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纳兰容若
文字由本人根据郦波老师解读整理,转载请标明出处。
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这个最美情诗这个系列整整一百讲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在诗词大会上,当年董卿问我最喜欢的诗,我当时回答说是两句“当时”: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还有一句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们今天就来赏读一下纳兰公子的千古名作——《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词云:“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哎呀,这样的悼亡词,这样的《饮水词》,真是“饮水一品断人肠”啊!曾经为纳兰编订《饮水词》的——他的人生知己顾贞观曾经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这讲的就是他的悼亡词,而其中最为代表的可谓就是这样的《浣溪沙》。我们在这个最美情诗的系列里,曾经多次地提到,悼亡诗、悼亡词在古诗词创作中,是有专指的,诗词本来重情,前有潘岳、元稹的悼亡,中有苏轼的《江城子》、贺铸的《鹧鸪天》,堪称北宋悼亡之作的双璧。其后的诗词文学中不乏悼亡之作,但真正地能够写入人的灵魂深处的唯有纳兰容若的悼亡词。
悼亡是专指悼念亡妻而言。纳兰容若的感情生活,虽然先有念念不忘的初恋,后有江湖儿女、人生知己的沈宛(沈宛,字御婵,浙江乌程人,适纳兰性德,著有《选梦词》,《众香词》录其五首词。),但毫无疑问,纳兰最悲伤的情感、最深沉的思念,尤其是他在这个人世间最最痛彻心扉的爱与回忆,毫无疑问都给了其实之于他只有三年夫妻生活的亡妻卢氏(卢氏,为纳兰性德的原配夫人。康熙十三年嫁与纳兰性德,是年18岁,仅三年就因难产而亡,从此纳兰“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而他的《饮水词》中最感人的悼亡词也全都是写给卢氏的。有关纳兰与卢氏的婚姻,此前的纳兰研究大多解读为一种政治婚姻。不光是纳兰研究了,坊间的各种版本,我们常见到的有关纳兰情史的读物,甚至我的好朋友杨雨老师,在百家解读纳兰的系列,也是同样类似于这种观点,认为纳兰与卢氏的婚姻就是一种政治婚姻。因为卢氏的父亲卢兴祖是第一任的两广总督(卢兴祖,清朝官员,他于1665年4月2日至1665年7月4日期间,奉旨接替李栖凤担任广东总督。全名为“总督两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饟兼巡抚事”的该官职,是广东地区之最高统治者,亦为清朝封疆大吏之一。1665年,该官职再度改制,其名称改为广东广西总督,职权亦恢复1661年之前的兼摄广西地区政务。而卢兴祖亦为新职称的首位官员。),而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则是当朝重臣。这样京官与地方官结亲,是政治婚姻最理想的模式,一个是中央要员,一个是封疆大吏,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办事。所以这样的婚姻,本来与爱情、与人生的志向无关,况且纳兰还原有一段心心念念、痛彻心扉的初恋!所以这种解读一般都认为一开始卢氏来到纳兰身边之后,并没有一开始就获得纳兰的爱情。而是在接下来相濡以沫的岁月里,卢氏用自己的温情、温婉与善解人意,终于化开了纳兰心中的千千结,融化了他因初恋的伤痛而在心中凝固的冰山,从而最终接纳了卢氏。因为卢氏的爱,纳兰与卢氏,尤其是纳兰最终超越了初恋那件小事,从而获得了人生最圆满的婚姻与爱情。
说老实话,虽然我和杨雨老师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个人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解读,我觉得这种解读有两个根本性问题,第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对史料的认知与把握的问题。卢氏的父亲卢兴祖确实可谓是一时的封疆大吏,他于康熙四年的二月迁任广东总督。因为能力超群,不久,朝廷就裁掉了广西的总督,让卢兴祖兼治,这样两广就合并在一起,就只有一个总督了,所以后来两广总督就成了定制。而卢兴祖呢,就成了第一任的——满清的第一任的两广总督,这个权力不可谓不大。而当时呢,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正任内务府总管,是宫廷事务的最高长官。到康熙五年的时候,又任弘文院学士,开始参与朝政,所以也正是仕途上最重要的上升期。所以这个时期,两个人,一是朝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一个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所以他们的结合、他们的结亲完全有可能是政治姻亲。
