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 | 院深 怨深 愿深 深深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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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作者：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我们前面既然讲了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讲了他的情词，那就不得不要讲他的另一首名作《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了。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对于这首《蝶恋花》的名作，有一种说法认为是五代冯延巳所作，但是这种观点只是文学史上的支流，主流还是认为是欧阳修所作。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李清照，李清照是这首词的铁杆粉丝，而且她相去欧阳修的时代不远，所以她明确说这是欧阳修所作，那这种说法应该是值得信赖的。
事实上李清照我们在以前说过，她是一个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伟大词人，她自己的词作不仅是词史上的巅峰之作，而且她还是词学理论家，她著有著名的《词论》。她的《词论》可是词学史上的划时代的里程碑之作，提出词“别是一家”著名的论断之外，还对前此所有著名的词人、词家分别作出了点评，尤其是作出了批评，甚至很多地方是批判。就包括柳咏、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些词史上大宗师级的人物，李清照也毫不留情面，都纷纷指出他们的缺点。比如说对欧阳修和苏东坡，包括晏殊，李清照就说：“至晏元献(殊)、欧阳永叔(修)、苏子瞻(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读不齐之诗尔。又往往不合音律者合也……”这就是直接说欧阳修苏东坡他们写的词不协音律，但李清照即便有这么清醒的认识，他对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确实崇拜、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么李清照自己又有一首《临江仙》，她在这个词序里明确说道，“欧阳公作《蝶恋花》”，所以这也是欧阳修作了这首《蝶恋花》的明证。她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意思就是，哎呀，欧阳文忠公那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真是让我着迷呀，我太喜欢这一句话了，简直就是这首《蝶恋花》的骨灰级的粉丝。所以我曾经模仿这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作了好几首词。比如她的模仿之作《临江仙》，开篇就直接把欧阳修的这句名言拿来，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这说明这是她南渡到了南京之后，也就是赵明诚任江宁知府时写的这首《临江仙》。“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上下二片的结句都写得非常精彩，“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但毕竟是模仿之作。
以李清照的水平，因这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而模仿作数阙词，也觉得难以超过欧阳修的原作，那么欧阳修的这首原作到底好在哪儿呢？它为什么能让李清照这样的天才词人都爱不释手，甚至起了摹仿之心。李清照说最好的就是第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字的连用，叠字连用。我甚至有时候想李清照《声声慢》后来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所谓十四叠字连用，是不是也受了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启发。但是这三个“深”字的叠用固然用的非常精彩，但我们不禁又要回头问，只是因为这三个“深”字叠字用的好吗？如果只是三个“深”字叠字连用，这种句式就是精彩的话，那反过来说是不是“夜华浅浅浅几许”也是非常精彩啊，就能成为经典啊？这不可能吧，就算要成为经典，也得经过三生三世么。所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好，其实是和整首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那么整首词的好又在哪里呢？反过来说，又在这三个“深”字。你看，“庭院深深深几许”有几个“深”？有三个“深”，对吧？哪三个“深”呢？第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这讲的是什么？这讲的是院深啊，院子深啊，这是它的本意，对吧，庭院深深深几许。那么，看到早晨远处的杨柳，杨柳密密匝匝，而且飞起片片烟雾，这种片片烟雾本身就仿佛重重帘幕，但事实上还不只是仿佛，这庭院自身也是怎么样？帘幕无重数啊。所以杨柳堆烟写的就是那种又浓又密的状态，而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正是对这种生活环境的真实的描写啊，那这是谁的生活环境啊？就是女主人公的生活环境啊，说明她的身心都被这深深的庭院所禁锢、所压抑。所以第一层是什么？就是实写，就是院深，院子很深，就庭院深深。
