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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山野中的味道

顽童小逗豆 无为而无不为 2024-03-17


食在广州,国人公认,不料带田野时,一位人类学家教导说,食在广州,是没吃过好东西的人才说的。人类学家到了云南, 吃山野,让口味纯净,心思清明。

 

确实,我生长在大理,一年四季,都有好吃的。

 

春天,我最喜欢清明时节。一大家子上苍山,大人挑着厨具和食材先走,小孩和外婆慢走。小孩不认路,蹦跳在前,外婆不时叫歇一会,喘口气,给我们擦汗:

 

“你们真不知道累啊。”

 

“我们要赶紧上去摘大白豆花,不然就没了!”

 

没几秒钟,孩子又奔开了,外婆远远在后,遥控着大方向。

 

到了坟前,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大人已备好一切,做凉拌米线。山里的清泉,清得照见灵魂;不知名的野菜叶,撮碎了撒到米线里,拌上油炸辣子面,每人一碗。站在山坡上,回看大理坝子,身边是绿,头顶是蓝,远方是青碧的洱海,耳边山风吟唱,手里米线红白相间。吃着山的清凉,汗气蒸腾的身体立马干爽。

 

“找大白豆花喽!”表哥表姐撂下碗,就往山上冲,我和弟弟紧跟上。

 

白豆花是一种大杜鹃花,长在海拔三千多米处,树有成年人那么高,花大如碗,通体雪白。煮熟后,放油煎炒,吃起来有面筋的韧,但更柔,有豆腐的嫩,但更绵,还有洱海某种小鱼的肉味,顺着舌根一直往下慢慢延伸的劲道 ...

 

一路爬山,不时停下挖一种类似水仙的植物根茎,洋葱头样的,在衣服上擦擦泥,就往嘴里塞。黏黏的,像很浓很浓的牛奶糖,只是没那么甜。

 

或一头扎进荆棘丛中,摘一种蓝莓大小的果子,红红绿绿,酸酸甜甜,舌根处还尝到里面籽籽的微微苦味。

 

刺有时会扎手,我们很小心。但挂到衣服就没人注意了,直到大人骂。

 

山里都是没名字的花果,野的,是野孩子的乐园。

 

夏天的欢乐在田间,在海边。每次大雨后,田间大小溪流奔腾,鱼虾欢跃。一伙孩子,没有网,拿个洗菜用的竹篾,提个小桶,抓鱼去。顺着溪流一直往苍山方向,然后找另一条溪往洱海方向回。

 

到海边,找枯枝,生火,菜地里偷摘两个灯笼辣,或田里摸个洋芋,埋在火灰里,鱼就直接架火上烤。然后一窝地,大呼小叫,跳到海里游泳。

 

游累了,出来吃东西。洋芋香气浓烈,用灯笼辣调味,鱼一面焦黑,一面夹生。

 

有经验的会从家带盐,撒到食物上。有时也起争执:

 

“这次摘了我家的灯笼辣,下次摘你家的。”

 

“我带了盐,下次你别忘了带辣子面”

 

...

 

斤斤计较中,每个人都吃得满嘴黑灰。

 

大雨过后,村边河水特别大,清澈见底。阳光明媚时,妈妈们带着孩子在河边洗头,洗完摘两种水草,一种叶子像小碎花,白语叫土花草,一种长长的,白语叫水苗菜,扯碎了拌点盐和辣子就吃。味道很清,在口里跑得快,像奔腾的河水;跑过后,余味绵绵,遍布口腔,是土的味道。

 

我喜欢吃凉菜,但等不得她们,洗头一个多小时,说说笑笑,洗完才拌凉菜。 自己也拌过,但吃起来没那个味。可能,真要洗一个多小时,拌出来才是那个味,带着河水的欢快,带着土地的凝实。

 

我还喜欢和爸爸叔叔们在苍山十八溪入海口抓鱼。大雨后,十八溪水湍急,鱼儿纷纷朔流而上,河水清澈时,都可见鱼儿摇头摆尾。找个水小些的地方,堵住,积满足够的水,突然打开,等鱼上来,然后派两人用网挡住上下游,一伙人就全跳到河里,徒手抓鱼。

 

水花飞溅,鱼儿乱窜,人们呼声此起彼伏:

 

“抓到了,接住,”迅速抛到岸上

 

“啊呀,跑了!”经常,到手的鱼一离开水面又挣脱了。

 

...

 

水瞬间浑了,能不能摸到鱼是人品,也是技巧。小孩没多少技巧,浑水摸鱼,身上溅满了别人踩起的泥沙和水,全心全意地贡献着呼喊和忙乱。

 

真是傻乐。

 

秋天,最开心是收稻时。稻子熟了,田里鱼虾肥了,淤泥中的泥鳅和螃蟹也长大了。大人割稻,打稻,小孩挖泥,追螃蟹,都汗如雨下。

 

晚上,煮一锅酸辣稻花鱼,油炸泥鳅,疲惫而快乐。

 

稻子成熟,也是收获蚂蚱的时节。那时蚂蚱好多,找个网兜,用铁丝箍住口子,拿一根棍子固定好。挑个大晴天,在一条直的田埂,放上网兜,一路狂奔。蚂蚱跳到手上,身上,脸上,杂草被踩的歪歪斜斜,还不时惊起田中的鹌鹑,暴飞而出,喳喳乱叫。


都在比速度。

 

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但顾不得缓口气,忙着检查收获。几十只蚂蚱在网兜里跳。放地上,一只只捉出来放入透气的袋子。

 

收过稻子,人们把一束稻杆在穗那里一扎,像人一样立起来,田里就站满稻草人。清晨蒙蒙亮时是捉蚂蚱的好时间,蚂蚱还没睡醒,一个个定在稻杆上,拿下来就好。

 

收稻时天阴晴不定,稻田很泥泞,也许蚂蚱就这样认为自己很安全,那么早,田里没几个人,还有水雾。

 

抓到蚂蚱,煮熟,去掉翅膀,晒干,就可以油炸了吃,酥脆,听着牙齿咬下时那咔的一声碎,清香从鼻孔溢出。

 

秋天的感觉!

 

冬天来了,我家每年都种花菜。花菜卖了,叶子也是好东西,老叶喂猪,嫩叶晒干做腌菜。酸酸的,没那么烈,像大理的冬天,冷丝丝的,但不彻骨。

 

春节前,外婆还用自己种的黄豆做豆腐。刚做出来的豆腐,嫩嫩的,吹弹得破,蒸腾着黄豆的清香。

 

大理的冬天很快就过了,快得让记忆没有时间留下痕迹。

 

后来,上大学离开家,奔波辗转于大城市,甚至异国他乡,一去十多年。不时怀念妈妈从河边扯的野菜,清明时的大白豆花,稻田的泥鳅,洱海的白条鱼,外婆做的豆腐。什么都是煮熟或稍微炒一下,加点盐和辣子,味道就顺着口鼻渗入全身。简单,醇正。

 

记忆中,菜熟了就有味道,不复杂。所以,我可能永远成不了厨师。

 

后来,也只在寒暑假才回大理。家家饭桌上都有了现代食品,没人吃河边的野菜,河水脏了,鱼也没了 ...

 

我每年都回,为亲人,为童年的味道。那是记忆,也是牵挂。记忆让过去美好,虽然当时并不觉得。

 

冬天,妈妈会做好酸腌菜和腐乳,家里人都习惯了,没那么爱吃。只有我每次回来,很喜欢吃。

 

每年,妈妈都做好,等我回来。

 

妈妈一年年苍老了,外婆早已沉睡在山里,我也过了不知道累的年龄,多年没去她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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