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集】岔路口上的人类学
Photo by 简庆福
1.
陆陆续续给本科生上过四五门专业课,每次,我都从人类学的英、法、美三个学科传统讲起,回到学科原点,探索最初的设计,及后来的生衍变化。
三个传统,代表了人类学的三种理念和追求,及对人的三种不同想象:他者,社会或人类的规律,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一次次讲述中,我看到三种理念从各自为阵,到相互联系,从一个推演另一个,再到交织融汇,引领人类学的新方向。
可惜,每年,我眼中逐渐合一的三个传统,在学生眼中依然各自分立。
也许,三个传统个性鲜明,让人印象深刻。对非人类学专业的学生,有些观点简直振聋发聩。曾有一生物系学生反馈说,听到英国学派的“当他者出现,我们看见自己”时,感觉韵味无穷,总忍不住想下去。也有中山医的同学,听到美国人类学社会性与生物性合一的议题,感觉与医学院一贯的理念相悖,貌似很屌,很刺激,也很分裂。
也可能,我说话时,自带太多表情和语气,明明话语字面是否定,学生会“读出”肯定。就像我谈到经典民族志《努尔人》时,充满嘲讽,戏称其更应该是《努尔牛》,因其见牛不见人。学生却觉得我推荐此书,有人在公号留言,与我讨论。无奈,努力严肃,回归学术。
法国学派,汇集人类社会个案寻求社会规律,几乎没得到学生的任何肯定。在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女生数量是男生的四五倍,刻板印象下,女孩似乎都不喜欢步步为营的逻辑推理,累。
每次讨论法国学派,气氛都有点沉重,教室只回荡着我的声音。上课学生多是大二大三,我努力鼓励在场的大多数:大二的女生,加油,大三会很幸福,大三的,把握机会,因为女大三,抱金砖。
学生很开心,阴郁气氛一扫而光,我们顺势进入美国传统的社会性与生物性。
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需要写下来,剥离其情境的不确定性,剩下鲜明的字面意义,可能会更好。
矛盾的是,理论也是其创立者,是活的。世上的人就那么几种类型,在历史长河中轮回出现。人总会遇到某个第一次见,但似曾相识的人,那可能是上辈子的你,也可能是未来的你。所以,当人去世时,会有人来安慰说“不用担心,他去了,他还会再来”。
希望有一天,我的文字能传达确定的轮回与不确定的情境间的微妙生衍。
2.
现代人类学始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英国,由马林诺夫斯基和R-布朗创立。当时,人类学研究异文化,研究他者。他者是一面镜子,当他者出现,我们眼中天经地义的事成了别人眼中的鸡毛蒜皮,我们会看见自己。人类学因此和哲学一样,构成英国公民的基本人文素养。
我以时间为例来说明。时间空无,随物赋形。于我们,一年分十二月,每月30/31天,每天24小时;每份每秒,时间都在赶路,不等人,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率。效率累积而成资历、阶层、和身份,人因此分三六九等。
田野中,我们会遭遇地方性时间,然后明白,我们的时间观,只是诸多形式中的一种。
刚到景颇山时,我总想碰到仪式,不断追问某个期待已久的仪式什么时候发生。被问烦了,人们随口说,下午三点。
卡好时间,我赶到现场,就只稀稀落落几个人,等啊等,仪式五点多才开始。
我学乖了,往后推两三小时。下次,我六七点出现。嗯,仪式八点多才开始。
好吧,人类学家要耐心,学会等待。后来八点多我出现时,现场空无一人,人们早上十点就完成仪式了。
我慢慢才明白,景颇山的仪式时间不是直线的。一年365天,五天一组,不断循环。每组中每一天的“三点”都不同 —— 三点是当地时间表格中的三个圈,在同一组五天中,对应不同的钟表时刻。
在这样的轮回时间中,该到的事总会到,不是你的,拼命赶时间也没用。个体身份地位的划分因此依据出生时刻和行动时机。
看到别人受控于什么样的时间观念,我们反思自己的观念。并置两种时间观,我们和他们一样,都受控于各自的观念。
我给学生推荐《生命的寻路人:古老生命对现代生命困境的回应》一书。此书开篇就抓住我的注意:现代社会是所有社会中最没有诗意的,我们过渡开发了理性和大脑,被市场逻辑和科学技术控制,忽略了身体对世界的感知。现代社会因此单一,缺乏想象。人类学家在世界各地发现,人生存在多种选项,科学之外还有其他思考方式,我们与地球的互动也可以充满韵味,而非一味掠夺。可惜,现代文明正吞噬着所有不同的声音,世界越来越平。
具体到个体,按照市场逻辑,我们追求效率和财富。选择越多,越强调效率,于是,每个人身边都不知不觉多出大量拖延症患者。拖延症是人性对现代性的对抗。我们是否停得下来,给自己留点空间,适当舒缓,放心?
