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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小偷家族》温暖, 是对它最大的误解 | 梅雪风专栏

梅雪风 枪稿 2019-04-07


现实的复杂性一直是是枝裕和镜头的焦点,在他的影像里,我们能够清晰感受到:


生活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战场上只有我们自己。


但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皆是枪林弹雨,我们避无可避,我们胡乱反击,最后遍体鳞伤。


硝烟散去,我们才能发现,奄奄一息的不过是自己,以及我们最爱的人。



在他眼里,答案是对世界的亵渎


文|梅雪风


作者简介:男性。资深媒体人,数码产品发烧友,长跑及太极爱好者。曾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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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偷家族》最大的误解,可能就是它的温暖。


这其实是一部相当不温暖的电影。从树木希林所饰演的老奶奶柴田初枝这个角色,就能看得出来。


这位老奶奶起码做了两件缺德事儿。


一、如果不说是她诱拐了她前夫的孙女,也可以说,她对她前夫孙女亚纪的离家出走是乐见其成甚至是推波助澜的。她精心照顾亚纪,看起来就像是在照顾自己的战利品。

 

老奶奶的固定拜访是她持之以恒的报复


二、每个月都会到她前夫的儿子家里,她就是要在这家人伤口上撒盐,给这家人添堵,因为他们的母亲抢走她的丈夫,所以她要让这家人为此付出代价,每月的固定拜访,就是她最持之以恒的报复行为。


她还有意地问亚纪去哪儿了,幸灾乐祸地看惊惶失措的亚纪父亲掩饰。更过分的是,每个月她还要从这家人手中拿走3万日元的费用。


当她走出屋,看着信封里面的现金,嘟嘟囔囔地说着又是3万日元的时候,你就知道她内心的恨意。

 

当我们重述她的行为时,能明显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刻薄地说,这就是一个人渣。


但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根本感受不到这一点。很多人感受到的是温暖,为什么?


奶奶和孙女让观者感觉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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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她去见亚纪父母的时候,问到那个孩子,他们是一种悲痛欲绝的反应的话,那么这位老太太的行为就瞬间变得邪恶。

 

但我们看到的,是这位父亲面对这个问题时,更多的是一种躲闪,好像家族丑闻被揭开时的慌乱无措。


而这么多年孩子失踪,他们也没有报警的事实,可以看出,这位父亲实际上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丢失的

 

而在这部电影里,显然不止亚纪一人被父母遗忘,小女孩由美显然经常受母亲的虐待,还被经常一个人关在阳台上无人搭理;而小男孩祥太,之所以被治与信代收养,是因为他父母把他锁在了游戏机厅停车场的汽车里。


他们虽然没有被遗弃,但是远胜被遗弃。而根据影片隐晦的提示,他们三位的父母反应都出奇一致,都对报警没什么兴趣。

 

这个“正常家庭”里充满孤立与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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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正常世界家庭的巨大冷漠,是整部电影的底色。


他们这些正常家庭文质彬彬的无情,让这个老太太的残忍都显得温柔了,也让这个临时家庭反而有了真正家庭的温度。

 

但这个临时家庭也不是伊甸园,是枝裕和,也不是一个好莱坞导演。这些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底层身份而获得豁免,也没天然地获得那种道义上的正当性。 


治与信代觊觎老奶奶的养老金,而老奶奶只是需要有人陪伴。这三人,其实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意图,但人间的沧桑,让他们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宽容。他们能安然接受对方的不堪,同时心态平和地去接受这种浑浊。


对于亲情的极度匮乏,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对方作为替代性的家庭成员。正是这种心知肚明又沉浸其中,极度现实又极度温情的巨大裂缝,让这部电影有了一种巨大的张力。


现实里亲情的贫瘠,让他们依赖这非血缘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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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治与信代情不自禁地要把那个小女孩带回来一样,他们太过于向往那种温暖,于是就把这种法律意义上的诱拐,自我催眠成了一种救助。这是一种人间的飞蛾扑火,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匮乏之后的报复性热情似火。


最让人唏嘘的是治被逮捕之后,别人问他为什么要教小孩偷东西时,他说因为我没有别的可以教给他们。


让人唏嘘的地方在于,他想像真正的家庭成员一样,学着去给予,但他唯一能给予的是人人唾弃的偷盗技巧。


在这样一个替代性的家庭里面,偷盗,成了他们的替代性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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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是公认的处理家庭题材的大家,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可以做一个粗略的分类,《步履不停》《奇迹》《比海更深》《如父如子》,这些电影讲的是血缘家庭内部的矛盾