可是请注意这个时间,这个时间只是康熙四年到康熙六年之间。而到了康熙六年的六月,两广总督的卢兴祖就因为当地的盗窃案与贪贿案被革职罢官。请注意,卢兴祖所受的处罚不是贬官,而是革职。《钦定八旗通志》里头明确说:“寻议兴祖不能屏息盗贼,应革任,从之。十一月,卒。”也就是说,其事的本质就是卢兴祖因为盗贼案与贪贿案被革职了,6月被革职,11月就病死了。所以从史家秉笔直书可以看出,卢兴祖其实当时的责任不小,他其实是以罪官的身份被革职的,而他的死其实也和他的获罪息息相关。这个时候只不过是康熙六年,离卢氏康熙十三年嫁给纳兰还有整整七年。
这里就有问题了,如果是一门纯粹的政治婚姻,纳兰明珠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长子纳兰容若娶罪臣之女呢?况且,这时的纳兰明珠由刑部尚书、兵部尚书任马上就要调任礼部尚书。礼部尚书在古代是天官,正是官运最为亨通、官势显赫一时的时候,如果完全是从政治角度出发、政治婚姻出发,他怎么又会同意自己的长子娶罪臣之女?所以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年,也就是康熙五六年的时候,那时的卢氏和纳兰也才十二三岁,但卢兴祖声势正隆、官运正隆,而纳兰明珠呢,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两家于此时可能有定亲之举,这样的定亲确实应该是出于政治联姻的目的。可是到了迎亲之时,到了成婚之时,纳兰明珠还能接受这样的罪臣之女作为纳兰容若的正妻,说明他此时的出发点,一定也不应该是从政治角度出发的吧?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两人并未定过亲,但容若却能接受卢氏,作为父亲的明珠也不反对,故而容若最终能与成为罪臣之女的卢氏走到一起,结为连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就当时的情况来看,纳兰容若与卢氏的婚姻,其实我个人认为并没有太多的政治婚姻的成分。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这就要说到第二个根本问题了,为什么前人喜欢津津乐道,说纳兰与卢氏的婚姻是一种政治婚姻的开始呢?其实这是基于一种爱情观,即婚姻与爱情的填补观!为了要表现纳兰的深情与痴情,那么他对他的初恋就要念念不忘,就要好像不能轻易地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所以好像纳兰还应该沉浸在初恋的伤痛里不能走出,又怎能去接受一段崭新的爱情呢?所以当那个不知是表妹,还是婢女,还是什么其他的初恋,在容若的心中留下永远的痛之后,这个初恋的伤痛好像必要经过一个过程才得填补。所以卢氏的出现,应该是靠着她的温情、温婉和岁月的积累,慢慢地填补上纳兰心中对初恋的伤痛。所以他们一开始必得是政治婚姻,也就是说一开始谈不上什么感情,卢氏最终是用一颗金子般温暖的心,去融化了容若心中初恋的伤痛,这样才最终被纳兰所接受,成为人间的神仙眷侣。
说实话,从心理学的角度上去分析,这就是一种传统的中国男尊女卑文化现实下的填补观的一种婚姻与爱情观!说实话,我个人很难接受这种爱情上的填补观。尤其是在纳兰的爱情生活中,我们讲过他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讲过他的《拟古决绝词柬友》,我觉得那就表现了他的爱情观。纳兰是和曹雪芹一样,他是站在女子的立场上去看待爱情的,甚至是站在对所有的生命敬爱的立场上去看待爱情与人生的,所以他的爱情观其实是一种对等的,正是因为有这种对等观的爱情认识,他才会和雪芹先生一样对女性、对青春充满了同情与爱护。所以他会“拟古决绝词柬友”,我们讲过“决绝词”一定是女子向男子的诉说,用女子的口吻来柬友,那么柬友一定是写给友人,也就是士大夫,也就是写给男性,这应该充分表现了纳兰对等的爱情观。