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学是一种希望。
人类学本科教育中,有一次看见他者的机会 —— 到远离自己生活的地方做一个月实习。每次实习回来,有人对人类学产生感觉,也有人开始厌恶人类学。看见他者,看见自己,需要选择如何面对自己。
看见是残酷的,尤看到不想接受的一面时。平时看到的自己,在微信、微博和各种自媒体上,都是设计的形象,属于未来或想象。英国传统给个体的启示是,人类学首先是个改变自己的学科,只有经历内在转变的过程,才能认识别人和自己。
我希望学生四年能遭遇有意义的他者。光读书会错失整个世界,影响生命轨迹的书不多,但现实的人和事,尤其来自不同生活世界的,会触动神经,牵动情感,你的世界有可能因他者之镜而变。
课上,我让学生讨论,你是一个中大的学生,怎么看待自己?放在广州-广东-华南-中国这个背景中,放在文理医工商的背景中,放在当代中国大学-社会-市场的背景中,你会有什么不同?
当然,看见自己之外,也需听见自己。我让学生录下一段自己的平常说话,尤其说外语时,回听,你会听到真实的自己,而非预期或习以为常的自己。
我甚至建议二年级的学生,去访谈刚从田野回来的大三学生,田野是否改变了他们视野中的人类学和自己。今年,我把这问题设成本科学年论文选题。
学人类学,先看见自己。
推荐阅读:
Bruce Kapferer 2013 How Anthropologists Think: Configurations of the Exotic.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N.S.) 19: 813-836.
3.
1950-70年代是人类学的法国时代,探寻社会发展的规律。此时,人类学与社会学殊途同归,社会学研究西方社会从前资本主义过渡到资本主义的过程,人类学比较归纳所有社会文化,都探求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
理论多少带着创立者所由来的社会文化的影子。法国人既逻辑理性,也感性迷人,连厨师都爱写作,于菜谱和烹调中讨论人的认知与感受。今天,神经科学家惊讶地发现,法国厨师对人类嗅觉和味觉的感性理解,与当代神经科学的很多发现不谋而合。
法国学者也多少带点厨师风范,从感性的社会生活推演理性的社会机制。如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学,从对食物的微妙感觉推演人类心智的无意识结构。哲学家伯格森更强烈批判西方世界的科学观,把生命当物体,丧失对生命的理解。他倡导把生命当生命来研究,关注生命的质感,补足理性逻辑的偏颇空洞。
这种感性理性的组合让法国视野中的人类学显得既科学,又充满非科学的奇异色彩。课上,我们讨论神经科学家对清明梦的研究,即俗话说的灵魂出窍。梦中,人变成了两个自我,一个清醒地看着另一个投入梦境。从纯科学的角度看,清明梦纯属无稽之谈。但世界很多古老文明都发展了锻炼人的梦境的能力,如瑜伽中有专门锤炼做梦体的技术。神经科学家发现,锤炼梦境,能自如进入清明梦状态的人的意识能力,远强于只能无意闯入的人。
带着法国人类学科学与非科学混融的视野,当代人类学家看到很多科学之外的景象,多与古老文明不谋而合。如中国传统医学的气,近代以来,一直只被当成一个哲学或宗教概念。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医师在美国加州推动针灸之战,与生物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一起探讨,当针插入穴位时,身体内部生化反应的模式与传统针灸理论的关系。精细的生化和生物物理测量显示,传统针灸理论有现代科学的基础。从此,针灸师在美国成为合法注册医师。
更进一步,科学家和人类学家推断,现代生命科学建立在卡路里这种生命能量的基础上,而中医建立在气这种能量之上。问题在于,我们看不到气的物质存在,只看到气在身体上的运转,即气的功能存在。
这些发展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尤其在科学和非科学被一贯对立的国度。课上,每次讲到法国人类学,都很尴尬。法国人类学在中国几乎没有根基。我们要么太英国,要么太美国,要么科学,要么非科学,不可通融。法国人视野中科学与非科学的结合,在国人眼中,高深莫测,神棍离谱。
每次课上,人类学生漠然,社会学生觉得离谱,虽然法国人类学的宗旨与社会学一致。
放在当代人类学的背景中看,寻求社会和人类深层机制的法国人类学更显得非主流。大多数人类学家已放弃了完整宏大的理论追求,人类学几乎沦为民族志。法国思路,孤单冷寂,尤其,社会学家一直在追求宏大理论,如亚历山大,布迪厄,哈贝马斯。
每次上课,我都隐隐有点心痛,想起当代物理学家的困境。上世纪七十十年代以来,几乎所有资金和智慧都被投入超弦理论,但一直没有重大突破。半个世纪过去了,著名物理学家L.Smolin 写到:“我和许多朋友一样,满怀希望走进科学,期待能为那个飞速发展的领域作出重大贡献。结果,我们却必须面对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我们不像前辈,没发现任何能流传后代的东西。这令很多人产生危机,更重要的是,它还带来了物理学的危机。”
在纯然只做民族志的当代人类学中,人类学家连问这问题的意识和勇气都没有:我们是否发现什么值得自己这代人骄傲的东西? 50年后我们的学生的学生是否还认为我们的东西值得教给他们的学生?
