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169】唐頓莊園与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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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BC雖然出了醜聞，但英國文化實力依然強勁。除了有占士邦電影再次橫掃，另有一齣電視劇「唐頓莊園」不但得獎眾多，而且DVD大賣，在中國，很受觀眾歡迎。

　　「唐頓莊園」有什麼好看？從一九一二年鐵達尼號沉船講起，社會人心思變，貴族傳統在崩潰邊緣。新舊交替，榮敗興衰，天大的背景。編導舉重若輕，只從生活細節着手，莊園上下，人物繁多，各有因緣造化，活脫脫像一部紅樓夢。

　　但製作比紅樓夢容易許多：一座莊園大宅，鄉間綠野，由於人家保護古蹟，一向理所當然，現成外景，省卻許多成本，絕非空中樓閣，要建一座影城，從頭搭起。

　　至於英國優秀的演員，都至少受過莎士比亞的薰陶，高貴端莊，嫻靜文雅，也沒有氣質斷層的問題，這個國家的精英沒有流氓化，即鄰近地區所說的「痞子」，不，英國沒有出過什麼Cultural Revolution，人文香火相傳，故此今日的英國明星演一百年前的古人，儀態口音，皆不覺突兀。

　　大宅內的傢俬擺設，牆上掛什麼畫，梳化布是什麼花紋，也不必請歷史專家憑空推測，一概現實中有樣辦參詳。

　　服裝打扮更不成問題，現存舊照片無數，男人的禮服樣式，品味高芳，不曾淘汰過，今天還是隆重場合的指定裝束。

　　故園依舊，但命運變化幾番，生老病死，還有婚嫁、私奔、服役、坐牢，嬰兒出世，閒談聚餐、跳舞聽音樂的時候，人生最重要的事都發生了，整個社會也翻天覆地：自由、平等，人格獨立，該變的都變了。

　　但一切好的也都保留下來：舊宅故土，田園景色，路邊古樹，塘前野鴨，人人禮尚往來，子弟讀書受教，少年老成，世界潮流浩蕩，但只要骨子裏的這一切不變，帝國夕陽紅，青山依舊在，不但是老房子，還有人文性靈。

　　所以，中國大陸還有許多懂得分辨美醜的觀眾，以崇優的心情喜歡這齣戲。只要欣賞，就得救了。

　　「唐頓莊園」如果和紅樓夢合看，更有韻味。

　　唐頓莊園的主角不僅是貴族家庭，還有一干僕人。紅樓也一樣。曹雪芹寫晴雯、襲人、香菱，甚或柳湘蓮、蔣玉菡、倪二等低下人士，落筆也很雍雅，但賈府中的男僕如何，讀來面目模糊。

　　但英國莊園裏的所謂「下人」，也都很有個性：管家卡遜，相貌威嚴，品格端方，深受貴族老爺器重，大小姐視為長輩，不方便對父母開口的事，都先問管家意見。

　　伯爵的貼身侍從，當過兵，有股傲氣，是一個大丈夫，女僕安娜慧眼識英雄，許以芳心，這一段情寫得尤其感人。還有司機是一個愛爾蘭反叛青年，「身為下賤，心比天高」，與伯爵的三小姐相戀，有情人終成眷屬。

　　紅樓夢的問題是，優秀的女子眾多，但配得上她們的男人有限。大觀園裏的姐妹，各有才情抱負，但懂得欣賞她們的，只有一個賈寶玉。

　　賈母的大丫鬟鴛鴦，誓死抗命，絕不做老爺賈赦的什麼姨太太，寧可一生孤寡，最令人傷感。晴雯只是生得伶牙俐齒，偏招王夫人厭惡，無辜蒙上「狐狸精」之名，死得不明不白，沒有一個相愛的男人可以保護她。死得最轟烈的，還有一個尤三姐，名譽受污，一片痴心反被唾棄，只能自殺了結。

　　紅樓夢裏的男僕，有沒有志向品格，值得丫鬟託付終身？讀完一部書，也找不到答案。即使有，但也只是些俗人。像什麼賴大家的、周瑞家的，連自己的名字也無，是一群「無性徵、無性格、無人品」的三無婦女，但唐頓莊園的女管家，雖然單身守寡，但為人練達，行事仗義，世事洞明，令人欽佩，女人上了年紀，不一定像紅樓夢說的：「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唐頓莊園在中國大陸多知音，因為大陸人民知道紅樓夢的有許多，香港人只嫌「節奏慢」，觀眾寥寥。這一點，香港不如深圳河以北多矣。世上的事，蒼茫無限，奈何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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