而《小偷家族》和《无人知晓》则可以当做姊妹篇。《无人知晓》讲述的是,一帮孩子被母亲遗弃之后怎么孤独求存,然后孤独死去的故事;《小偷家族》讲的是三个孩子在被家庭冷落或者抛弃后找到了自己的替代家庭,然后这个家庭也再次破产的故事。


从家庭内部的矛盾,到被家庭遗弃,再到去组成一个替代性的家庭。我们能看到是枝裕和对于家庭关系思考的渐进式逻辑。


从《无人知晓》到《小偷家族》,是枝对于家庭关系思考的渐进式逻辑清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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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讲,似乎是说是枝裕和是在讲述家庭的残酷性,但又不尽然。


相较而言,大师伯格曼确实是在写亲情的残酷。那种无法交流的隔绝,那种表演爱的虚假,那种责任掩盖下的恨意和冷漠,在他的镜头下,纤毫毕现。

 

伯格曼是在讲那种无法克制的自私。它带来的是对爱的渴求,和对付出爱的吝啬。这两者之间的巨大缺口会让人痛苦不堪。


伯格曼的关注点,是在这隔膜本身,在这种裂缝本身。伯格曼是理科生。

 

伯格曼的亲情世界是虚假掩盖下的冷漠与恨意


是枝裕和则显然不愿意做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他被现实里面那种虚假与真实,温情与残酷互相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性迷住了。

 

他相信这种裂缝不可能被弥合,它将会伴随着人类永久存在,这也是他拍了两部特别社会化的电影《无人知晓》《小偷家族》,但他都没有把矛头指向所谓的社会制度,或者是当下的内在原因。


在他的电影里面没有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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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也是为什么这些电影后劲特别大的原因。因为你找不出解决方案,也就找不到真正的出口。


它们不是那种有助于你消化的电影,它们是会深入嵌入你的情感深处的电影。它会让你的单纯变得稍许复杂,让你更容易失去判断标准。


说的煽情一点,就是会让你变得更加温柔


这也是他的电影里面总是父子孙三代的原因。因为父辈的父子矛盾,最终会近乎原封不动的在子孙辈身上上演。


父母的矛盾也终将转嫁到儿女们身上


就像《海街日记》里面她们耿耿于怀于自己父亲的出轨,但最后她们也难免成为所谓的第三者。


《步履不停》里面,儿子纠结于父亲不能跟他交流,但他自己面对那个年幼的养子也不知所措。


但也正是这种近乎于宿命的困境,让人有了在某一瞬间看透这一切的可能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


这种瞬间的角色易位或者说重叠,让他意识到了他之前的局限,这个世界的复杂和无奈。在这一瞬间,和解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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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刻意的立场不明让是枝裕和的电影有了一种更为丰富或者是复杂的意味。这种意味在他的最近两部电影里更为极端。


《第三度嫌疑人》认为真相并不存在


《第三度嫌疑人》讲的就是真相都不存在,无论是从社会阶级的角度,还是从人性的角度,实际上都无法窥探到那个杀人犯的真正内心;或者说,这种概念化的说法,本身就是对于真相的简化。

 

而《小偷家族》则是对于善恶的混淆。


他们这个临时家庭的成年人,违背了大众意义上的道德,但却给了几个孩子和他们自己更有温度的家庭生活。


但这又不是那种一厢情愿的对于底层的美化,那看起来贫困却温馨的家庭生活背后,其实也有不清不楚地对利益的追逐和仇恨。


是枝裕和显然越来越警惕概念本身,或者说,当意识到可能被某种概念框定的时候,他更愿意去打破它们。

 

对于家庭,是枝裕和与伯格曼的最大区别,在于伯格曼是在努力地解释着一切,而是枝裕和在说,所有的解释都是幼稚

 

人自然生发的本能情感,是是枝所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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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解释成为一种幼稚的游戏之后,是枝裕和更关注于那些莫衷一是的烟火气的细节。那个细节里面,那些未经深思熟虑的本能的散发出的人性况味,才是他所看重的。


这就是《小偷家族》里面那些孩子对着那只即将蜕壳的蝉喊着的声声加油;


是他们在浑浊的海边、在浑浊的天气下欢快地跳着;


是老奶奶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的说,谢谢你们;


是小姑娘半夜起来,看着手里刚刚脱落的牙齿惊慌地去找哥哥;


是治和祥太在雪天里面堆肮脏而丑陋的雪人。


是枝注重的世界的对立,使他镜头下的世界变得丰富


他同时呈现天堂与地狱、污浊与圣洁,呈现匮乏与充盈、温暖与冷酷,呈现无意义和有意义。


他在这种对抗性事物的配比上,显得小心翼翼,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因为一旦偏向一边,整个世界就会趋向单调。


而这是他不能忍受的,在他眼里,答案是对世界的亵渎。


THE END


【本文原载于GQ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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