Smolin 反思说,物理学家不该把所有资金和智慧投于超弦理论:“我们应该欢迎不同的方法走进研究群体. 我们研究是因为即使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人也不知道答案。答案经常在主流以外的某个方向。即使主流猜对了, 知识的进步也需要那些抱不同观点的科学家的支持”。
我读出满满的讽刺与无奈。我,曾经的物理生,今天的人类学家,何其分裂!法国整合理性与感性的宏大追求在当代人类学中彻底衰落了,只剩民族志个案。于是,面对他人,人类学生哭了 -- 你们人类学除了提供个案,还能干嘛?
推荐阅读: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智者唐望的世界》,鲁宓 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4.
1970-90年代是人类学的美国时代,在稳定的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下讨论社区,及社区中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美国人类学创始人博厄斯的座右铭 —— 冰冷的热情 —— 即说明这一点:人有社会的一面,热情如火,由人文艺术表达,也有生物的一面,清澈冷静, 由科学表达。人类学因此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
分子生物学的进展逐渐揭示生物与社会结合的机制 —— 人由基因和经验结合而成。生物学家从研究细胞核转向细胞膜,发现细胞和身体最后成为什么样子,不仅由细胞核内的DNA编码决定,也由细胞膜与外界的能量和信息交换决定。交换影响DNA编码的表达条件及可能性,而交换过程取决于个体的社会生活:饮食结构,作息规律,及个体的经济地位和宗教信仰等。
课上,我们讨论了当今女孩中普遍存在的痛经。最近十来年,痛经开始成为一种疾病和公共议题(经常听见挣工分时代的长辈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不舒服就叫,我们那时那几天还去干活 …”)。医学人类学家认为,两代人生活节律、饮食、睡眠、工作方式的不同等让身体发生变化, 同样的生理现象,以前不引起多少疼痛, 现在开始变得难以忍受。
更进一步,痛经随社会而变。在当代中国, 对月经的态度,从原来的不洁,慢慢转变为一个评价男人是否关爱女人的标准,透视出社会价值理念的变化。痛经可被女孩策略性地使用,以调节人际关系。
在美国,痛经被政治化,上升到男女不平等,以对抗社会对女性的规训。美国社会对女人的想象是必须随时nice, 给女人很大压力, 无处舒缓。于是, 女权主义者和医生把痛经界定为一种疾病。与医药市场结合, 虽然扩大了医学对人身体的控制, 但也让女人舒缓nice woman 社会期待的压力。经期, 女人心情烦躁, 不nice, 男人必须接受,这是病理的,不是她不想nice。UIUC一位人类学家说, 美国社会对nice woman 的社会想象不变, 痛经就是个必须应对的问题,无论以医药或别的方式。
日常生活中,我们时刻经历生物性与社会性的整合,虽无知无觉。我推荐学生阅读《稀缺:我们是如何陷入贫穷与忙碌的》一书。作者开篇直指人心,为什么穷人越来越穷,忙的人越来越忙?当我们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事物上,我们会专注,把事情做得精致完美。穷人会记得超市所购每件物品的价格,富人可能连今天花多少钱都不知道。
