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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和他们的朋友:学术、友谊与八卦 | 第十一章:科幻与考古

龙天一 奥玛阿印 202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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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和他们的朋友:学术、友谊与八卦 |  前言


第十一章:科幻与考古

         

他(童恩正)的许多涉及历史考古的科幻作品,无一不与本身专业息息相关,无一不有典籍出处。

         

——刘兴诗,《悼吾友》

         

1979年,元旦刚过没多久的一个周末,夏鼐在家中翻开李约瑟从英国给他寄来的科幻小说The Disposseesed;过了十天,夏鼐再一次翻开;几天后,恰逢大年初一的下午,他将这本319页的书看完。其实,寄书的前一年,两人刚见过面,也许正是那次见面或者之后的某次来信中,李约瑟跟他提到将会寄来这本书。

         

李约瑟要千里迢迢给夏鼐寄这本科幻小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小说作者厄休拉·勒古恩是一位美国重量级的科幻、奇幻与女性主义、青少年儿童文学作家,她出生在一个学术家庭,父亲Alfred是人类学家,母亲Theodora是心理学家及作家,三位兄长都成为学者,且都关注美国原住民文化,后来,她与历史学家Charles Le Guin结婚。在她小时候,家中经常有学界人士来往,甚至还有印第安人,用她母亲的话来说家里就是“一整个世界”。

         

正因此,勒古恩的作品里常流露民族志风格,而且这些作品往往还蕴含有道家思想。这是因为从二十岁开始,勒古恩便投入进《道德经》的研究中。在写作之余,她还翻译《道德经》的英译本,几乎每十年,都会认真打磨译本。她最出名的作品《地海》系列,常与《魔戒》和《纳尼亚传奇》相提并论。在这套小说中,可以很明显的看到老子思想,有人认为“(她的)作品意涵有别于西方基督教精神,而富有中国老子道家思想;并非强调善恶对立的二元价值观,而是传达「平衡」、阴阳同源的理念。本系列乃藉由奇幻冒险背景探讨青少年成长的心理历程,以丰富的隐喻象征手法深刻描绘青少年在发展过程中面对的种种困惑与危机。粗略而言,地海三部曲的主题都环绕在黑暗与光明、生与死、主动与被动等对立的概念上。”

         

The Disposseesed于1974年出版,荣获当年雨果奖与星云奖两大科幻奖之最佳长篇小说奖,这部小说主要介绍两颗社会制度不同的星球发生的故事,正是勒古恩受二元影响最为直接的例证,体现了她对人类社会发展前景的深刻思考。有这样的背景,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李约瑟会推荐这样一本科幻小说给夏鼐了。

         

可惜我们从日记中无法得知更多关于夏鼐阅读这本小说的细节,但他也许是国内第一位读到这本书的人,因为中文版要到21世纪后才出版。值得注意的是,在《夏鼐日记》中,整理者将书名翻译成“被撵走的人”,在出版物中,又有两种译法,分别为“一无所有”和“失去一切的人”,也不知道夏鼐更赞同哪一种译法。

         

1979年1月14日,夏鼐第一次翻开The Disposseesed这天,下午还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是给宿白的。39年后的2018年,1月22日,厄休拉·勒古恩去世,仅仅10天的2月1日,宿白也仙逝了。

         

其实,夏鼐和一位国内科幻作家也有过来往。和夏鼐一样,叶永烈也是温州人,他们都是温州一中的校友,据说夏鼐家跟叶永烈母亲家过去还有点来往。1953年,发掘周处墓,出土了疑似铝片,引起许多学者的争论,具体情况及后续讨论可见许宏的《西晋周处墓铝片的身世之谜》。总之,在七十年代后的十余年间,叶永烈与夏鼐为了讨论这问题,有多次书信的往来,夏鼐至少写过9封信件。叶永烈将这些书信发表时说道:夏鼐面对质疑,并不回避,做出了详细的、正面的回应。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争论也仅限于学术交流,并不上升到个人关系。

         

叶永烈和童恩正的关系极好,这当然是因为童恩正也是一位科幻作家。童恩正曾就读于四川大学历史系首届考古专门化班,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已出版小说《古峡迷雾》,这是他一生的代表作之一。毕业后,童恩正被分配至峨眉电影制品厂任编剧,一年后,调回四川大学,讲授《西南考古学》和《古文字课程》。

         

1974年的某天,童恩正接到老师冯汉骥的消息,让他联系一位叫刘兴诗的地质工作者,原因是,刘兴诗在《考古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资阳人化石地层时代问题的商榷》的论文,冯汉骥希望他到现场进行讲解。

         