那么第二个深是什么呢？第二个深是怨深，这个怨，就是李白《怨情》诗的那个怨了。你看他说“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说实话，也就是醉翁，也就是六一居士，也就是欧阳修大俗大雅，可以直接把这章台路写到词里头去了。这个章台啊，引用汉代的典故，其实说的是烟花柳巷之地，歌妓们聚集之处，那么是谁跑到这个地方去呢？当然是她的负心人，是她的丈夫。“玉勒雕鞍”形容是她那个贵族的丈夫，“游冶处”就是他们寻欢作乐的歌楼楚馆。所以豪华的车马停在贵公子们寻欢作乐的地方，而独困深院的女主人公她即使登楼向远处望，也根本看不到那条通向章台的大路。这是说，那负心人已经走得太远了，这其中其实有深深的感慨。人生真是多歧路啊！曾经相爱的两颗心，如今竟已形同陌路，而那个如今四处放纵的负心人竟然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人，这是多么悲哀的现实啊！所以这里女主人公的怨，怨恨的怨，其实不只是对那个负心人的埋怨，还有对惨痛的现实不公的命运的埋怨啊！所以这种怨何其深啊。
所以李太白写到这种怨情的时候说，“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用泪痕写到怨恨深。欧阳修也不例外，接下来也会写泪痕，但是他写泪痕之前，他会先写什么呢？他会先写“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先写雨，先写风，写雨疏风骤，还不是李清照所说的“昨夜雨疏风骤”，是“雨横风骤”、“雨横风狂”啊!但请注意，诶，这个是什么时节啊？是三月暮，暮春时节。我们前面反复讲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一片生机勃勃。所以就暮春时节的气候来看，可能会下雨，但是很少下雨横风狂的大雨，雨横风狂的大雨一般入夏之后，暴雨倾盆，狂风大作，所谓疾风骤雨，那在夏天是非常常见的，但是春天即使是暮春，也很少见呢。所以这里的“雨横风狂”大概不是春天的雨，而是这个女主人公眼中的雨、眼中的风、心中的雨、心中的风。也就是说，可能当时确实下雨了，刮风了，但真实的雨和风，没有那么大，但是在伤心人看来，眼前皆是凄风苦雨啊！所以这就更反衬了怨之深啊，甚至连门掩黄昏，也都无计留春住。就是说，即便用重门，帘幕无重数嘛，重幕重门将黄昏景色掩蔽，却也无法留住春意啊，这叫无可奈何花落去啊！
可是在花落去之前，先沉落的是什么呢？“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后人评价欧阳修这首《蝶恋花》最精彩处一在开篇，一在结语，也就是说，首先就在“庭院深深深几许”，其次就在这一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那么这一句好在哪？这一句就好在写出第三个深来了，第三个深就是愿深。怎么又是愿深呢？第一个是庭院的院，第二个是怨情的怨，第三个呢？是愿望的愿，心愿的愿。你看他首先还是写的悲伤、痴情、绝望，泪眼问花其实是含泪自问啊，所以才会说花不语啊。说明这个女子的命运和落花的命运是一模一样的，花也清楚她们的命运，也同情这个女子的命运。
所以“乱红飞过秋千去”，秋千是什么？少女们青春嬉戏的工具，但在这孤寂的庭院之中，春光易逝，年华如水，最美的青春年华都将如那落花流水一般，花自飘零水自流，是一种命运，两处闲愁啊！所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也就是说，如果花有泪眼，泪眼问人，那么她们的结局也依然是一样一样的。所以落花与这个女子的命运，是一样一样的，这就叫一种命运，两处哀愁。既然能写透命运的悲伤，这样的笔触也就触到了最深的心愿，也就是人性的希望。你看林黛玉写《葬花词》，说“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说“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说的是什么？这都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啊！正是因为对命运认识得如此清醒，如此深刻，所以林黛玉才清楚自己生命的价值，这种价值是什么？就是“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啊，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啊！说到底就是林妹妹以泪还情的人生终极心愿啊！
所以《蝶恋花》里的这位女子、“庭院深深深几许”里的这位女子和林黛玉是一样的。当她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悲剧的时候，当她清醒的认识到生命的底色的时候，其实也就隐隐寄予了对人生的清澈的心愿，也就是即便终究要在孤独枯寂里如那花儿一般凋零，如那乱红飞过秋千去，我也要用最深情、最纯洁的笔触来写我这庭院深深里、“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美丽人生。所以像这句“泪眼问花花不语”，虽然前此比如说唐代的严恽有“尽日问花花不语”（“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而温庭筠则有“百舌问花花不语”（“百舌问花花不语，低回似恨横塘雨。蜂争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杨惜金缕。愿君留得长妖韶，莫逐东风还荡摇。秦女含颦向烟月，愁红带露空迢迢。”），与此句式虽大致相同，但欧阳修一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不独语言更流美，关键是意蕴更深厚，而且直指命运的底色，让人反复咀嚼，真是韵味悠长，定见这远胜前人多矣啊！
所以回头来看，你看，“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有“院深”，也有“怨情之深”，也有命运的“心愿之深”。所以回头来看，院深、怨深、愿深、重要的深说三遍，但却是不同的怨，真是深深深几许啊。只有写的出这种深情与深意，才能让一代词宗李清照都为之折服不已。所以每念及“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也常想，当你独自深坐庭院之中，时光会幻化成你的模样，眼前的岁月轻轻绽放，绽放出一朵深深浅浅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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