但专注也让我们失去整体,只看到所关注的事物。几十年下来,人的认知宽带被固化和缩小,只见想见的,无视更广阔的生活和世界,从而做出各种愚蠢决定。所以,不仅穷人会越来越穷,忙的人会越来越忙,而且, 被忽视的事依然发生,迟早会找上门。如工作,身体,家庭,过渡专注一个,忽视其他,人生就出问题。
作者讲了一个“饥饿”的实验。饥饿让人对食物无比专注,能够辨识屏幕上持续时间低于三十毫秒的食物词汇,而正常情况下,人眼只能辨识持续三十毫秒以上的运动。但过分关注食物,饥饿的人甚至对电影中男欢女爱的场景都忽略不计。人生只剩下一个目标,索然无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稀缺”陷阱,可能是钱,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情感。稀缺,形成稀缺心态,让认知专注有力,但宽带变窄,短期有力,长期失调。
每次讲到美国人类学,我都深刻体会人类学在科学和艺术面前的尴尬。人类学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微妙平衡很难把握,人容易滑向一端。在美国,科学与人文之战,从创始人Boas 一直延续到今天。
通往科学与人文之桥梁的人类学之路,遍地是陷阱。
在科学这一面,人类学宣称科学只是人类认知方式的一种,不能将之视为一切,更不能以此衡量一切。人类学与这个科学理性至上的时代精神相悖。但相悖会矫枉过正。人类学生和老师,容易对科学不屑一顾,至少缺乏耐心,无视科学的强大有效。
就像后现代执迷相对真理者,认定真理的底层都是权力,否认一切真理,却坚信相对性是最后的唯一真理。后现代先锋福柯晚年就意识到自己早期作品中的虚无荒谬,但徒子徒孙已走得太远,无法回头。
或者,意识到科学的局限但认可其强大,人类学家又发现自己跟不上节奏。科学日新月异,每一步进展都可能推进理解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追赶,永远没有前途,人类学家很尴尬。
每次上课,我都希望自己班上有纯理科的学生,内心深处,既期待,又有点害怕。
而在人文艺术这一面,人类学家有炙热的人文情怀,但多缺乏艺术的技能和气质。艺术整体地把握生活,教会我们如何与神秘共处,在不许诺答案的前提下,探索不可言状之物。这些往往没有答案。在知识的领土外冒险时,艺术是我们拥有的一切。
可惜,人类学家写的民族志,很多不忍卒读,缺少触动人心的瞬间和无垢无尘的自然。人类学家眼中的艺术,是符号背后的社会文化,色彩背后的技术技能,声音和气味背后的自我认同 ... 艺术被折去双翼,跌落凡尘。
我没有任何艺术细胞。每次上课,都要请画画的学生讲入画状态,请跳舞的讲身体的兴奋 ...
而且,人类学家视野宏阔,又立足细节,容易想太多,带着太多的伦理感,到处掣肘,怎么行动都有问题,跟不上世界的节奏,只好原地踏步。
我总结说,人类学缺三样东西:科学,艺术,与行动力。虽然,今天人类学极力推动public/engaged anthropology。
美国人类学因此描绘了一个伟大的梦想。一个学期,学生和我既激动,又无力,我们什么都缺,到处是陷阱和关隘。
我常默默不语,想是不是对学生太残酷了,早早让他们看到世界的真相。我自己想做但做不到的痛苦和迷茫,为什么也让学生背负。
从中,我也看到自己,生活中我喜乐温和,但内心深处有点忧郁悲观,这两面时而分裂,时而统一。
推荐阅读:
乔纳•莱勒 2014 《普鲁斯特是个神经学家:艺术与科学的交融》浙江人民出版社
5.
90年代以来,三个学科传统试图融汇,但至今尚未有结果。
进入新世纪,英国人类学家Franz Pieke提出,人类学会不会有一个非欧美的时代?今天,世界格局不断变幻,人类学需要新的理论和方法,来探讨转瞬即逝的的生命经验与流动世界格局的交织演变。中国是世界格局流动的一个中心,我们能否想象一个人类学的中国时代?