要知道,《考古学报》极难发表,作为考古界最顶尖的刊物,自创办至今,80多年来,上面仅刊登了1210篇文献(报告和论文),足以可见稀少程度。刘兴诗的《资阳人化石地层时代问题的商榷》一文,就资阳人化石地层的划分提出了和裴文中不同的意见,安志敏立刻安排在刊物上发表,引来了包括冯汉骥在内的考古学者注意。正因为这篇论文,童恩正与刘兴诗认识了。

         

除了同为学者外,童恩正和刘兴诗都是科幻作家,两人日后为科幻事业做出了极大贡献。正因为这样的机缘巧合,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然,对地层划分的不同意见,也没有影响到裴文中和刘兴诗的关系,到后来,裴文中在病榻上时,还派遣刘兴诗、童恩正和周国兴到白莲洞遗址考察。安排论文发表的安志敏,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与童恩正也有一场关于“文明”定义和标准的争论,具体分析可见查晓英的《从民族史到人类学——童恩正西南考古的参照系》一文。

         

作为科幻作家的童恩正、叶永烈三人,关系十分要好。在八十年代科幻界的“批判期”中,由童恩正牵头,叶永烈执笔写出《对于当前科学幻想小说创作和评论的几点看法》的初稿,再由童恩正和其他人改定、发出,全文总结了过去几年科幻界的状况和成绩,并反对相关批评。叶永烈被批判得最严厉的时候,刘兴诗也坐不住了,公开反对别人对叶永烈的污蔑,在很多场合都支持他。后来,童恩正、叶永烈被选举为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第二届科学文艺委员会主任和副主任。

         

九十年代前后,童恩正到美国,叶永烈有一次过去,住在他家,某天深夜,两家人还一同去看《侏罗纪公园》的电影。几年后,童恩正英年早逝,第二年,他的6卷本文集出版,3本为学术文集,序言是张光直所写,另外3本为文学系列,序言是刘兴诗所写。再之后,刘兴诗更是写出一篇名为《童恩正归来》的科幻小说(发表时分为两篇),内容为幻想童恩正复活,两人一同前往三星堆参观,刘兴诗借用对三星堆的想象,深刻怀念了两人的友谊。

         

可惜,一辈子扎根于巴蜀地区考古事业的童恩正,再也无法知道三星堆至少有八个祭祀坑了。或许,正是怀着对故友的思念,90岁高龄的刘兴诗坚持从地质学视野探究三星堆,2021年9月他带队出征高峻的龙门山,为三星堆的铜金玉来源探矿,最近,他出版了两套关于三星堆的书,分别为《三星堆的故事——古蜀文明探秘之旅》(2021年6月)和《给孩子讲讲三星堆》(2022年5月)。

         

时间回到1963年。9月,经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冯汉骥协调,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与四川省博物馆组成联合发掘队,对三星堆遗址进行正式发掘,这是首次由中国人自己主持的针对三星堆的考古发掘。刚刚调回教研室的童恩正,担任冯汉骥的助手,也参加了这次发掘。

         

这一年,科幻界发生了三件小事:一件是童恩正开始创作一部新小说,他取名叫《珊湖岛上的死光》;另一件是童恩正前往上海,到天马电影制片厂与沈寂一起商量改编的事,他们想把《古峡迷雾》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还有一件发生在北京,6月23日,一位婴儿出生,大人将其起名为刘慈欣。

         

据说,童恩正17岁时,因患肺结核而休学一年,受他人影响,阅读了不少书籍,也喜欢理科,为后来从事科幻小说的创作奠定基础。同样地,刘慈欣小时候也极其喜欢阅读,但受环境影响,只能一遍遍地读几本科幻小说和《十万个为什么》等科普书籍。多年以后,他还记得初中时,在父亲办公室里翻看《参考消息》,发现电影《星球大战》在美国上映,引起轰动,这是他第一次在报纸上看见有关科幻的新闻。

         

刘慈欣看到报纸,应该是1977年,当时《星球大战》正在上映,对于这部科幻经典之作,观众们无不争睹为快,票房爆满,掀起世界范围内的科幻电影高潮。顺带一提,导演卢卡斯曾说过,电影拍摄工作是深受坎贝尔影响才完成的,坎贝尔是著名神话学家,张光直的萨满学说便是从他所写The Way of the Animal Powers一书中受到启发而提出的,后来,童恩正也有关于“巫”的研究。

         

《星球大战》在国内上映还需要等待很多年,但1978年3月18日下午,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开幕,会上,邓小平同志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口号,郭沫若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不久后,郭沫若去世),随即全国开始吹响了向科学进军的号角。这种情况下,作为主流期刊的《人民文学》杂志,刊登了《珊湖岛上的死光》,这一举动被视为国内科幻文化发展史上的重要事件。小说迅速走红,获得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创作奖,被改编成话剧、广播剧,仅是连环画就有12个版本,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当然,在山西的刘慈欣也读到了这本小说。

         