另外,纳兰与卢氏的婚姻总共不过前后三年,如果像后世坊间想当然的那样,卢氏需要用相濡以沫的岁月、用她的温情去融化纳兰心中初恋的伤痛,去填补上那个属于爱情的位置的话,这样的三年不显得太短、太匆匆了吗?难道不应该左三年右三年、前三年又三年吗?而且最最重要的理由是纳兰自己能接受这样爱情的填补吗?他最向往的爱情,便在这首《浣溪沙》中,便是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的爱情,而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的爱情里何曾又有所谓爱情的空缺,哪里又有什么空缺的填补?所谓情感的空缺、所谓空缺的填补,不过就是滚滚红尘中俗世里的红男绿女的所谓情感游戏,也就是时下网上的热词儿“备胎”吧?这样的所谓情感模式,又岂能与易安居士,与纳兰公子沾上半点的边呢。
所以虽然没有材料明证,纳兰与卢氏的婚姻,我个人揣摩应当是出于容若的自愿。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有关卢氏的第一手资料是《皇清纳拉室卢氏墓志铭》。根据这样的第一手文献,我们可以知道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这只是指她温婉的性格,还有很重要的一面,墓志铭里说道,卢氏“幼承母训,娴彼七襄”,这是说她擅长女工了。接下来一句“长读父书,佐其四德”,说明卢氏自幼饱读诗书,尤其是她曾经跟随父亲走南闯北,曾随父亲远赴两广,可谓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
我们在第一讲里就说过,纳兰可谓是清初满汉文化交融时出现的一个最璀璨的结果。纳兰容若作为满人对博大中正的汉文化,充满了好奇、敬仰与学习之心。所以作为政治上一意进取的他的父亲纳兰明珠,娶的正妻就是英亲王阿济格之女。因为这种满族之间的政治婚姻,所以纳兰明珠就成为了康熙皇帝的堂姑父,所以即便是从母亲这一枝论,容若与康熙也是表亲。可是到了容若,他娶的卢氏却是一个汉人。当然这里要解释一下,所谓满汉不通婚,而是指旗人与非旗人之间,卢兴祖是汉军镶白旗人,所以纳兰娶卢氏并不违反祖制。但卢氏之父卢兴祖曾为罪臣,卢氏也成为罪臣之女,纳兰却要娶她为正妻,而明珠也并不反对此事,一则可见明珠在对容若的人生选择上,其实很多时候还是非常大度的,对他喜爱汉文化从小就很支持,请来老师教他;对他营救吴兆骞的义举,最终也是倾全力相助;而对容若与卢氏的婚姻,以及卢氏的家庭背景,卢兴祖的罪臣身份,也并不以为忤。可见这个父亲,虽然后人大多都说他不了解容若,又加之他最后弄权失势,后人在谈及容若诗对他大多有各种嘲讽。但我个人其实觉得,作为父亲的明珠,虽然不懂儿子,但他其实还是爱儿子的。 所以综合以上种种分析来看,我个人认为,容若和卢氏的婚姻与爱情,虽然谈不上像今天的自由恋爱,容若对卢氏不排除有了解的可能,尤其是他们婚姻与爱情的开始。我个人很难想象,卢氏是因为填补了容若初恋伤痛的空缺,才最终获得纳兰的深爱的。他们在匆匆三年的夫妻生活的情投意合、琴瑟相合,甚至共同的意趣、情趣与志趣里谱写了一段人间真挚爱情的绝唱。也正因为这种爱情的真挚与纯粹,这种相伴的缱绻情深与互相敬重,所以纳兰才会在卢氏突然病故之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请注意,卢氏墓志铭里说卢氏没后,纳兰的表现是“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纳兰可以视他的妻子、视他的爱人为知己,这难道是一种填补式的爱情可以做到的吗?所以纳兰与卢氏,本质上是一种真挚而纯粹的、知己式的爱情!绝不是因为前此的政治婚姻,后来才慢慢被接受的填补式的爱情。正因为如此,纳兰才会在卢氏逝后,用接下来全部的生命去写就最痛彻心扉的悼亡、去写就这样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而这首《浣溪沙》其实就是这样知己式爱情最好的明证。那么这首《浣溪沙》,又是如何证明这种知己式的爱情的呢?我们下一讲,再来字字句句深解其味吧。
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千古最美情诗。
所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啊!正如我们上一讲所讲,今天这个时代,纳兰之词几乎成为显学(显学,是指一时在社会上处于热点的、显赫一时的学科、学说,学派。),可谓无人不爱。他的悼亡词、他和卢氏的婚姻也是人们喜欢谈论的热点,可是正如《饮水词》的这个词集名字一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所谓“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坊间演绎、热议的纳兰,还有网络网剧各种演绎的纳兰,一定是三百多年前的那个纳兰吧?