相互影响和相互渗透,不也如此吗?
哲学家马丁·布伯说,“我和你”的相遇是在“你”之中看见神明。Saya、努努和我们,原是彼此生命中的偶然,因为偶然而来的缘分,我们相遇过。如今,Saya虽已不在,但他的印象依然保存在我们的心上,也以另外的模样保存在其他很多人的心上。他对我们的生命过程的影响,也已经化为我们的一部分,并将伴随我们的余生,渗透我们的人格和文字,并未消失,且进而影响到我们触及的人和事,如同无限微妙复杂的蝴蝶效应,辗转相因,波及到不可知处。努努不也说过,善意的行动会像链条一样接续下去吗?
这就是生命与生命链接的奇妙。
水生木, 自由写作者, 热爱自然, 喜欢读书和摄影, 关注心灵探索和成长. 本文转载自水生木的微信公众号: 水生木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