在此背景下,上海电影制片厂也打算拍一部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电影。这时,沈寂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恢复工作,写信给童恩正,鼓励他继续从事电影文学创作。1978年5月,童恩正上海出席全国科普创作座谈会,见到许多科幻作家,大家兴奋不已。他决定重新拿起笔来,投入创作,并在沈寂协助下,将《古峡迷雾》和《珊瑚岛上的死光》改编成电影剧本。最后,制片厂决定先将后者改编成电影。这一年,15岁的刘慈欣写出第一部小说,内容是关于中国、苏联、北欧与外星人的神秘武器,不过被许多杂志退稿。

         

如同刘慈欣首次投稿不顺利一样,我国第一部科幻电影,拍摄得也并不顺利。那时候,国内电影的科技水平非常落后,更没有科幻电影拍摄的经验,别说没有接触过相关团队,甚至连看过的人都非常少。但无论如何,在简陋条件下,1980年,《珊瑚岛上的死光》还是成功上映。这对中国电影艺术创作实践来说,填补了国产科幻电影空白,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和探索。影片上映后引发不小市场反响,据说卖座率高达95%,后来,刘慈欣提到此片时,将其称为“中国唯一一部纯粹的科幻片”,并且强调在往后的二十多年中,始终没有再出现一部能够与其并肩的作品。

         

电影上映这一年,童恩正前往美国访问。之前,学者们都是经验和记忆力拼合龟甲,效率不高。童恩正想到可以用计算机编制程序,加以运算,提高缀合速度。他与两位搞计算机的朋友一起编制程序,最后显示成功率在40%上下,超过美国进行同样研究的学者。十多年后,刘慈欣为打发时间,也编过软件。据他所说,是关于一个宇宙点状文明体系总体状态的模拟软件,将宇宙间的智慧文明简化为点,每个点只具有描述该文明基本特征的十几个简单参数,然后将文明的数量设置得十分巨大,在软件中模拟这个体系的整体演化过程。无疑,这对之后创作的《三体》,产生重要影响。

         

在美国待了一年,童恩正结束访问,回国后,他担任《智慧树》编委,他为成都的科幻事业做出巨大贡献。1985年,《科学文艺》与《智慧树》共同创办银河奖,未及颁奖,《智慧树》就于1986年停刊,银河奖从此由《科学文艺》独家举办,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中国内地唯一的科幻小说奖项。《科学文艺》后来更名为《科幻世界》。1991年,《科幻世界》杂志社在成都举办首届中国国际科幻大会,同一年,刘慈欣将《超新星纪元》投给《科幻世界》,可惜被拒稿。1997年,第二届中国国际科幻大会在北京举办,并将成都作为分会场,此时,已移居到美国的童恩正多次向身边友人提及,非常想回来参加。遗憾的是,出发前夕,童恩正与世长辞。

         

两年后,刘慈欣终于得以在《科幻世界》发表作品,《鲸歌》一文,标志着他真正走上科幻与社会现实相结合的创作之路。2000年,《流浪地球》在同一杂志发表,这是一篇仅有两万余字的短篇小说,获得当年银河奖的特等奖。之后几年,刘慈欣开始酝酿一部伟大作品——从2006年开始,《三体》在《科幻世界》连载。

         

2010年,《三体》最后一部出版,后记中,刘慈欣提到童恩正的小说《遥远的爱》。两年后,刘慈欣的四篇小说《微世纪》《诗云》《梦之海》《赡养上帝》以专栏的规模在《人民文学》第3期上发表。上一次,科幻小说出现在主流文学刊物上,还是1978年的《珊瑚岛上的死光》。

         

和小说一样,《珊瑚岛上的死光》电影也沉寂了许久后,《流浪地球》横空出世——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如果说,前者开创了中国的科幻电影,那么,后者显然是里程碑之作,并将开启新的未来。有意思的是,1927年,三星堆遗址发现,《珊瑚岛上的死光》导演张鸿眉出生;1963年,三星堆首次由中国人主持发掘,刘慈欣出生;1980年,《珊瑚岛上的死光》上映,《流浪地球》导演郭帆出生;2019年,《流浪地球》第一部上映,三星堆也有了新发现:六个祭祀坑横空出世。

         

在《三体》获得雨果奖后,刘慈欣参加《鲁豫有约》时,曾说道:“我只是一个写科幻的,我不是科学家。虽然我的小说里面反映的是有科学、有历史、有军事,但是我只是一个写大众小说的人而已。”有人想要他就三星堆出土的东西来谈谈看法,它们是不是外星人的杰作?刘慈欣表示:“如果外星文明体现出来的仅仅是这样的技术,那外星文明也太让人失望了”。当然,如果仔细翻看童恩正的小说,就会发现,他经常巧妙地将考古与外星人融合在一块,比如《石笋行》《五万年前的客人》《遥远的爱》等。

         

浪漫,是所有科幻作家的本质,从童恩正到刘慈欣,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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