课堂讨论中,我们把Pieke 的观点置入人类学史,看到每个时代,人类学面临不同的问题。
英国时代,人类学要解决的问题是,社会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是怎么回事,如何理解他者?英国传统提供了答案的一半:从他者的角度理解他者。此后,他者视角逐渐深化,从理解他者的社会结构、意义系统、政治经济过程,直到后现代的反思,即理解他者,既要先理解自己,也要对他者感同身受。
至此,英国时代的人类学趋于完满,止于一个悖论:人类学要求研究者既是自己又是他者。不在一定程度上变成别人,就无法理解别人;完全变成别人,又被锁在他者的世界中。解决悖论需要找内外交织的平衡点:我们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人类学的法国时代探讨如何理解人类文化的统一与多元,寻求社会和人类的深层统一机制。美国时代则研究在世界体系下,如何把小社区置入大区域,将个体的生物性与世界体系联系起来。
英国视野是人类学的发端,从此出发,可通向其他传统:以男女互为他者,可走向当代性别和女权理论;以猿猴为人类的他者,可通向灵长类研究;以童年为成人的他者,以历史为现代的他者,可统合认知和历史人类学,看到过去现在未来的机制;以自然/生态为社会/文化的他者,可走向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合一。
类似地,从法国传统对科学/非科学的认知机制的整合,可走向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的整合。
表面看,英国与美国传统相去甚远。但结合后现代对西方思维的批判,英美的分裂,实际是西方二元对立思维的后果。身心对立的视野下,看见他者,看见自己,只是理性的过程,与身体无关。但世界大多数文明中并没有这种对立。看见,既是逻辑理性的,也是身体生物的,是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
如看电影投入了,人会哭会笑, 不动的身体经历影片人物的感受和情绪。管弦乐团开演, 听众瞳孔张大, 脉搏和血压升高, 皮肤导电性降低, 小脑兴奋, 血液涌向腿部肌肉, 于是, 脚开始随节奏打拍子。
看见他者,看见自己,所见会钻入感觉、带动细胞、浸润情感。于此,英美传统合一。
整合三个传统,当代人类学的议题是,在当今世界格局流动的过程中,从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出发,人性与社会如何交织?这是Pieke 设想的人类学的中国时代要解决的问题。一个伟大的命题,涵盖了世界与生命。
作为中国人,骨子里带着无意识的中国优越感,看到Pieke 的设想,我有点兴奋,但仔细想想,既困难重重,也充满讽刺。
我国的人类学,核心问题一直都是如何理解少数民族,要么是人文,从属历史,要么是社科,从属社会学。人类学几乎被等同于文化学/社会学, 缺乏人类的意味。就学科建制上,我们骨子里是英国传统,体制上借鉴了美国传统。人类学的中国时代,任重道远。
且颇具讽刺的是,人类学宣称反对霸权,彰显弱者,也宣称语言就是世界观。但人类学家展示其对他者世界的研究时,多用英语法语,有意无意间,渗透着英法语言的价值理念。人类学史上绝大多数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品,几乎都用英语或法语写成,虽然作者未必是英语或法语母语的。人类学的中国时代,是否能用汉语书写?
即便从英美体系受教育的中国人类学家,首选学术写作语言也是英语或法语。我也不例外。
更进一步,汉语书写的人类学,是否有超越英语法语的人类学之处,而非另一种语言霸权?
人类学的中国时代,如果连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的汉语写就的著作都没多少,只能说是一个幻想。
不过,带着人类学的中国时代的幻想,也可促发新思。一直以来,我想给大一新生上课,用人类学精神挑逗新生命的气质,把古老学科带到新生面前,碰撞交流,奇异生衍,把幻想扎根,带着过去的成就,抛弃过去的包袱。也许,是一个契机。
可惜,我从来没有这机会。
推荐阅读:
Frank N. Pieke 2014 Anthropology, China, and the Chinese Century. Annu. Rev. Anthropol. 2014. 43:123–38.
6.
回到学科原点,看到体系,才可能在体系内推演创新,而在体系之外,才有希望走出框架,寻求其他可能性。当代人类学对人性与社会交织的探索,统摄三个传统,既延续体系,也有所突破。
至少,我看到两个地方已走出框架:医学人类学对外太空人体适应的研究,以及STS和认知科学对人类科学和体验之外的认知方式的探索。
置身外太空,我们看到人类的生物和社会受制于地球生态。跳脱地球生态,可看到人的不同存在。虽然,这是英国和美国传统的一种延续。
近二十年来,物理学家、心理学家、神经科学家、生物学家和精神治疗师与世界古老文化传统的代言人, 如萨满治疗师、佛教冥想师、瑜伽大师之间的交流互动,让我们看到,古老文化传统中蕴含着科学尚未理解的真理,物理学和神经科学的最新发现也已逐渐暗示这些真理。
对话让人类学家意识到人的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self/identity + soul/spirituality。之前,人类学重视前者,看到个体、自我、身份认同在社会-历史-生物过程中的交织演变。Self/identity 从感觉中逐渐出现,凸显于语言,并在记忆中主宰一切,之后在睡眠和梦中消失,同时soul/spirituality出现,彰显人与万物的先天关联。
Soul/spirituality 是人与世界的关联, self/identity 主体与社会的关联。
探讨人的这种可能性预示二十一世纪人类知识的一场革命,整合来自量子力学、相对论、基因表观学和神经科学的洞见,与古老文化传统中意识修证、天人交感的生命实践。人类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其人类之学的作用,整合科学与人文、感性与理性、可言说与不可言说。
生逢其时,我既激动又迷茫。还是年轻之身,我更觉幸运。同道中人,走起。
推荐阅读:
Valerie A. Olson 2010 The Ecobiopolitics of Space Biomedicine, Medical Anthropology: Cross-Cultural Studies in Health and Illness, 29:2, 17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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