所以有关纳兰的悼亡,有关他与卢氏的婚姻与爱情,我个人以为,他们绝不是一种填补式的爱情,卢氏绝不是因为填补了他初恋伤痛的空白,从而才在纳兰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并最终因此成为纳兰心中更大的伤痛的。一个痴情的人、一个深情的人,一个纯情如纳兰容若的人,其实他的初恋之痛与悼亡之痛并不矛盾,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他与卢氏之间的爱情,并不是一种填补式的爱情,而是一种对等的知己式的爱情,这一点就从这首《浣溪沙》里最可明证。词云:“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们来看这首词,技巧上很简单,上片写当下之景,而下片写当时之情。结构极其简单,用语和用典也非常浅白晓畅,但为什么这首简单的词,为什么那么让人喜欢,可以成为纳兰悼亡词中最具代表性的杰作呢?上片固然只是写当下之景,其实细细推敲也不简单。“谁念西风独自凉”,西风其实就是秋风。秋风一起,事实上谁又不念西风之凉呢?所谓“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沈佺期《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又所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这都是因念西风之凉,才积极地为远方的亲人赶制冬衣呀!
所以就像世间所有的恩爱的夫妻一样,每当秋风一起,西风一凉,在往年、在往时,作为妻子的卢氏,大概就要开始为纳兰赶制冬衣了吧?可是如今呢,世间还有那么多恩爱的故事在上演,但都与此时的纳兰无关了。谁又为我念西风之凉?没有人。卢氏一去便没有人了,所以只剩纳兰在西风之中独自萧索、独自寒凉。所以一句“谁念西风独自凉”,写尽此刻纳兰的萧索,也隐约透出他内心的不甘,虽然这种不甘不像杨过在断肠崖上的呼喊,不像“西狂”(还是指杨过)那样的偏激,可毕竟还有一丝不甘。你呀!你呀!你留我一人在这凄凉的人世间,你可知这秋风里我灵魂的孤寒?
所以,因为像是面对一种命运,一种蕴意,所以接下来,他眼中看到的是“萧萧黄叶闭疏窗”。“黄叶”一词太容易让人想到司空曙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当然这里的黄叶并不是雨中的黄叶,而是在西风的悲凉中、在命运的无奈里萧萧落下的黄叶。所谓“无边落木萧萧下”,就像枝头的枯叶,终将飘零归于大地,这是一种终究无法摆脱的命运、无法抵抗的运命。大概是不忍心见这样的命运、这样运命的安排,所以纳兰才要闭上疏窗。 可是,夕阳最后的光芒还能照进来,照在凄凉孤寒又有些恍惚的纳兰容若的身上。“沉思往事立残阳”,沉思往事是为了引起下片,但这个残阳的意象在这里特别关键。一般在中国的古诗词中最常被书写的意象,往往是首先是月亮,李白喜写月、杜甫喜写月、苏轼喜写月,纳兰也不例外,特别喜欢写缺月、残月、晓月。所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又所谓“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纳兰性德《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是的,据统计在《饮水词》中写月亮、月亮的意象,纳兰总共用到了135次,这几乎是纳兰最喜欢写的意象之一了。除了月亮之外,还有残灯,还有西风,还有落花,还有回廊,还有淀荷,还有纤腰,还有幽莲,这都是纳兰词中仅次于月亮的描写意象。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在纳兰《饮水词》中,唯一比月亮的意象出现的还要多的就是残阳,就是夕阳。据统计,残阳与夕阳意象在纳兰词中总共出现多达160次。这不由得让人深思,纳兰为什么这么喜欢残阳、喜欢落日、喜欢夕阳呢?我个人其实对这一点尤其有感触.很多朋友都知道我略有些近视、戴眼镜,其实我眼睛虽然近视,但度数并不高。事实上我年轻的时候啊,不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到高中,一直到上大学之前,视力都非常好,每次视力检测都是1.5,左右眼都是的。我也经常躺着看书,走在路上看书,感觉从来其实都不影响视力,但后来为什么近视的呢? 其实就在高三的那一年里头,我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跑到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座小山之上。一个人坐在山坡之上,望着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从天空里一团光芒四射的火团,那样美、那样亮,又那样无奈地沉落到地平线下。有时我会看得热泪盈眶,可常常就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样,眼睛一刻也离不开,看着那样暖、那样亮、那样美的夕阳,无可奈何地落下去、暗下去,感觉像有一双命运的手拽着我们,让我们无从抗拒、无可奈何地被拖入黑暗之中。
