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170】京口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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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江南是詩詞境界,但近年「經濟發展壓倒一切」,當蘇州有了一個工業園,「江南」一詞漸漸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叫做「華東」。
「江南」是文化詞彙,像「杏花春雨江南」,從來沒有「杏花春雨華東」之說,雖然華東也包括福建。可是二十年來,「發展是硬道理」, GDP的巨輪壓碎了許多美好的事物。中國人覺得無所謂:從貧窮的極端,像一隻鐘擺,盪到物質的另一極端,這與以前不一樣了。
但是如果要找尋殘餘在底部的江南,像一幅現代油畫,把表層的那層俗色刨刮開,或會見到幾百年前達文西的精品。去大陸千萬不可以跟旅行團,三兩友好有共同的興趣,像這一次,揚州朋友招待,一行人去鎮揚;一條長江,鎮江在江南,揚州在江北,一水之隔。
由揚州到鎮江,汽車五十分鐘。鎮江的地理形勢像加州的三藩市和北台的淡水,都是雄踞江邊,一得制高點,即鎮挾江口,是戰略要衡,所以三國以來,又名「京口」。孫權在鎮江的北固山建立據點,日夜練兵。八百年之後,辛棄疾來鎮江做知府,緬懷孫權:「何處覓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因景生情,觸起「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嘆。
今日遠眺北固樓,也隔了八百年,只是孫權和辛棄疾這類精英,早已沒有了。英國人在鎮江的小山上,留下了領事館。
鎮江的英國領事館,建築風格典型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和白框的窗戶,灰黑屋簷,這種房子在倫敦和利物浦隨街可見,今日成為「古蹟」。不只幾棟樓,還劃地山下,把幾條街開闢成租界。這一大片連着江邊的一個古碼頭,是唐朝的津渡,就這樣成為一個微型的中環維多利亞港:領事館在山頂,下面古津渡有一條中央街,就像皇后大道中,走到岸邊就是天星碼頭了。十九世紀末,鎮江已是鹽和紡織的重要中介站,僑民眾多。其時英國在中國的貿易已見規模,所以鎮江的英國領事館很大,分正副領事官邸各一、職員宿舍、俱樂部,山下還有一棟獨立的房子,是英國領事的專用馬房。參觀之日是星期一,保安很通融,打開鐵閘,一行人在山上遊看,附近竟然沒有遊客,所以風光寧靜,歲月安好,甚是難得。
鎮江的「發展」比揚州更甚。只是英國的租界保留得最好:依山而上的小路有一座元朝的舊塔,居高俯望,有點像萊茵河邊的舊鎮,情調中西合璧,全國只此一景。
鎮江不是所謂「一級城市」,無論怎樣「打造」來,「發展」去, LV和 Chanel的西方名牌企業,對上海和南京的興趣較大,鎮江和揚州反而最不像尖沙咀的廣東道。除英租界外,所有的舊區,都已拆卸,走進八十年代以來的窄街暗巷,舉頭一看,四周都是灰白的公廁式磁磚搭成的新樓,因維修不當,灰垢披牆,黑電線裸露穿插,有如置身深圳。在大陸,一旦定為「發展建設」的重點,所有的城市都是一樣的,據說這叫做「同城化」。
古代的鎮江就與古代的揚州不一樣,因為鎮江有山,揚州地勢平坦,只有一條運河。有山的地方,情節豐富一點。白蛇傳的金山寺在江心的金山,另一座定慧寺在相對的焦山。定慧寺是中華民國前總統蔣中正與宋美齡約會的地方。那時蔣介石家鄉有髮妻,還有一個平妻陳潔如,但看中了基督教徒宋美齡,兩人談情,會揀地方,焦山人迹罕至。一行人趁秋高氣爽,走到寺後,步石級登山而上。到得山頂,發現焦山後半壁臨下,千里澄江似練,有漁村農舍在遠山之間,有如富春江的的長卷。
一九四二年,中英在鎮江會師,是鴉片戰爭最後一戰。英艦在長江口外北固樓對面會合,扼控南北運河,切斷漕運通道,逼清政府投降。由於船堅炮利,沒幾天就登陸,大舉攻城。駐守的清兵將領,名叫海齡,在總兵頭府內下令誓死抗戰。英兵派人議和,遭到拒絕,但海齡過早下令封城戒嚴,引致鎮江城內的士紳百姓不及疏散外遷。
英軍尚未掩至,海齡不加審訊,大肆搜捕「漢奸」,斬殺幾十人,自己製造白色恐怖。本來有兩支漢軍派來增援,但海齡是滿州人,看不起漢人,引致孤軍作戰,在城內怨聲載道。
最後,英兵入城,海齡在總兵頭府投火自焚而死。
鎮江人抗英,像揚州人抗清一樣狠。英軍進攻鎮江之役,因為新聞自由,出師失利,英國報紙報導,恩格斯看到。發文批判,並指:「如果這些侵略者,到處遭到像鎮江人一樣的抵抗,絕對到不了南京。」
鎮江的英國領事館,建成於此一背景,今日打理乾淨,環境清幽。英國人居高臨下,心中早有盤算,像扼據直布羅陀,即擁有地中海,英國下令圖謀長江中下游,定為「勢力範圍」。因為在鎮江失利,也佔不了舟山群島,這才南下,割得香港,沒想到造就一百多年之後,一個庇蔭中國文化的天堂:錢穆、牟宗三、唐君毅,都紛紛投奔香港棲身。歷史沒有如果,只有宿命,一切都是不堪再提的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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