那一刻,在光与暗的交界,你对于温暖、明亮、美丽,黑暗、萧索与恐惧,才会有着那么鲜明而又那么深刻地理解。那整整将近一年的沉思无语看斜阳,看到最后终于把我的眼睛看成了近视。可我从不后悔,我因而特别理解像纳兰那样的人,为什么在卢氏亡后总要把自己立于残阳之中。因为那样亮、那样暖、那样美的感觉就是他们曾经的爱情,仿佛还就在眼前,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拖住那无限美好的夕阳,可是“青山留不住,毕竟东流去”,又何况是残阳、夕阳呢?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卢氏带着那光、那暖离纳兰而去了!从此残阳中的纳兰容若,就将独自面对无比的暗夜与凄凉。所以,唯有在这残阳中沉思往事,仿佛才能留住些当年的光与暖、与美好。
于是下片便来到往事之情。对于纳兰与卢氏这样互相深爱的人来说,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我想他们之间幸福的往事也一定不只是数件,数十件,甚至数百件、数千件。对于曾经那样相爱的人来说,曾经的点点滴滴都如寒天饮水痛彻心头,可是纳兰只选了两件往事来代替所有的往事。所以这两件往事,就显得尤为关键了,第一件往事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这是说,自己在春天里酒喝得多了,睡梦沉沉,卢氏怕扰了他的好梦,动作、说话都轻手轻脚的,不敢惊动他。这仿佛只写了卢氏对纳兰无微不至地体贴和关心,仿佛与后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并无关系,可其实从以人论诗,知人论诗、知人论事的解读角度上来看,这一句其实后一句大有关系。
纳兰并不善酒力,但他却有几分豪侠气,与朋友相交又往往有饮茶纵酒之时。纳兰在与卢氏共有的几个春天里,会因什么事而“被酒春睡重”呢?从纳兰的年谱与生平资料,我们可以得到两个线索,纳兰畅饮要么是因为和顾贞观、朱彝尊这些好友诗酒聚会,要么是因为他那个著名的《通志堂经解》浩大工程的阶段性完成,这就要讲到我们在上一讲提到的卢氏与纳兰知己式爱情的他们形成的关键。
其实在卢氏到来之前,纳兰不仅有初恋之痛,更有两个更直接的人生之痛,这两个直接的人生之痛,曾使得19岁的纳兰一度倍感消沉。纳兰出身名门,又才学无双,国学大师梁启超先生后来甚至评价他为“清初学人第一”。所以纳兰少有大志,不希望通过祖荫,而希望通过自己的才学走科举仕途一路,这是他年轻人的志向,也是他的学识底气造就的必然。所以年轻的纳兰公子第一次参加应天府的乡试便高中了举人,然后又参加会试成为贡士。就在他19岁准备参加殿试,要少年意气一举折桂之时,命运却给了他当头一击。就在会试之前,他突发寒疾,而且病还来得很重,这使得他生生地错过了殿试。眼看着其他人蟾宫折桂,年轻的纳兰却只能独自吞下一碗碗的苦药。
就这样,一直到了20岁,到了康熙十三年,纳兰的霉运终于过去,他一生最大的幸运终于来到身边。20岁那年他迎娶了卢氏,因为美好的爱情,他摆脱了往日的消沉,开始沉浸到《经之堂通解》的编纂过程中。以他的才学,一旦沉浸其中,这1800卷的煌煌巨著便进行得特别顺利,每有阶段性的成功,都让纳兰喜不自胜,于是他会畅饮、会小酌,会“被酒莫惊春睡重”。再接着,他再度参加科举考试,终于在康熙十五年,凭自己的才学考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也就是全国第十名啊。再接着更大的喜讯来啦,在他金榜高中之后,卢氏更怀上了身孕,怀上了纳兰的子嗣。于是,一时间仿佛幸运接踵而来,幸福满满在怀。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把你送上幸福的顶点,然后让你从最高的巅峰摔落,摔落到低谷里,把那颗曾经幸福的心摔得粉碎。康熙十六年的夏天,卢氏在艰难地终于生下儿子海亮之后,不幸因难产而死。当所有的光与暖随卢氏而逝之后,从此命运留给纳兰的就只有无边的凄凉与暗淡了。按照中国古人的丧葬礼仪,人去世之后,不会马上下葬,要停灵、停棺。地位尊贵的可以停在寺庙里,停的时间越长呢,往往越说明身份之尊贵。天子当然是最尊贵的,一般要停三年;而亲王一般要停一年;郡王呢,会停七个月;平民百姓,根据经济条件,停3到49天不等。卢氏病逝之后,纳兰将她的棺椁停放在双林禅院,停灵的时间最后整整超过了一年,超过了亲王贝勒的身份。这是确定地违反了礼制的,这也可以看出来,纳兰始终不愿相信,他心爱的卢氏就这样离开了自己。所以“沉思往事立残阳”,实在是本能的想挽回些光与亮,却什么也挽不回。
所以因为有这样的“被酒莫惊春睡重”,才有了下一句的“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是全诗唯一的一处用典,也可以看出纳兰自己对他与卢氏爱情的认识。他是把自己与卢氏比做了清照与明诚啊!“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典故,出自李清照每读之便让我无限伤怀的《金石录后序》。晚年四处漂泊的易安居士,回忆她与明诚最幸福的生活,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既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这是说,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比赛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于把茶泼倒在怀中,反而饮不到一口,我真甘心在这样的环境里和明诚过一辈子。所以当年的我们,虽处于忧患贫穷之中,而胸中的志愿却从来没有屈服过。
晚年,悲苦流离的易安居士这样回忆她的爱情、她的婚姻、她的明诚,这就是人间最好的爱情,共同的志趣,人生的知己。我想正是这样知己式的爱情,才让易安居士在明诚死后的27年里,流离失所,东奔西走,为了明诚拯救保护文物的遗愿,受尽世人的嘲讽与冷眼,与欺骗,与凌辱。所以说,没有这样的爱情,又何来后来如此伟岸的易安居士呢!
所以纳兰将自己与卢氏比做李清照与赵明诚,那么在他的心中,卢氏一定不只是一个貌美温婉的妻子,而是一个能理解自己、能帮助自己,能在人生的志趣与理想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这便是知己式的爱情,这便是既不离柴米油盐,又可以超越尘俗的美丽爱情。可是,当时竟不知道,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有在一切美好失去之后,当日的情趣志趣,当时欢喜历历在目,纳兰伸出手仿佛想要挽回,却在残阳之中什么也留不住。这样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仿佛说得是何其地平常,细细想来又是何其地痛彻心扉呀!
我曾经多次说,我个人最喜欢两句当时,一是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是李义山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后来学生课上问我,这两句当时区别在哪里?细细想来,李义山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时候,虽然心痛,那时已经是局外人了。这局外人而观之,当时的惘然虽留下不尽的怅惘,但却已不足论、不须论,连李商隐自己都只能远远地观望,所以世人更无从得解,只能远远地看他“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所以为什么一篇《锦瑟》解人难?是因为当时的情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之。可纳兰不一样,纳兰的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平易中其实有着无限地悲痛、无限地凄凉。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局中人,他还没有走出残阳,还没有走出往事里卢氏留下的光与亮!甚至还充满了恍惚,当他一年里反反复复地来到双林禅院,看着卢氏停在庙里的棺椁,恍惚间还会看到卢氏衣袂翩翩地朝他走来。那时的纳兰一定会有一种错觉,夕阳还未落下,残阳的光与亮还在紧紧地拥抱着他。
所以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其中的痛与遗憾却是最不寻常,真是“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纳兰容若《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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